五分钟后,走廊最尽头的那扇门被从内开启。原本等在门前叽叽喳喳的三人顿时住了嘴,为首的却逸洲想打声招呼,却在看见穆博延时怂了下来……可能是温泉事件的后遗症。
“这不是之前来学校宣讲的医生吗?好像是副校朋友来着。”
还是小江惊讶于那张有些眼熟的脸,在后方与另一人窃窃私语。然而关了窗的走廊成了天然的扩音器,将他自认为不大的声音播得清清楚楚,视线刚与高他许多的男人对上,流畅的语速就瞬时起了磕巴:“您您好,那个,于楠在吗?我们是来探望他的,就昨天才从校长那里得到消息,来的不是很及时……”
“你好,谢谢你们抽空来看他。”穆博延对他们的到访表示了欢迎,仿佛方才电话里流露出的不爽只是幻觉。他让开身,语气里略含了些歉意:“小楠才刚起床,现在正在洗澡,你们先进来坐会吧。”
像每一个得知孩子朋友要上门来玩的父母一样,他们会在接到到访电话后就立即为招待做准备。换气设施无声运转,不同样式的小点心放在了桌上,冰箱里拿出的果汁也正在回温,他甚至有功夫打扫了房间,将地面变得一尘不染。
“好的好的,那就打扰了。”小江顿时好感度暴增,一边拥着其他两位乌泱泱进门,一边难以为情地朝穆博延憨笑。见男人转身欲走,没有留下来与他们过多交流的打算,又下意识问:“您这是要出去啊?”
穆博延抬起右手拎的提袋,眼角含着似有若无的淡笑:“咖啡渍弄脏了床单,我需要去一趟清洗房。如果你们今天没什么事的话,可以留下来一起用个午餐,他许久没去学校,一定对朋友也很想念。”
任哪个年轻人去朋友家做客,都不会希望被对方家长从头盯到尾。穆博延说完便没再多留,随着门被重新带上,目送他离去的三个年轻人不同程度地松了口气。
却逸洲幽幽道:“差点以为要被丢下楼。”
“哪有你说的那么恐怖?净瞎讲。”小江不以为然,为穆博延辩解:“明明挺平易近人的。”
却逸洲心说你这神经大条的懂个锤子。
“刚刚那位是楠宝什么人?家长?咱们班温泉那事儿就是他联系人解决的吧,我记得他来过现场。”插话的是班长。她把慰问品堆落放到墙边,扯扯小江低声询问:“但看着也不像他爸啊……你俩不给我介绍,我都不懂怎么打招呼,该叫叔还是叫哥?”
小江想了想:“中午看于楠怎么喊,我们到时候跟着他喊就行。他叫叔咱们就叫叔,他叫哥咱们也叫哥。”
那他要是叫老公,你俩也跟着一块儿喊?却逸洲递去一个看傻子的眼神,乐了。不过这话他没说出口,浴室的磨砂门后已经映出个模糊人影,几人住了嘴,听着动静齐齐望去,半个月不见的于楠很快走进了视野中,对方穿了一套修身的休闲装,除了眼尾带着疑似被熏染出的一抹红,脸色看起来还不错。
“于楠同学。”班长笑着和他招了招手。
“你们怎么过来了?”于楠似乎有些紧张,发梢还不停往下滴水。
“来看你啊。感觉怎么样?身体还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?”小江见到本人,立马凑过来细细打量他,见那两条细胳膊细腿都没什么大碍,才放下心义愤填膺道:“没想到我们学校里竟然有这种人,简直太可恶了,就该千刀万剐拿去喂狗。”
“没什么不舒服了,见到你们我很高兴。”于楠还是莫名,歪了歪头:“……但你们是怎么知道的?”
学校没有公布遇害人是谁,警方也用了化名。案件热度很高,如今的舆论已经不像过去,想夸大其词或是添油加醋太过容易,弄不好会给自己惹一身不必要的麻烦,所以他一开始就没打算把这件事说给任何人。
“我们怎么不能知道啊。”却逸洲头一次在他面前表露出不快,颇有兴师问罪的架势,“昨天听到小叔给穆医生打电话,内容大概就是在问候你。我觉得有点奇怪多问了几句,当时正好在和小江他俩连麦打排位,就一起听到了……要不是这样你就真不打算告诉我了?”
他夜里越想越气,导致翻来覆去的没怎么睡着,再加上打了个五连败的战绩,今早起来嘴角都憋了个泡。
于楠摆摆手:“只是一点小伤,这么久还没出院只是因为发……总之已经好全,没什么必要让你多操心。”
却逸洲欲言又止,整张脸都往一块拧巴起来。
于楠察言观色的技能几乎点满,自然知道好友心情很差,也看见了对方眼底明显的黑眼圈。他纠结着到底该怎么开口?对方似乎真的因为柏古而感到难过——要不趁没人在旁边时给穆博延发个消息问问?在庄瓯失恋的那段时间里,穆先生是怎么安慰的?找个酒吧喝点酒?还是一起去蹦极跳伞?
他的大脑高速运转,短时间却得不出妥帖的结论。待人处事这方面他向来不在行,还是决定求助他的主人,于是拎起一个袋子匆匆道:“你们等我一下,我去洗点水果。”
“别别别,哪有探病的让病患招待的道理?我去弄就行,你赶紧回床上歇着吧。”班长似乎察觉到了微妙的气氛,抢过他手里的沉甸甸的东西,顺带拉上一旁的小江:“傻站着干嘛,过来帮忙!”
“哎!哎——脖子、我脖子!”小江抵抗无效,跌跌撞撞地被拽走了。
于楠拒绝的机会都没有。他两手空空,留在原地与却逸洲对望几秒,后者倒是将毛巾从他肩头拿走,站在后方瘪着嘴仔仔细细给他吹起了头发。于楠想要自己来,却逸洲压根不理,他只好坐去椅子上,腼腆说了句谢谢,收获了一句僵硬的“不用”。
头发上的水一点点蒸发着,两人安静下来,没再开口。等吹风机关闭后,倒是小厨房那边塑料袋摩擦和水流的声音模糊不断,隐隐约约能听见小江和班长边洗切边聊八卦的内容:
“咱们大二那年的代课老师还记得不?个子不高,脾气很好的那个。”
“那个教英语的?结婚时不还给咱们发喜糖了。”
“对,他这学期上到一半就回家了,当时班上很多人都担心是不是出什么意外,结果上周有人遇到他和他丈夫,说是肚子有这——么大,像是快生了,一问才知道不过五个月,怀的双胞胎。”
“那不是挺好?”
“确实,婚姻美满嘛。不像中文系那个系花,多好一姑娘,怎么就碰上个渣男。”
“这事我好像听说过,是那个倒贴还去学长宿舍给人洗衣做饭的?”
“是咯。那男的太恶心了,给他送礼物来者不拒,给足了希望又不付诸行动。系花表白后他不是没拒绝么,第二周就憋不住跟医学院一个女生走近了,据说……”
于楠一路听了下来,像是被内容点醒,他回过神后默默挺直了背,对着却逸洲一字一顿道:“你不要难过。这个世界上什么样的人都有的,没必要为不值得的人生气,开开心心是最重要的。”
他眼睛清澈见底的,担忧完全不加收敛。却逸洲却泄了气一样,毛巾一甩盖去于楠脑门,顺带在他脸上捏了一把:“你是傻子吗?你不会真以为我因为柏古才吃不下睡不着吧?”
平白被骂一句傻子,于楠视线一花,稀里糊涂地反问:“难道不是吗?你说过你喜欢他了。”
还真担心这啊?!却逸洲气地翻了个白眼,“那是我之前眼瞎。而且我说的是有一点喜欢!什么叫‘一点?!就是一丢丢、很少、可以忽略不计!你千万别自己脑补给我加戏。”他去于楠对面坐下,随手挑了袋薯片拆开,也不顾嘴边隐隐刺痛的燎泡,吃得嘎吱嘎吱响,“我现在最后悔的、最难过的就是当时以为他真是个不错的人,想撮合你俩认识。我操,这简直是我这辈子干过最无语的事。”
他气的根本不是于楠,而是气他自己。他想这都第二次了,上回于楠就因为他受了伤,这才过去几天?一点小伤至于住院?他还一直被蒙在鼓里,根本不知道具体情况如何、危不危急,怎么可能是一句轻飘飘的“没事了”就能带过的?
于楠:“我——”
“你别说话!让我说完。”却逸洲愤然打断。
“你知道你瞒着我的行为有多可恶吗?我知道你很在乎我的心情所以不打算告诉我,可是你都没考虑过我是怎么想的。过去快十天了,我小叔都早来看过你……就好像在你心里我很关键,但是你根本不知道你同样被我摆在了很重要的位置上,我真的、真的,希望能有什么事你第一时间和我商量,有什么苦恼也第一时间和我吐槽,所以你能明白我到底难过在哪吗?”
于楠错愕地看着他,张了张嘴,却是一副紧张到手脚都不知道放哪里的模样。或许是却逸洲说得太多、太快,让他在没分析完消化完其中内容之前,根本不敢轻举妄动。
“你别老是想着为了我好。楠宝,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?”却逸洲委屈一句又立马变了攻势,横眉竖眼一通输出:“我跟你讲,我恨不得立马改专业去投个狱医职位,就算做几十年实习生我都乐意!我就天天折磨他,踹翻他饭盆,让他去没日没夜地扫厕所!他之前和我说他哥的事时我还心疼他,觉得他受打压好可怜,我是脑子被驴踢了吧?我恨不得立马以120迈车速冲到佛像下忏悔!我的偏见是因为我的无知,我被小人言论蒙骗了心,他这种无能的垃圾人才是社会败类!一想到之前恋爱脑上头了就好想穿回去一刀捅死自己,为了那种垃圾伤春悲秋,浪费我不知多少宝贵的追番时间!!”
这些话估计在心里憋了好久,翻来覆去想不明白,找到了发泄口就全一吐为快。小江他们不认识柏古,自然无法听他诉说,于楠叹了口气,心被说得又酸又软,忍不住伸手抱了抱对方,低声道:“我们当然是最好的朋友呀。”
两个年岁相仿的少年慢慢靠在一起,几乎是脑袋埋到他肩上的一瞬间,却逸洲就哽了嗓子,边将他抱得更紧,边不忘嘴上骂:“他怎么能这样对你,他怎么敢的啊……所有歧视Omega的Alpha都是大傻逼,祝他们一辈子早泄、阳痿,走路平地摔,出门踩狗屎……”
他声音越说越小,像是力气用完了。厨房那边,两个许久没动静的人偷偷冒出了头,小江手里端着盘子,里面苹果块被切成小兔子的形状,他听得热血沸腾,想上前加入骂战,又被班长一把捂住嘴拎了回去。
整个病房只有却逸洲吸鼻子的声音闷闷响起,片刻后他冷静下来,突然想到什么,别别扭扭地松了手,心虚地嘿嘿道:“楠宝,我刚刚拿薯片后还没洗手。”
于楠低头一看,身上果然有几个油乎乎的指印,黄不溜秋盖在浅色的衬衫上,像花纹一样显眼。这本该是件令人不太舒适的事,但不知怎么他脸上倏地一松,没忍住颤着肩,安安静静,却笑弯了眼。却逸洲抽了湿巾擦干净手,又忙着给他擦衣服,没想那油渍是顽固分子,沾了湿后被晕得越来越大。眼看无法拯救,他也跟着傻乐不停,“对不起嘛,我下午给你去挑衣服,送你新的!”
“不用,一会儿脱下来洗洗就行。”于楠生活琐事很有经验,赶紧把好友按回椅子上。从昨晚到现在——甚至更早的,那团一直堵在他胸口的棉花一下被清理了干净,他重重地吸了口气,酝酿几秒,盯着却逸洲眼睛认认真真道:“该说对不起的是我。没告诉你是我的不对,下次出什么事我都会和你说的……让你多担心了。”
却逸洲满意了,爽快道:“你得记得你说的话!拉钩!”
于楠便和他拉钩、盖戳,配合做着幼儿园小孩才干的事。
见问题被解决,班长这才适时和小江走了回来。拼盘被放到桌子中央,水果混杂的清甜让人心情大好。却逸洲比刚来时轻快多了,又恢复到往日那种没心没肺乐乐呵呵的样子。他拿牙签插了两只兔子,一块塞进于楠手里,一块自己囫囵吃了,“你们刚才在后边儿说什么悄悄话呢?那个中文系的后来怎么样了?”
“还在受人开导呢。前两天渣男在宿舍楼下给她送了一束花,还挺贵的蓝色妖姬。她当时是接了,大家以为她会选择原谅,私下为她不值了好久,但第二天就有人在楼下垃圾桶里原封不动看见了那些花。”班长讲起这段,笑眯眯的,“至于渣男……三心二意的人总不会有好下场。”
“啊!我想起来一个人!你们记不记得隔壁班那个头发剃了板寸的Omega?就稍微有点胖胖的那个。倒不是说和班长讲的事有什么关联,我就单纯觉得好笑。”小江一下来了劲,他看向于楠,眼里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:“楠宝应该记得他吧,你俩在计算机课上坐前后桌,他当时还问你老师布置了什么作业。”
于楠回想了一下,是有这回事,但具体叫什么名字不知道。
小江继续往下讲:“三班体委和他不知怎么老是能碰上面,次数多了就会打招呼,一次上完体育课体委去小卖部买水,正好看见那个板寸头了,就顺带给他买了饮料,当做交了个朋友玩在一起。后来体委总跟他勾肩搭背的,一开始小板寸不让搭,搭多了也慢慢不计较了,体委之前还和我吐槽觉得对方没把他当兄弟挺不开心。
“简直乐死我了,你们都知道Beta闻不到特殊气味,那个小板寸又不爱打扮,前天体委下楼梯的时候看见对方扒在栏杆上看楼下,就很用力一巴掌拍人家屁股上打招呼。哈哈哈哈,等等,我缓缓哈哈……咳,小板寸一脸不可思议地看他,旁边的人也齐刷刷地盯着体委看,那时候体委才知道人家是Omega,哈哈哈哈……还有还有——”
他话太多,又格外喜欢凑热闹,讲起故事一个接一个停不下来。班长一脸嫌弃地听他讲,吐槽说怎么什么陈年旧事都还要翻出来鞭尸,却偶尔不受控地添油加醋几句。于楠还没跟人坐下来聊这么久过,像是开了个茶话会,听得挺入迷。
时间很快到了正午,阳光在地板上铺了浓厚一层,窗外投下的树影蒙着一圈温暖的金。他蓦地有种很浓郁的幸福感,身边坐着能够信任的朋友,还拥有着一位最好的恋人,他的身和心也有了归处,而这种种变化,都跟随穆博延的走近而纷至沓来。
恰巧门被从外轻轻敲几下,一声不轻不重的异响竟让他浑身触电般阵阵发麻,视线一寸不差凝了过去。他的期盼全都写在了脸上,再经过空气中的火花传递,最终落进穆博延的眸子里。目光分毫不差地交接相撞,对方同样第一时间本能寻找他,似乎整个房间里的人和物中,只有于楠是他唯一值得注视的存在,因此便自然而然、正大光明的用眼神投以偏爱。
“嘶——”小江迟钝地开了窍,他看看Alpha,再看看神情黏糊的Omega,小声“卧槽”,问却逸洲:“不对不对,那根本不是他家长吧?!”
却逸洲不予理睬,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和男人打招呼,就连班长也万分无语地给他递了个自行体会的眼神。餐厅的菜已点齐,现在就可以收拾出发,小江浑浑噩噩跟在却逸洲身后去门口穿外套,不管是“哥”还是“叔”都没能叫出来,而却逸洲则暗自摸了摸自己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,心道果然离Alpha越近就越不适应,以后找伴侣还得是个Beta。
只有于楠闷着脑袋,身体不由自主往他的主人靠去,趁人不在意快速贴了贴,再故作矜持地稍稍撤开。这种小动作似乎逗笑了穆博延,对方微微弯起唇角,将他碎发三两下撩去发烫的耳后,低声道:“买了几串糖葫芦在车上,一会自己挑口味。”
“嗯、嗯……好的。”于楠抬头看他,脸上增加了一丝红晕,感觉心脏跳得剧烈。
“和朋友相处得开心吗?”
穆博延问着,去柜子里挑羽绒服出来。今天天气还不错,室外没有风,送于楠朋友回学校后,下午他还能带对方再去其他地方逛逛。也是恰巧从偶遇的人嘴中得知,市里一位颇有名气的收藏家这几日正在举办展示会,虽然不算大型,但其中一些标本也属少见,他进电梯后简单搜了一下介绍信息,于楠应该会感兴趣。
“开心的。”于楠看向门,小江正指着手机,嘴叭叭地在和另外两人分享什么,得了班长一记大大的白眼。他抬起脖子配合穆博延给他系围巾。羊绒的布料擦得他有点痒,却没躲开,等一个标志的结卡在胸前,才露出一个更为灿烂的笑脸,庄重却轻声道:“谢谢先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