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一早,康和跟范景又一道回了山上去。
这一回,两人在山里待了上十日的光景。
期间,康和弄了两回蒻头豆腐去城里卖,又弄了四斤多的蕨粉和八斤葛粉。
卖蒻头豆腐得了一百个钱,粉得了三百八十个钱,拢共挣了四百八十个钱。
只买些吃食日用,花销了三十个钱去。
算上先前手上余下的一百多个钱,上一回进山卖山货得的钱,手上也是有八百多个钱了。
康和本还觉着小攒了些银钱,但一合计,欠范景的是五贯钱,也便是五千铜子。
两厢一比,八百个铜子实在是不多。
如此想来,也不怪范景和一家子都简省,否则哪里能攒下这些个铜子。
范景上山又养了五六日,胳膊活动起来已不见痛了,不过在康和的劝说下,到底是没急着立马去射猎,不过做一些旁的事情已然方便了许多。
他新弄了几处陷阱,又跟康和学编了笼子,弄着了一只黑羊。
羊子好卖,不过背运的是山羊是夜里落进的陷阱,第二日两人发现时已经断了气儿。
赶着弄到了城里,价格也不如活的高。
虽是贱了些价,好在羊肉价格本就居高,还是卖到了一贯多钱。
便没弄到旁的活物,光是这只羊子,也足是不教上十日的光景白跑。
范景心情不差,卖了羊当日,还给康和买了一把新锅铲和一把漏勺。
原先木屋里的那把锅铲,是老猎户在的时候用的,积年累月的,木铲子都缺角烫黑了。
漏勺则是本就没有的,康和弄索饼的时候总嚷嚷不好捞,范景便一并买了。
这日落雨,两人吃尽了干粮,便又带着几捆柴下了山去。
雨天湿滑,干柴吸水,柴火盘着越背越重。
到范家时,一身的雨和汗。
两人将柴火放在灶屋外头的屋檐下,将才进屋子里拿了一张干襟子来把脸擦了擦。
陈氏听着声儿从屋里出来,家里头就她一人在屋,今朝湘秀丫头从县里家来了,巧儿拉着珍儿俩丫头一道去了大房那头顽。
范爹又不知上哪家去吃酒耍,天晴的日子他忙着下地,落雨天反倒是才得闲出去。
冬月里农事不如旁的时节忙,陈氏虽也要唠叨范爹几句,但到底是不如何阻他上别家耍闲。
她瞧见范景跟康和家来了,欢喜的不成。
喜滋滋的跑了过去:“大景,大景你快跟三郎到西间里瞧瞧,看看给你俩弄得新房舒不舒坦!”
两人连头发都还没擦干,就教陈氏催促引着,去了康和先前暂住了一晚得西杂间。
不去不晓得,简直大变了模样。
先前还堆放着犁耙、木头、簸箕等杂物,四处积灰的屋子,这厢全然打扫了出来。
屋子里原本的杂物都被收拾了出去,窗棂擦洗得干干净净,糊了新的窗纸。
新置了一张宽大的松木床进来,床尾靠墙处立着一只素花儿顶箱柜。
临窗放着马蹄炕桌,过来是个妆台。
物件儿一应都是新的。
不说康和,便是在范家里住了二十余年的范景一时也有些眼生这屋子了。
他眉头一紧:“哪里来这样多的东西?”
“你爹还算干点儿人事,他最欢喜去与人吃酒的王显田不是个木匠么,你爹拿了些木材去央他。
王显田又用收捡起来的边角料,打出了这间大床和妆台来。料子虽不好,可手艺却还成,床打出来也像些模样。一张床和妆台,才收了三吊钱咧。”
“桌子是你三姑母送来的,另还拿了五斤棉花,俺送去了铺子里,赶弹一床新被来。”
要数最得意的还是那只顶箱柜,榆木打的。
“囫囵猜猜是谁送的?”
没等范景张口,陈氏便得意道:“是你大伯家里抬来的,可值不少钱。你大伯母原还预备着给你大堂哥成亲的时候用的,你赶在前头,先挪来与你了。”
“她会舍得?”
范景紧着眉,问陈氏。
陈氏得意一笑:“她舍不舍得东西都在这处了咧。”
先前张金桂拿腔拿调的说陈三芳不给范景请酒办宴,不顾范守林的脸面,弯酸陈氏后娘心偏。
陈氏心里恼着这事情,心头寻思着得找个方儿教她也吃一痛才快活。
这日村头李家劁猪,请了两人一并过去帮忙烧火弄菜。
张金桂又吹嘘起她家大郎受了夫子夸,她家湘秀丫头又多得主家器重,她跟着又长了哪些见识,将一屋子的村妇村夫唬得一愣一愣的。
陈三芳一改往日里装聋子的模样,将张金桂一顿捧。
这张金桂受妯娌的吹捧,更是觉得脸,说话也愈发得大句。
陈三芳趁此便扮起弱来,说家里办事手头紧,还得要张金桂这样的妯娌帮扶支持,当着众人的面儿同她借银子使。
张氏听要借钱,哪里肯。眼儿一转说最近才给大郎封了束脩与夫子,湘秀又还没捎钱家来,一时间手上也没有。
陈三芳早晓得她要这般,便多善解人意的说晓得各家有各家的苦处,大嫂绝计不是那般对外吹嘘自个儿日子多好,对亲戚抠搜的人。
再又说新房没有像样的物件儿,大嫂见识多,看着能不能帮忙选一选。
张金桂才在一屋子的人面前侃了话,受陈氏这样说,不借钱又不给东西,面子挂不住,便逞着面儿说送一只好柜给大侄儿成亲用。
陈氏就等她这句话,与她好一通谢,又跟大伙儿夸说了她这位大嫂的好,邀了一屋子人到时候上家里来看张金桂送的好柜子,大家一同长一长眼。
张金桂出门便听着人夸说她这个做大嫂的人好,大方,心头就是不想给陈氏好东西,也都反悔不成了,只好咬着牙送了柜子来。
陈氏多满意这新房,早就想同俩孩子夸耀一番了,料想是他们看了也高兴。
“珍儿和巧儿把屋子旮旯角里都用滚水仔细擦了一遍,敞了这些日子,一点霉味都闻不见。”
康和转了一圈,不知觉的眉眼舒展开。
这间屋子收拾出来,不仅比范景原本的小屋要大许多,且最舒坦的还是更明亮向阳,不似小屋白日里都昏暗得很。
他与陈氏说道:“家里费心,把这屋子弄得这样好。”
陈氏听了康和的话,心里更是舒坦,想得听范景一句满意话,一扭头,却见着人眉头紧皱,并不见欢喜。
“咋了嘛?哪里没收拾好?”
陈氏见范景脸色不大好看,本喜气洋洋的,笑容又收了起来。
“弄得太麻烦。”
范景的脸色不仅不好看,甚至于有些生气,搁下这么句话,竟就大着步子出了屋去。
“诶?!”
陈氏见着闷头去了他老屋的范景,尚还有些摸不着头脑的发愣,不晓得自己哪处又惹了这尊大神不快。
康和眉心也紧了紧,他在陈氏生气以前赶紧张口宽慰道:“上山没猎到多少,他心中许不大痛快。”
“娘和爹,二妹三妹,弄得这样用心,我觉着极好,大哥儿嘴上不说,心里只会比我还觉着弄得好。”
陈氏听着康和把话说完,觉着自己也不算完全白费了心思,心头稍稍好受了些。
可本当是件高兴事,大哥儿这样拉脸子,还是教她有些不舒坦,忍不得跟康和埋怨:“他嫌麻烦,可是也没教他动手不是。”
康和没言。
陈氏默了默,想是康和说的,这回上山没弄到钱,瞅着家里弄了这样多的东西心头担子重。
她便收了些气性,转道:“大哥儿就是脾气硬。三郎,你与他过日子,多担待着些。”
“我晓得。他心里有别的事,定不是为着家里弄的新房不好不高兴。”
陈氏觉着康和说客气话,不过康和没有多心便好。
康和同陈氏道:“我去看看他。”
“嗳。”
康和走去范景那屋,门没关。
人正坐在窗前的凳儿上,动作很快的侍弄着他的弓箭。
康和在门口站了会儿,见人分明瞅见了他,也不唤他进去。
他张口道:“我可进来了啊。”
范景没搭话,继续低头弄他的弓弦。
康和兀自进了屋去,他心中大抵晓得范景作何不高兴。
一家子人都为着他费心弄了这样些东西,这桩子亲,大家都满含着期许。
分明是一件欢喜事,只却独范景一个人晓得他这个上门婿是个不安分的存在。
依范景的性子,他是不会与范家家里人说清他过阵子会走的,只会让家里人别在费心婚事的事情。
两厢不解,图生埋怨。
康和也没料想到,范家会弄这些。
可怜天下父母心,到底也是为着范景着想了的,只是事情又未全然按照他心中所想。
康和再没有旁人更能明白范景心头的挣扎和烦恼,自己又平白让他生出一桩心事来,偏偏还不知该如何去劝解。
他从身上掏出了一块儿拇指大小的小纸包,蹲下身剥开,递给了坐着的范景。
瞧着糖霜,范景眉心微动,看了康和一眼。
心想这人在山里的时候唤他哥哥,这时候却又将他当小孩子哄。
范景心中烦恼,家里为着这桩婚事大费周章,越过了他的本意。
若是简简单单的,到时候康和走,也没那么麻烦。
偏生是家里要好热闹和脸面,弄得这样人尽皆知,范家有了个上门女婿。
时下有多得意,来时便有多恼火。
范景知家里头也有为他欢喜高兴的意思,这才用心的准备。
只他也没法子与家里说康和的情况,届时依照他爹和陈氏的性子,定是不肯康和走的,少不得要将他的籍契给藏起来。
本是能好聚好散的事,指不准闹得难以收场。
他也并没有怨憎康和的意思。
康和也不过是为家中所迫才不得不上范家,他本身也是不由自个儿。
见着康和这样做小伏低的照看他的情绪,他便将他手里的糖霜拿去,丢进了嘴里。
“范景。”
康和忽然唤了一句坐在自己身前的人。
他看着望过来的那双眸子,头脑有些空白,全然是依照了本心张了口。
“或许我们……能不能试一试?”
“试什麽?”
康和喉结滑动了一下:“试着,试着当做真正的夫妻去相处。”
在雨中滑落崖洞,范景宁折胳膊也救他时,他心中滋味万千,或许是死里逃生对救命恩人的感激。
孙大生误将他认成范景的那个夜晚,他痛打老淫棍儿,或许是对这起子色心之人的愤慨和厌恶。
可那日见着范景和秦家小郎说话时,他心中铺天盖地的妒忌和担忧,迫使他认清了自己的心。
他对范景的照顾和关切,早便超过了他因为自己的连累而受伤的愧疚。
只不过这是能心安理得的对范景好的最好借口。
能堵住他问总问为什麽的好借口。
可事到如今,他既明白了自己的心意,范家又做至如此,他无法去开解范景,心中便起了念头说出来,趁着这个机会去为自己争取一回。
“倘若你愿意的话,我们能不能试一试,试着去做真正的夫妻。”
康和意识到自己说了什麽以后,脑子从空白恢复清明,他的声音也逐渐弱了下去。
他心中很没有底,如今的自己,一无所有的寄人篱下,实在不是一个好的坦白心意的时候。
即便是外头说范景不好,然则只有他晓得,那些人不过是不了解他而已。
倘若是与他好好相处一段时间,心思必也会变得和他一样。
秦家那个小郎不就是最好的例子麽。
他与范景相过亲,虽是因家中的缘由没有成事,可却不可否认他因接近了范景,便对他产生了情意。
谁和他长此以往的相处,都会喜欢上他的。
为此他康和,并不是什麽不二之选。
原本他是想着自己攒够了钱,届时范景给他籍契的时候,他再同范景说明他的心意。
彼时让范景看到了他并不是一无是处,也是能挣钱养家的人,或许能教他有些微动容,肯把他留下。
不似今时,他掏空所用家当,也不过一贯钱的穷小子。
只事到今日,他实在不想看范景陷入两难的境地,而这番境地上,他除了坦白自己的心思,也没有旁的说辞能够宽解范景的心。
“试着做真夫妻……”
范景喃喃复述了一遍,许是听得了什麽不可置信的事情,有了一瞬失神,似乎想去理解康和真正的意思,须臾,他眉头蹙紧。
他不知康和心中的卑怯想法,就像是他一贯便不是个擅长揣测别人心思的人一般。
他只觉着康和说得这话太过委屈求全了,他知道康和不是一个只顾自己的自私之人。
今天的事情,他这样的态度,或许让他心里更生了愧疚。
因为愧疚之心,他一个男子能抛却自尊和脸面,在山上像个老妈子一样照顾他。
今朝,他当然也可能因为愧疚心,逼迫自己放弃离开的念头,和一个不通人情的霸道小哥儿做夫妻。
范景做不来毁人前途的事情,他忽然一下子站了起来,冷着脸道:
“家里的事你一概不必管,届时我自会同他们说清楚。”
“你心里用不着负担,若不是你,换做旁人,他们也一样会做这些,不光是为着你,也是为着他们自己的脸面。”
“倘若你见不得这些,待晚些时候我便把你的籍契要过来,你可以先从范家离开,够了钱再还来便是。”
范景一连说了好些话,一改往日静默的模样。
康和多听一句心里却多一分冷,料想过范景会拒他,可却也没想到他为拒自己,甚至于连籍契都肯先给他。
他嘴里发苦,道:“我说这些,不是因为你爹和陈娘子做了什麽,也不是因为我心中存了愧疚。”
“只是因为你,范景,因为你这个人。”
“你很好,我喜欢你,我想和你在一起。哪怕我知你有缺点和短处,但我也都能接受和乐意接受。”
“你可以拒绝我,这是你的自由。但是不要怀疑我的真心,我不为别的,不为你所说的那些……”
康和将心中存的话与他说完,默着退了出去。
外头还在下着雨,冬月中旬的天儿,哪怕是在山下头,也能觉出一股森冷气。
四处都湿糟糟的,教人的心绪也像是教雨雾给蒙住了一般。
康和抬手擦了一下从头发上滴下来的雨水,心里很乱,以至于他不知该做什麽,也不知该往哪里去。
或许,他当真不该眼下便张口说出自己的心声,若是不言,许他们还能维持着往日的和谐。
如今话说得明白了,便再是无法装聋作哑。
此时在屋中的范景,凝重着一张脸。
他尚且还未从康和方才的一席话中醒过神来。
感情,原本是件黏黏糊糊的事,依范景简单的脾性,话没说清楚,他许是一辈子也不会去想个所以然来。
便似先前相亲的秦家小子,分明是对范景有那意思,可人羞赧,从未明明白白的同范景说过甚么中意不中意的话。
以至于范景从始至终,也不过把人当做是打过照面的人而已。
时下,康和把话说得这样明白,他再是不明白的人 也都听明白了他的意思。
便是晓得了康和的意思,他一时也不晓得当该如何。
平素里旁人都少有与他说话,更何况是个男子与他说些这样的话。
什麽要和他在一起,喜欢他这样的话,上回听着还是孙大生那张臭嘴里吐出来的。
两人虽也都说了些同样的话,可范景晓得自己的心境是大不相同的。
孙大生那厮说的话下流不怀好意,教人听着嫌恶。
可康和……半晌,范景回乎过来,耳尖后知后觉的有些红。
范景觉得自己的反应很怪,心里也格外的乱,好似是好好的一汪死水,忽得教人掷了一块大石进去一般。
他说不上来这些情绪是为什麽。
遇着不想再提亦是解决不来的事儿,他心中乱,烦恼的厉害了,便把鞋一蹬,将人给躺去床上。
往时他闭着眼便能睡着,一觉醒来也就都好了。
可此番,任凭他如何空置脑子,也都不成,愈躺反倒是心中愈为烦乱。
“咋样咧,还不欢喜着?”
陈氏在灶屋里升了火,预备弄饭吃,瞅见康和一个人站在屋檐下头,望着院儿里也不晓得在出甚么神,起身去喊他。
“没事了。”
康和道了一句,他有些僵化了似的道:
“我来烧菜罢,家里有些甚菜食?”
“家里今儿没甚好菜,一会儿俺上地里去摘一把冬葵菜家来做汤吃,切一块儿熏肉来炖萝卜可使得?”
陈氏乐得康和问他弄什麽饭菜吃,寻常人家都是女子哥儿在灶上打转,男子多是翘着脚在堂屋里头吃酒等饭的,哪个来过问你弄饭的事。
便是那般性子好的,也不过是在灶下帮着烧把火。
往日家里头吃什麽都是陈氏一人做主,这厢康和家来了,陈氏觉得他弄菜好吃,便也问他的意见。
康和点头说好,其实他心思不多在弄饭这上头,不过是想寻着事儿打发自己,也不想教范家人瞧出他和范景有什麽不好。
“娘,阿娘!”
两人将才进灶屋,康和头发还有些湿润,便想着先热点水来冲个澡。
巧丫头却从外头便喊着家来了。
陈氏从灶屋边开的窗子伸了半个脑袋出去:“咋咧?”
“大哥哥跟哥夫家来了麽?”
“回了,屋檐下还放着柴火咧。”
巧儿听说人真回来了,欢喜的跑着进来,看见灶下的康和,嘴甜的喊了人,又道:“吴家大叔从大伯家外头过,说瞧见大哥哥和哥夫一道下山来了。”
“湘秀姐姐说没见过哥夫,爷、奶、大伯都说想瞧瞧哥夫,今儿恰是湘秀姐姐家来,一家子热闹,喊俺们都上大伯家里吃夜饭去。”
巧儿是特地回来带话的,珍儿已经教留在那头烧火了。
“湘秀姐姐带了一只猪脚回来,大伯教伯娘烧了毛,夜里就要炖来吃咧。”
说起要吃肉,巧儿便馋,也不管是自家里吃还是在亲戚家里吃,总之能沾荤腥,她便欢喜。
“晓得了,也是难得你伯娘大方一回,肯喊亲戚上家里吃肉,便都去罢。你爹还不晓得在谁家里醉酒,你先过去帮着摘菜,和你爷奶说大哥哥和哥夫才下山来,淋了雨,要收拾冲澡,晚一会儿就来。”
巧儿见陈氏答应了去,欢喜的又往大房那头去了。
“你过来没得在家里头耍就上山去了,本是辛苦。可过来到底也快一个月了,大房那头的爷奶,大伯、伯娘都还没见过你,总跟俺念叨咧。”
陈氏同康和道:“这朝在家里,合该去见见他们,到底是一家子亲戚。”
康和觉着陈氏说得没错,亲戚是当见见的,只他想当亲戚也没得当上。
不好贸然的应承下来,他顾忌范景的意思,便道:“大景可过去?”
陈氏笑道:“见个亲戚你还羞咧,要教大景给陪着。”
不过你要他一道是好事,他不怕爹娘老子,也更不怕亲戚,谁教他不高兴了,都要砸碗摔筷子。”
康和听陈氏说,扯了个笑出来。
“水热了,你打水冲澡,俺去跟大景说。”
康和点点头,陈氏去屋里寻范景,他也拿了干净衣裳提了水去净房里冲澡。
洗罢出来,他就见着站在了屋檐下的范景。
四目相对,康和缓缓放下手里的空桶。
他小声问范景:“我能去麽?”
范景没说话,微点了下头,遂也去打水冲澡。
康和瞅着人的背影,好似是要教人的背盯出个洞来似的。
等他收拾的功夫,陈氏在灶屋开箱关柜的,正恼着不知收拾点甚么东西去大房那头。
这当儿康和却从屋里过来:“娘,你看这包葛粉可好,一会儿拿过去给爷奶可使得?”
老人家牙口不好,开水冲葛粉吃对身子好,又好食。
康和心中想着虽没得机会真与人当亲戚,但他底子里是个周道人,晓得去见长辈不能空手过去,只他也没提前准备,只好便拿了从山里带下的葛粉出来。
“这样洁净,白得很!哪里来的好粉?”
陈氏瞧着康和拿出来的葛粉,喜出望外。
“山里头弄的。”
“你这孩子可真是手巧,弄出这样些好粉来。这模样的,拿去城里都得换好些铜子了。”
陈氏虽眼可见的欢喜这包葛粉,可到底是没教康和给留下,一会儿见那头的人,不拿点东西,总归是教人拿着说头。
除却葛粉,又栓了一尾大青鱼,两只甲鱼一并拿过去。
寻常的吃顿饭,乡野人家,已是很拿得出手了。
三人便一并去了大房家,一路上陈氏嘴不停歇的说个没完,教康和都没能有心思去想范景的事。
范景一贯的不搭人的腔,默着不晓得在想些什麽。
范家老大范守山这头倒是并不远,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便能到,康和走得却有些煎熬。
大房这头是以前范家的老宅,院儿屋子都要比范守林那头大许多。
几经修缮,屋顶盖的都是黑瓦,不似范守林那边是草棚顶。
当初两兄弟各自都讨上了媳妇,本也是一大家子住一处的,倒也和睦了两年。
后头两兄弟的媳妇陆续生了孩子,范守山的媳妇一举得男。
范守林的媳妇却只生了个哥儿,便是范景。又在生孩子的时候伤了身子,大夫说得养着,近三四年里都不能要孩子。
范爷和范奶本就更偏心张金桂,一个屋檐下,许多活儿都让范景她娘做。
眼瞅着菱娘没生儿,一时半会儿的又生不了,更是欺人。
菱娘性子温和柔婉,范守林也是个不支事的,虽晓得媳妇的委屈,可人又在范爷范奶跟前说不上话,不敢提分家的事情,也只能一家三口闷着吃亏。
唯是范景,性子从小就硬,打小便跟他堂兄打架。
范爷范奶时常拉偏架下,也没教他堂兄讨得多少好。
六岁那年,范景把他堂兄牙给打落了两颗,险些将命根子给人踹坏。
张金桂哭天抢地,可也把范爷范奶给心疼坏了。
一家子人吵了大半夜,后头请来了里正尊长,才把家给分了。
陈三芳嫁过来时,已经分家了好几年,虽也一样吃范爷范奶偏心的委屈,可到底是没有日日处在一个屋檐下,日子能好些。
再来她性子不似菱娘柔和,要泼辣不少,是个能吵和有心眼儿的,吃得亏不似菱娘那样多。
即便如此,范守林没本事,要手艺没手艺,又不是那起子会说好听话的。
不似范守山,人家会吹,这处言的吹不单是他会说好听话哄长辈欢喜,是言他是个吹手,哪家有了红白喜事,便请他去吹锣。
虽是下九流的行当,可穷苦年间能挣钱的手艺那就是好本事。
受一回请得不了几个正经铜子,可逢着那般大户人家,打发点赏钱就够几户人家请了。
这不,人挣得了钱,还送了儿子去读书认字。
不论是比甚,范守林家里都比不过,为此陈氏再是厉害,也时常在大房那头直不起腰杆来。
这厢说罢,至了范家老宅子。
“婶婶来啦!”
一穿着粉布棉衣的姑娘走来院子口开门,小姑娘十六七的模样。
眼睛大大的,一张小嘴儿,头发梳得新颖,别着两朵绢花儿,怪是水灵。
“好些日子没见湘秀,瞧是愈发得漂亮了,都给长成大姑娘了咧。”
湘秀道:“婶婶就晓得打趣我。”
话音刚落,灶屋那头传来声音:“你婶婶稀客,这当头才悠悠儿的过来,再要迟些,饭菜都上桌了咧。”
陈三芳闻着张氏的声儿,回呛了人一句:“谁人不晓得大嫂的能干,要不得一炷香的时间就能收拾出一桌子菜来。”
湘秀见状,怕俩人又给拌起嘴来,连岔开了话头,她望向跟着范景的眼生男子,问范景道:
“大景哥哥,我好些日子没得空家来了,这朝瞧着了不认得的人,你也不给妹妹介绍介绍,我可咋喊人嘛。”
范景淡淡道:“康和。”
湘秀是晓得范景脾气的,可忍不得想打趣他:“我也跟着喊康和啊?可不是失礼?”
康和没指望能从范景嘴里得到名分,只怕小姑娘再多打趣两句,范景要把实情都给说了。
这当儿赶紧把话接了过去,先喊了人:“湘秀妹妹。”
湘秀笑起来,看了范景一眼,后脆生生唤了康和一句哥夫。
几人一并进去,康和受介绍,先喊了大伯范守山,又喊了大伯娘张金桂。
接着陈氏领着康和,去见范爷和范奶。
二老听着外头的动静,晓得人来了,也没出去看,只还盘腿坐在屋里的炕上。
"爹,娘。俺领了康三郎来给你们说说话儿。"
炕上的范奶眼睛不大好使了,半合着一双眼,听得陈氏的声音,眼皮子都没见抬一下。
倒是范爷,半晌才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儿。
俩人都板着一张面孔,多是威严,一副不好惹的长辈模样。
“哪个是康和,上前来叫俺们瞧瞧,甚么模样,甚么人才。”
康和没惧,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喊了范爷、范奶。
又将自己准备的东西孝敬给两位长辈。
“还拿东西了?”
这范奶说是眼睛不好使吧,瞧见好东西那又是一个眼尖儿。
瞅见康和与了一大包白净的葛粉,起码得有半斤重,沉甸甸的。
松垮的眼皮又睁开了些。
康和将一番在路上就琢磨过了的话,仔细顺溜的给吐了出来:“合该是早些来看爷、奶的,只赶着时节去了山头。这厢过来得急,没准备像样的东西,只拿了些山里弄的粉,还望爷奶别嫌才好。”
“等过些日子天冷不进山了,再上城里买两样耙软的吃食孝敬爷奶。”
一包葛粉城里都要卖二十几个铜子了,上好的猪肉都能买上一方,哪里有嫌不好的。
范爷和范奶觉着这孩子还怪有些贴心,晓得老头子老太婆牙口不好,弄这些好食的东西来。
俩人没见过康和,只听张金桂说是个憨傻小子。本也没啥期望,想大景那模样,肯上门来的,能是个多好的。
以前那秦家小子倒是人才相貌都好,只人家瞧不起他们范家,料想那好的哪里肯给人上门。
不想这朝见了人,高高大大的,生得还怪是俊,又还细心,哪里似金桂说得那样不好嘛。
捧着一包子粉,两个老的霎时又没了将才做腔拿调的模样。
“一家子人,早迟都要见着。山里的活儿要紧,耽搁了时节就可惜了。”
“得爷奶这样体谅,若换做别家,哪里还有如此慈爱心疼孙儿的长辈。”
“瞧这三郎嘴咋这样会说。”
范奶教康和哄得乐呵起来。
她拉过康和的手,教他也坐到暖炕边来,道:“难为你吃得苦,才来家里就肯跟大景上山去,山头冷,你习不习惯呐?”
“我这身子壮实,倒是不觉冷。入了冬,天气寒凉,倒是爷奶要保重身子。”
“俺俩冬了,少有出屋,炕头底下烧着火,老骨头也不觉冷。”
张金桂本是乐着看二老训新哥婿的,不想这厢几句话反倒是亲热起来了。
吃了一憋羮,扭身出了屋子。
陈氏见历来是偏心大房四口的老二竟教康和哄乐呵了,也是高兴,道:
“三郎这孩子多顾家,从山里弄得了一尾大青鱼都没舍得宰,这朝教拿过来一家子吃咧。还给公爹和娘拿了两只甲鱼,说是要煨汤给你们养胃养身子。”
“三郎还炖得来汤?”
“只弄得些不成样的小菜自家吃,登不得台面。”
康和见陈氏这样推销自己,也得了意思,有心教她长脸面,便道:“爷奶要是不嫌,我便宰了甲鱼煨一盅汤给二老尝尝,也好教我弥补这些日子没得来孝敬爷奶的歉疚。”
“哎呀呀,多孝顺的好孩儿。”
于是康和便去外头宰甲鱼,湘秀也是稀奇,没想到这哥夫还会料理汤水。
一大家子的人,又都似在那头一般,围着瞧康和弄菜去了。
范守林打别家吃酒回去,见家里关门闭户的,估摸人都来了这头。
过来还是范景给开的院门儿,一家子人都在灶屋看康和做菜了。
时不时还能听着陈氏欢喜得意的声音传出来。
“三郎又上灶啦?”
范爹问范景。
“嗯。”
范景应了一声。
范守林闻言快着手脚便跑去了灶屋,不一会儿,伴随着灶屋里飘出来的饭菜香气,又多了一道得意的侃话声儿。
范景没进去凑热闹。
他靠在门口,偏头瞅了一眼在灶上有条不紊收拾着饭菜,一边还能与一屋子人说笑的康和。
心想,他当真是会讨人喜欢。
来前陈氏与他说怕大房这头的人刁难他,全然便是多余的担忧了。
他收回目光,望向外头。
这样的康和,当真像他说的那般,会喜欢他么?
夜里,本是说只弄一个甲鱼汤给范爹范奶吃,结果大部分的菜都是康和治的。
大房这头日子好,灶台上的调味料子样数多。
康和便烧了个猪蹄子,煨了甲鱼汤,青鱼还是做得酸口。
三个肉菜,配了两个素,一个冷拌萝卜,一个炒菘菜。
张金桂觉着今儿落了主角儿的光彩,可又不得不认康和的菜烧得好。
饭菜上桌前,生弄了两碗好肉单装了起来,要给今朝还在学塾里的范兴业给留着。
范爹范奶疼爱大孙儿,那是心肝儿肉,就是专门与他们做的甲鱼也给他留了一碗。
夜里,一桌子人吃得美,有好菜,范家两兄弟吃起了酒。
康和教二老唤在身边挨着坐,他没夹几筷子菜进自个儿嘴里,倒是多与范爷范奶夹菜吃。
范景一贯是不说话的,闷头吃他的饭。
席间也跟着他大伯和爹吃酒,只今朝不知怎么的,吃得不少,一连下肚了三四碗。
直到康和夹了菜到他的碗里,两人对视了一眼,方才没继续吃了。
从大房家走时,天已经暗尽。
范爷范奶多欢喜康和,收拾了两斤棉花给带走。
范守林和陈氏简直是扬眉吐气了一回。
珍儿跟巧儿也高兴,俩小姑娘一人得了两朵湘秀与他们的颜色绢花儿。
人一走,今儿失了上风的张金桂便同自己丈夫道:
“得个上门女婿跟得了个金元宝似的,老二和陈三芳今朝也是腰杆子直得起来了,瞅着往日里过来屁都不敢冒一个,今朝话多得似滚水一般,一个劲儿咕咕咕。”
范守山带着些酒气道:“二弟家里没儿,如今好不易添了个男丁,如何有不高兴的。”
“他们高兴也便罢了,爹和娘也是耳根子软,教那康三郎几句话一包葛粉就哄得晕乎乎的,像是俺们没有给好东西似的。一碗王八汤就教他们爱得很了,湘秀哪回回来没与他们带糕点的,也不见得他这样疼湘秀。”
湘秀洗了碗出来,听得她娘埋怨。
她没做声儿,心想谁教爷奶只爱儿咧,爱爹爱二叔,爱大孙子。
她哥哥从不见孝敬过爷奶甚么好吃食,好东西,爷奶不照样疼得跟眼珠子一般麽。
如今来个会说会哄又能干的哥夫,爷奶如何能不爱的。
范守山虽也觉得今儿有些遭冷落了,可他觉着到底是范家多了个像样的男丁,总归是件好事情。
“你心头不快说两句得了,甭教爹娘听了去。”
张氏哼了一声,到底是没再继续言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