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秦娘子这些日子可还住得惯?听得说出去走动散了散心。”
这日,康和与范景一道过来了秦盈娘处。
进去屋子,康和大剌剌的坐到了桌前,倒了一盏子茶,颇有些主人家的姿态,范景未有言语,抱手立于一旁。
秦盈娘见着两人一同前来,又瞧康和的气场似乎与前两日见着的大有不同,觉有些怪异,见范景在场,也不敢使甚么媚态。
她恭敬回康和的话:“奴家承蒙郎君夫郎施舍一间屋宇落脚,心中感激不尽。这些日子很是安宁,昨日里出了门一回,想再打听一番亲戚的消息,若能早打听了去处,也便不必久麻烦郎君与夫郎了。”
康和闻言,淡淡笑了一声:“秦娘子如此挂念亲戚,巧是我这处便有一则好消息要告知与你听。”
秦盈娘不解看向康和。
“娘子的亲戚我这番寻着了。”
秦盈娘闻言心里咯噔了一下,心中想她那亲戚早离了县城,这夫夫俩是如何寻着的,她不由问:“在何处?”
康和见状,却悠悠吃了口茶,半晌,不紧不慢道:“倒也不远,娘子那亲戚如今就在城北石桥坊酸枣巷子第二十三号上,从武馆过去,乘车子一刻钟,步行也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。”
秦盈娘听这住址心头轰然一响,面色发白:“郎君夫郎是不是弄错了……奴家不晓得这处。”
“你当真不晓得?那我便与你说得更明白仔细些,那屋宅住着的主人姓祁,唤做祁天,是个商户。”
康和徐徐道:“这两年里头他将你养在暗巷中,与你供吃供喝,又还请了仆妇将你照顾。此般还不是亲戚相熟,那可当真是怪了。”
秦盈娘心中突突直跳,不知康和是怎晓得这些的,她自是不肯承认,那点儿阴私教人说出来,面上到底还是有些藏不住的难堪。
康和见秦盈娘不说话,道:“怎的,秦娘子不认?我那妹夫是个镖师,颇有些雷霆手段,这黑的白的,两条道上都还有一二人脉,娘子且安心,绝计不会与你弄错了去。”
秦盈娘见此,不由得惶惶抬头看向康和,只见人面上虽有笑,笑意不达眼底,教人心头格外的不安宁。
“我……我不知道郎君在说些什麽。”
康和忽然砰得一声放下手里的茶杯,变了脸色:“若要教祁贾人见你这般忠心,不知是高兴还是叹这时间竟有如此痴傻的女子。
你既跟了他,却受他使出来勾引旁人,可见得待你也没甚么真心,他养着的那群莺莺燕燕,只怕你也只能排在最末尾了,亏是你到了这关节上还不肯供出他来。”
秦盈娘听得康和这话,眸子一动,恐惧一夕转做了怀疑:“你说他还有旁人?!”
康和哂笑:“他家宅中摆着一个正室夫郎,外头又还养着四五个……不知你说得旁人,这些可算不算。”
“不可能!祁郎如何会这般,他说了家中夫郎专横霸道,压得他喘不过气来,早与他没了感情,只待着办完了事,就与他和离迎我入门,怎会有旁人!你定是混言离间!”
秦盈娘一改素日里的柔弱模样,声音逐渐尖锐了起来。
“你当真是个可怜人,只怕是他与每个人都是这番话词,素时受他甜言哄骗信了也罢,亏得此番你教他利用,前来做着勾引旁人的事情还未想通。”
康和道:“天底下的男子,谁肯看着自己在意的人去行此般事,更何况还是自己授意去做的。无非是不在意罢了,毕竟少了你一个,手底下还有的是旁人。”
秦盈娘身子一软,跌坐到了椅子上。
她余光扫过站在康和身侧的范景,心中悲哀的想,是啊,她那日与康和多说了几句话范哥儿已是面孔如铁,倘若真心,又怎会看着自己的人与他人有染。
她或是脑子中早有些不对的苗头,只一直不愿意去想,而今受人直喇喇的剖开,已是想藏都不得藏了。
罢了,她淌起泪来,又好似自欺欺人的哄着自己一般道:“我已是无依无靠,若没有他接济,我只怕是早没今日,不知死在了哪处。”
一直不曾说话的范景此时道:“太平年间,哪里不曾有活路,凡是肯下些力,绣坊、胭脂铺、散儿行都能寻见差事做。”
秦盈娘揩了揩泪水,以此来掩饰心虚。
范景话说得不差,当初若她不肯,祁天也不敢真强迫了将她掳走去。
说来,确也是昔时她见祁天风流倜傥,又还出手大方。
她本便是小地方前来的,未曾见识多少世面,受几句巧言相哄,浑然便将脸面、名节一应都给抛开了。
康和见她面孔苍白,淡淡道:“念你一介女流,我也不与你计较这些日子的别有用心,你且收拾了东西回去,寻了祁天,同他带句话。”
“他那些腌臜我已都尽数晓得,此番我等了他来致歉。若是他执意是要与我范家做对,往后同在一县,也别怪我不客气了。”
说罢,康和便与范景离开了武馆。
这秦盈娘得了话,事已教揭穿,自是不好意思继续留在这处,当日便前去寻了祁天。
“我正是满头官司,哪有甚么功夫前去见她。你教她老实回去待着,近些日子都甭来寻我。”
祁天听得下头的人秦盈娘来寻他,只不耐烦的想将人给轰走,他时下自身难保,如何还有心思管她。
“她说有要紧事一定要与爷说,瞧是模样着急,怕真有急事。”
祁天闻言心头更恼火,正想张口连前来带话的人斥上几句,眼睛一转,又想起让秦盈娘在办的事。
默了默,他道:“罢了,你教她先回以前的住处,我这便过去。”
殊不知祁天前脚刚走,邹夫郎后脚就遣了人悄摸儿跟了他去。
“前两日才见过一场,这厢又着急忙慌的寻我来做何事?家中的生意一关节出了岔子,我且忙得头昏脑涨。”
秦盈娘本还想与祁天哭诉一番委屈,当头却就听得祁天的一通埋怨,本就凉下了不少的心,此番更是见冷,她有些木然道:“那头已是晓得了。”
祁天一时还没反应过来:“晓得甚?”
“晓得了我是受你安排才刻意去接近的,那康和早就看出了不对,为着查出背后是谁,这些日子才与夫郎做戏演与我瞧。”
祁天一下子跳了起来:“好端端的怎就教发觉了?!你是如何逃脱了出来的?是不是你将我给出卖了!”
秦盈娘见祁天一改往日的温存模样,遇事露出了刻薄的嘴脸,她冷笑道:“祁郎与我说此次事情办成,待着家业拿到手上,到时就与家中的夫郎合离再迎我入门,如此好事等着我,我作何要出卖祁郎?”
“莫不是祁郎说得这些都是假话,专是哄了我去给你做些腌臜事。你外头养着那样多我这般的女子、哥儿,果真是舍我一个,也没甚损失。”
“你混说甚!哪处听了这些损我的话。”
祁天教说中心下事,面露心虚,为掩饰,拔高了声调反还训斥起秦盈娘来:“家中那母老虎已是发觉了你我的事,我为着维护你,教他一通好骂,脸皮都撕破了。你这番却还疑我!”
秦盈娘哪还听他辩驳,只冷道:“究竟是如何你心中自清楚。
时下范家遣了我来与你带话,让你前去给个说法,若是你要不去,往后一同在滦县上经营,那就是对家!”
祁天心中咯噔一下,脑子忽然转了些过来,他便诧异自个儿的事如何会突然暴露,本还以为是手底下的人受了那母老虎的好,时下想来,怕是那范家……
他一时间不免也有些心慌起来,这范家何等本事,怎还就摸出了他的阴私事。
原还以为暗暗的弄事,且还是稳可成的,怎还就反教人捏住了。
祁天心里七上八下的,事情捅到了明面上来,要说半点不怕范家那也是假的,毕竟是今下风头正盛的人户。
他有些没着落,撇下了秦盈娘,匆匆的家了去。
这事情要他登门去致歉,未免也太丢丑舍颜面,好赖他们家也是县里有名有姓的商户。
可若不去,那梁子可就接下了。
祁天心中想,接下也便接下,至多不过是在些生意和外头的事情上两家针锋相对些,左右家里头的生意多数都是他那夫郎在管。
他只当不晓得这回事罢了,便是那头使起绊子来,也是他那夫郎接着,他又不肖出面。
如此想着,祁天稍稍松下口气。
只他还未全然踏实下来,邹夫郎便黑着一张铁一样的面孔寻了来。
“从前我只当你爱风流,却还不晓得你何其的蠢钝。”
邹夫郎已都是晓得了祁天的行径,昨日的气还未消下,又添新赌,大抵是真气至极了,他反倒是平静了下来。
“多说旁的也无意,你自收拾了个模样出来,亲自登了门去致歉。”
祁天见夫郎一改昨日的凶厉模样,端着一张冷面孔,言语理智至极,这样子倒教他更有些害怕。
事情既也已经捅去了他面前,祁天索性也是破罐子破摔了:“我不去,不过是个才有些脸面的人户,用得着那般惧怕麽,这回去了,他日要教旁人晓得,怕是也都瞧看不起我祁家了。”
“你不去,你当这回范家是怎查到你头上的?那姚家镖行的总镖头姚远,是范家的女婿!你当文户好欺,将人弄了给人发觉了就当没事一般,可这姚家是武户,容你这样撒野!”
祁天闻言,面上才露出了些惧意。
这几番亲戚缠联,范家竟还真就成得罪不起的了……
“你如何早不与我说明这些!”
邹夫郎怒极反笑:“我让你去与范家说和关系,你却更把人得罪,时下还有心在这处怪。”
“面下我不与你多言,速是收拾了出来去赔礼!我与你备好礼物!”
祁天已是不敢再反驳,纵心头不多情愿,也没法子了。
即便是他再不肯去,乐意得罪下范家,他那夫郎也定要押着他去。
“俺多嘴,说得不好听。郎君做出这等事来,临末了还得要夫郎擦屁股,实在是让您委屈。”
贴身照顾着邹夫郎的老娘子见他眼底下一片乌青,嘴皮因为上火冒出了不少燎泡,时下还不得歇息,一波未平一波又起,实是教她看得心疼。
邹夫郎闭眼,按了按鼓涨的太阳穴:“我也是乏累得很了,这些年,生意的事情再是棘手,却也从不似今日这般心境。
祁天这般秉性,由他在外头招摇,久过下去,迟早要出大事。”
话罢,他眸子变得十分阴冷:“我随他前去范家赔礼,你暗去把黑六寻来,告诉他我有事要交代他办。”
老娘子闻言微微凝了口气,这黑六是凶悍路子的人物,自家夫郎好些年不曾把他请出来,这厢怕是要办大事。
她只应了一声,没敢多言。
翌日,上午些时候,康和跟范景正在家中与大福一起收拾些书册。
趁着难得一日好天气,大福将这几年读书的手札拿出来晒一晒,到时他预备送一份给十五,再送一份给大伯。
一家子正在园子里倒腾,胜寒进来传话,说是祁家人前来拜见。
康和闻言直起腰身,道:“倒是来得快,我只当他多是傲骨,不肯前来呢。”
说罢,他拍了拍手,同范景道:“走吧,去会会旧人。”
康和与范景是在正厅见的祁天夫夫两人,一别数年,这还是两户人家断交后,头一回见。
人说富贵养人,也说辛勤之人不易老,邹夫郎与祁天为前者,康和范景大抵为后者。
“数年未见,邹夫郎风采依旧,倒是好似时光不曾流走过。”
邹夫郎再见康和范景夫夫俩,一时不由都有些恍惚。
两人还是那般一人擅言,一人不语,可一举一动间,默契不减,康和更多了沉稳 ,而范景那双淡淡的眸子里也多了些平和。
“康兄弟与范哥儿,容貌还是那般丰采,感情更甚当年。”
“小小的一个滦县,一别竟还真能好些年不得再见。”
康和轻笑道:“人与人可不就是这般,若不刻意去连接,说散也就散了。”
邹夫郎心头忽得百般不是滋味,倘若是当年他没有教富贵风头给迷花了眼,心大了,眼高了,许也与范家还和睦的来往着。
当年他也不过是个爱吃蜜的小掌柜,结识了这么一对合心讨日子的小夫夫。
两头互是照顾,他送人烛火灯油,他们亦与他山林乡间的好吃食。
想想过去的那些日子,虽不曾富裕,可却过得舒坦,他们也是那般的和睦。
许多事,悔之,也不过晚矣。
浅是几句寒暄,已教人心中百感交集。
虽忍不得还想再叙往事,但邹夫郎还是强迫自己收敛了心神,今朝且不是来叙旧的,若为叙旧,只怕更教康和范景听了心生反感。
“此次前来,我携拙夫一并同康兄弟,范哥儿赔礼致歉。”
“虽夫夫为一体,可这回的事,我属实不知情,若早知,绝计不会教他行出这等事来。”
邹夫郎惭愧道:“无论如何,我等有错在先,实在不厚道。”
祁天见是夫郎已把话说尽,本不想再多做言语,他人来了这处,已觉礼数周全了。
可遭了夫郎一记毒眼后,又见那上门婿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模样,觉有些后背发凉,方才道:“这事是我不对。”
他心下却想:这上门婿倒还脸面周全,家中倒似他做主一般。
康和其实心头也有些数,他到底和邹夫郎曾有过交情,这人心思有不少,毕竟是个在外头经营生意的哥儿。
但若要说他会干出攀附人不成心生妒忌反使手段的事情,他觉可能不大。
不说他念曾经的旧情一场不会做,以利来看,也不会干这般得不偿失的事。
明眼人都瞧得出范家蒸蒸日上,他结交不成往后做陌生人,总也比做对家得强。
这事情多半还是他这个不成器的丈夫干得,时下看来,果不其然。
康和见这个颇有些皮相的男子,放在人群中,倒是扎眼,可这遇事上,却未免太不像个男人。
此番来赔礼,他犯下的错,却还要夫郎随着,同他张口高歉,实是可笑。
康和今朝有心是要教他掉些面皮子。
他道:“祁贾人这姿态,倒教我差点误以为是个文秀内敛的小哥儿,错了事,都得要旁人来说,来赔礼。”
“你今朝同我告歉,不知为何事而告歉,还是把起因经过结果说明白才好,没得做个糊涂人。”
祁天闻言,面上一愠,想是驳斥,却教夫郎扯了衣摆。
他胸口起伏了下,看着康和幽幽的目光,以及他旁侧眸子见冷的小哥儿,只得咬牙道:“我不当是因贵府退了贺礼……心生怨恨,使了人前去与康兄弟下套……此番行径下作,说来实在愧悔得很……”
康和嘴角微动,见是祁天多羞于启齿,却偏又还压着他说了如何损人的细则。
末了,又教他书面了一封歉信才算作罢。
“你倒不与邹夫郎为难。”
夫夫两人走后,康和拾着祁天落下的信瞧,范景在一侧看着。
想那两口子走时,邹夫郎私央康和他日县上高抬贵手,康和诚言虽再不能似过往一般,却也绝计不会因为今时的事计较。
康和放下手里的纸页:
“我本便不气他,说到底咱们家有今日,也是多亏了他当初买下药烛方子,一时教咱得了百贯数目和一间铺子,后头才有钱去经营踏实可靠的买卖,走至了今时。”
“我们两家,也说得上互是成就了一番,何苦于旧交成仇敌。”
范景看了康和一眼,倒也认他的说法。
再且说那祁天,这人过来赔礼,深觉遭了康和一通戏耍,面皮丢了个干净,回去路上,同夫郎埋怨了好一通。
邹夫郎竟是耐着性子,开解宽慰了他一番。
祁天心中倒真生出了些感动来:“幸是还有你在身旁,如今我才晓得,外头那些庸脂俗粉,没一个能与你比的。往后我定事事都听你的,再不去同那些人消遣了。”
邹夫郎微微笑着,只笑得有些冰冷,这样的话,他听了太多回,早是当风里的狗屁。
冬来年关近,日子过得飞快。
这日城里渐渐张灯结彩起来,康和与范景去了一回武馆,姚远同两人说得了个消息。
祁天残了。
闻说是年底下出去耍乐,酒后教贼人盯中想抢他钱财,雪天路滑,出了意外。
几个大夫轮番进出祁家,性命虽是保住了,可后半生却都只能坐在轮椅上过了。
康和与范景闻言,颇有些吃惊。
“这事不会是……”
姚远连是摇头:“哥哥哥夫既说了他上门赔了礼。此事作罢,我如何还会横生枝节出来。”
康和跟范景方才松下了气,只不关他们家的事,那也便是他自为人不正,倒了大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