接着进了腊月里,天气是愈发的冷寒了,山窝子里起的霜,过了午时都不见融化。
空谷里吹来的风,好似是受了冷冻百年一般。
康和跟范景的冬衣并不厚实,旧棉衣里的棉花不够二两,穿得久了,棉花打结,更不耐寒。
出门时,就是在外头再穿一件兽皮,却也暖和不了,只得靠下力气教身子发热才能有些温度。
范景再山里待了许多年了,他习惯了上头的气温,倒是还挨得住。
只康和这是头一年在山上待着,他怕人受不住冷,便与他说,等飘了雪花,便是没积起来,他们也收拾了东西下山。
康和看这天气,觉着要不得两日了。
“时辰不早了,起身吧。”
早间,范景醒了多时了。
他受康和抱着,两人紧紧贴做一团,被窝里多暖和,也难得没醒了就起,而是挨着康和多躺了会儿。
“我早些时候起身去茅房,瞧着屋门口一层细白,这时辰外头定然到处都结了霜,地面湿滑,起了也不好出门去,不如是再躺会儿。”
康和抱着范景,不教他起身,他那身子跟他人一样,冷冰冰的,抱着捂了好久才捂热的,时下两人都暖和,他如何舍得撒手。
范景受他痴缠着,不得起身,无奈又在床上多躺了会儿。
过了一炷香的模样,他道:“饿了。”
康和听得范景这样说,方才还似要在床上赖个不休的模样,这厢一骨碌便从床上爬起说去热饭。
他麻溜儿的将衣裤往身子上套,那衣裳裤子好似在冰窖里冻了一夜似的,隔着亵衣上身,也将人冰得一个激灵。
康和反将要起来的范景按回床上:“我火生起了你再起。”
说罢,他便哆嗦着去起了火,待着火大了,把范景的外衣放在灶膛前烤了烤,直至是去了衣裳上那股冷寒,这才与人拿了去。
范景摸着暖烘烘的外衣,心头说不出是个甚么滋味。
还是他阿娘在时,冬月里才将衣裳给烤暖和了给送到床边上。
两人早间吃了热粥饭,出去转了一趟山。
在河边上猎得了一对野鸭,康和脱了鞋袜去把埋在河里的笼子拉起来瞧了瞧,六个笼子,有四尾青鱼。
康和弄罢上岸时,一双脚被冻得没了知觉,泛着冷红色,范景把身上的汗襟子拿下来给他擦干了脚,赶紧把鞋袜给穿上。
回去时,又将几个蜂箱给瞧了一遍,喜人的是悬崖边上有个箱子已经进了蜂了。
康和给野果林的空蜂箱又给涂了些新的蜂膏,指着也能引一窝蜜蜂进去筑巢。
晚些时候,起了大风,林子里的枯树叶子簌簌的往下落,砸得人生疼。
康和感觉自己脸上的肉都要被刮下来了,这样下去,手脚少不得生冻疮,脸也得吹皴。
他和范景是跑着回去的。
至了木屋,康和连忙烧了些热水,取了椒子、老姜和桂枝煎了些汤出来,两人一道儿洗脸擦了脚。
等身子的温度慢慢回来了,这才用汤水来泡。
范景有些怕热,一双脚踩在康和的大脚板上头,一桶水,教两人都泡得起了汗。
“受了冷冻,吃姜汤、羊肉汤都能驱寒,还有一偏方儿,服用热蜂蜜酒。”
康和把这些法子说与范景听,木屋里没有羊肉,姜和蜂蜜和酒还是有的,不过范景是真的喜欢吃甜。
先前他弄得那一罐子的蜜,教康和用来化热水吃,已见底了。
“要没及时驱寒,生了冻疮,用獾子油涂抹,能有效果。”
康和说着,又一笑:“不过这些你不晓得,记不住也不碍事,左右有我在。”
范景瞅了他一眼,没说话,而是翘起脚拇指,用两只脚指头夹了康和的腿肚一下。
康和哎哟了一声,抽了脚,范景便踩空进了桶底,教他吃了一烫。
两人泡着泡着便耍了起来,正是乐着,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哐哐哐的敲门声。
与其说是敲门,声音大而急切,更似是砸门了。
两人立时止了动作,一同将脚匆匆塞进了草鞋里。
“谁啊?!”
康和喊着出去,范景则把长弓跟箭握在手里跟着到门口。
“是俺,张石力!”
听得声音,两人又都明显的松了口气。
“张大哥这时候怎来了?”
康和打开门,外头的天儿已经擦黑了,张石力像是跑着过来的,额鼻上都是豆大的汗珠。
张石力历来是不废话的,径直便道:“葛有全那小子教野猪给伤了,腿遭罪得厉害,血直流不止,轻易挪动不得。
他媳妇哭着上门来求我帮忙下山寻大夫,我路过这头,想着康三兄弟会些医,看能不能过去帮着瞧一眼,俺快着去找大夫上来!”
康和见张石力这般着急的模样,想是人伤得不轻,这去请大夫,再快也得好几个时辰。
他不由得看了范景一眼,见着范景也夹紧了眉头,他心下便有了决断。
“好,我过去看看,瞧能不能帮上忙。”
人命关天的节骨眼儿上,他暂时也不想去计较先前那些是非。
张石力见他应承,心头多是感动,不敢与他再多说耽搁,先跑着下山去了。
康和回屋收拾了药箱子,把木屋里有的药都给装了起来。
范景则找了快旧布裹做了火把,他带着刀和弓箭,两人一并前往葛有全那边。
路上不敢有耽搁,几乎是小跑着过去的。
平日里一个多时辰的路,生是半个多点时辰就到了。
崔翠兰前来开门,见着来的是康和跟范景时,惊愣在了门口,一时泪珠子都忘了流了。
“你俩咋……”
康和快着嘴道:“张大哥从我们那头过,跟我们知会了一声。
我懂得些医药皮毛,你要敢,我便去看一眼有全大哥,你要怕,我跟大景全当是来陪着你俩等张大哥了。”
崔翠兰听得康和这话,鼻头更是一酸,她揩着眼睛,赶忙将两人请了进去。
将才进屋,康和便闻着了一股血腥味。
葛有全这当儿上正躺在一张零时搭起来的木板床上,刮了三四条血沟子的脸煞白,右眼快肿成了一条缝。
瞧见走近来的康和跟范景,张了张嘴,却虚弱的吐不出声儿来。
康和连忙喊人别动。
葛有全的一只腿教布虚缠着,血已经快将布条给浸湿透了。
崔翠兰已经用热水将他的身子和脸擦洗过了,可从扯破沾着泥巴和青苔的衣裳裤子也能瞧出当时是多么凶险。
“谁晓得一头野猪在前,一头野猪在后,他只顾着防前头那头,却教后头的给偷袭了。将人撞翻,咬着拖了好远……”
崔翠兰一边哭一边道:“腿上的血是如何都止不住,人哪能经得起这样出血啊。康三兄弟,求你同他瞧瞧,便是治不治得住,后头又如何了,俺们都不怨你,只求你同他瞧瞧……”
康和走至床边上,与葛有全检查了一下伤口,瞧见已经有了些凝血块,他教崔翠兰再寻些干净的布料来,直接加盖在上头。
自缓缓将伤腿抬高过心口,两指按压住大腿根部与腹部股沟中央。
手头上空不出来,教范景帮着取出先前给他用过的止血膏药。
范景先前胳膊上吃了伤,受康和用药仔细照料了好些日子,每回用药他都看着,认得那瓶止血的膏药。
康和与他说是用车前草、蒲公英一系的草药给做的,闻着味道他也能分辨出一二来。
三人齐力下,折腾了估摸一刻钟多的时间,肉眼可见的,葛有全没再接着股股出血了。
康和、范景、崔翠兰不由得都松了口气。
葛有全失血过多,身子发冷,人已经晕了过去。
范景自发的去把火烧大了些,教屋子了更暖和点儿。
崔翠兰则拿了一床褥子烤了烤,轻轻将人的身子给盖住。
想起光顾着求人看伤,都忘了教人吃口茶水。
她连又与康和还有范景倒了热茶。
做罢这些,崔翠兰捂着面,低声的哭着。
年前,山里才有个猎手吃了狠伤,没等到大夫来便丢了命。
她一妇道人家,遇上这事儿,又慌又急,只怕自个儿丈夫也抗不过去,心头怕得紧。
康和跟范景一路赶着过来,又折腾这一遭,确实是口渴了,一口气将茶汤吃了个干净。
罢了,宽慰了崔翠兰几句,只她心头怕,如何听得进去。
大夫教张石力带到时,已是半夜上了。
人累得一身子的汗水,不单是爬上山热出的汗,也是头回出诊这样的深山老林,教一路上的兽禽叫声给吓得。
大夫顾不得擦汗,先去给葛大力瞧伤,伤势确实严重,按理说血流不止是难捱得到他来的,可一看,血已经给止住了,包扎也包得很老道。
“你这处有会医的嘛,何故让老朽夜里来这处出诊!”
康和闻声儿,连忙解释道:“我只会些皮毛,人命关天的事情,还得要您这般专攻的老手才安心,劳得您跑一趟了。”
大夫看了康和一眼,瞅着竟还是个多年轻的小伙子,语气和缓了些:“你这做得很好啊。是如何止住血的?”
康和便将先前的手法与他说了一遍。
大夫连连点头道:“亏得是你懂这些,若非如此,人哪里还能等得我来。”
说罢,又仔细与葛有全做了检查,除却腿上的伤外,还摸得肋骨断了一根。
大夫与之做了医治。
待着彻底治理完毕时,已经过了丑时了。
没多少时辰便要天亮。
几人在这头吃了些热汤,等天见了亮,张石力才送大夫下山。
康和跟范景也一道回木屋去。
崔翠兰对着来的人一通谢,与了大夫一贯钱的看诊费和买药钱,这厢是花了大钱,可人命关头,钱反倒是显得没那样要紧了。
“你心胸宽,竟还肯过去,帮着折腾一夜。”
结伴回去的路上,张石力感激的同康和道。
他与葛家是老交情了,遇上这种事,再是不愉那两口子,却也是要帮忙的,康和却不同,受了那两口子的欺,竟还乐意帮忙。
也亏得是他肯帮,否则葛小子熬不过这一坎儿。
“一码归一码,人命关天的大事,不是使小心眼儿的时候。再来,也是张大哥你来喊,我跟大景这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咧。”
张石力笑道:“便是你会说。今儿不得久谈,改天得了空,我拿些好肉好菜过来,咱在一道吃个酒。”
康和答应说好。
回到木屋,康和跟范景一夜没合眼,已是又困又乏了。
洗了个热水脚,两人一觉睡到了下午。
便不说张石力是如何将大夫送回,又上村里的葛家,同人说了上头的情况,教过两日抬了担架床将葛有全接回家等事。
康和跟范景没等来张石力上家头吃饭,倒是崔翠兰和葛有全的小爹,俩人提着一篮子鸡卵,一筐梨,五斤面,一只家养的大公鸡上了门来。
“那日那样的情形,若不是康三兄弟和范哥儿前来帮衬着,俺一人守着有全,只怕他没流血流尽,俺也要忧心死了。”
“亏得是康三兄弟给俺撑着,又替大全救回一条命来,俺心头当真是无任感激。”
“那日里人荒马乱的,俺也没来得及谢,光是嘴头上说,实也难宽解俺心头的谢。”
崔翠兰这回,当真是实打实的诚心来谢:“俺先前那样待康三兄弟,实在不是个人,偏康三兄弟不计前嫌,还肯仗义帮俺们家里。”
“康三兄弟,先前俺说陷阱里的羊丢了,没有那样的事,都是俺心小不舍你上俺那头挖根子给编出来的。俺对不住你!”
崔翠兰说这话,一张脸臊得发红,可又觉着不说,心里头只怕夜夜都难合眼。
这些日子,有全躺在床上,也总与她说对不住康和的话。
“合该是俺和有全一同来赔不是做答谢的,奈何他养着下不得床,只便俺和小爹一同来与你们告歉。”
康和倒是看出崔翠兰这番是真心实意的了,还请了长辈一同。
只他不免想,先前若也这般,哪又回闹出隔阂来。
他默了会儿,看了一眼范景,想着人曾同他说的一席话,转头与崔翠兰道:
“山里讨日子不易,那日不是你们家,便是我不相识的人,我能帮上忙也会去帮一把的。嫂子和小伯父不肖多谢。”
范景闻言,不由得也看了康和一眼。
“至于先前的事,嫂子既诚心告歉,那便也过去了。”
崔翠兰心中更不是滋味,愈发觉着康和是这样的好相与和厚道,先前自个儿真是教猪油蒙了心。
张石力把这样好性的人介绍与他们家里认识,她却没好生待着,心头愧悔得很。
康和留下了葛家送来的歉礼和谢礼,崔翠兰方才心安的离去。
走时还邀康和跟范景下了山去家里耍,他们地界儿上的根子,教他随意的去弄。
康和没应答,只笑送了人走。
“你倒是好性儿。”
范景坐在凳儿前,咬着葛家送来的梨子,自家种得梨算不得甜,胜在汁水多。
康和道:“我也是看你乐意,才肯上他们那头去瞧葛有全的。”
范景没言,他确实和康和想得一样。
“这朝你能安心去他们那头弄山货了。”
康和却摇了摇头:“我既不去他们家,也不再去掏他们山上的根子。往后若非有不得已的事,不会再上他们那头。”
葛家来赔不是,他接受了告歉,至此前头的事情也都了结了。
这家子人,往后如何,他并不想再继续来往。
康和这头起了这样的决心,然葛家却后知后觉了康跟范景的好,也起了心的想要跟两人好生来往。
然几回请,却都教康和给推了。
葛有全好了身子跟崔翠兰上山来时,见着山头上的根子都没有被掏过的痕迹,更是满心失望,也大致估摸出了康和的意思。
两人多后悔,悔先前人待他们好的时候没爱惜,如今人虽不怪他们干的事了,却也再是不肯与他们好了。
因着小心眼儿、多心眼儿,白白错失了得交好友的机会。
许多事,并非是后悔和挽回便可改的,两口子也是狠得了一回记性。
不过这些也都是后话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