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月末,铺子装整的差不多了,这日里,康和跟范景,带着陈氏和俩丫头一并上了趟城,里里外外的将铺儿都给擦洗打扫了一遍。
旮旯角里的积年老灰指甲盖厚一层,擦洗过的布襟子往盆子里一绞,水都变作了污浆子。
青石地缝里头还能扫出几粒米,往前开得间米面铺倒似不是假话,可正是因着做这生意,灰尘还格外重些。
一家子四五双手,也是弄了大半日才给收拾了个洁净。
劳累虽归劳累了些,可干自家的活儿,弄的自家的铺子,心里头欢喜。
康和上街口去要了五碗酒酿圆子来教大伙儿垫垫肚皮,那伙计端了一只长案将甜水汤送来,瞧着这头铺子赁出了,问要做甚么生意。
陈氏赶忙拉着人介绍了一通,正月里铺儿定了下来,她在街边上卖蒻头豆腐,逢客便说往后在南大街下头的豆薪坊上卖东西了。
隔日,范景跟康和把家里存的二十斤蜂蜜,秋月里头弄的葛粉、蕨粉,断续攒下的十来斤粉丝,外在咸鸭子、松花蛋……这些干货、耐久放的货都给拉进了铺子里头。
陈氏也帮着,把东西给收拾放在货架上。
铺子隔断了一间小睡屋出来,又添了货架,柜台,已是不如先前来瞧着空铺子时那般敞大了。
不过他们的货到底不多,整理上了货架,铺儿里也不觉挤。
猪肉还是依照先前想的,打铺门口左手边做了个遮雨的棚顶,布了个长摊子。
街上有些甜水铺也是这般,铺子里开出一扇窗来对着街,窗口常年支着,不进铺子的客,打窗口上要一碗甜水,就在窗边置着的一张长桌上吃了便走。
理好货,康和拿了四只咸鸭子和四只松花蛋送去了左手边的油铺,右手边的双线行,也便是做鞋靴的,也送了一样的东西。
因着油铺要自榨油,有时能教人嗅着油气,他们的猪肉多少还是有些气味,便将摊子往左手边放。
两间铺各有各的味儿,谁也不好说嘴谁。
“咱铺儿弄个甚么响亮的名呐?”
夜里头,康和枕着胳膊问范景,光顾着忙活,今朝去隔壁铺儿里送礼,人问,他才想起差点把这事给忘了。
范景道:“依你。”
康和扭头看着他:“你是杀猪夫郎,就没点儿主意?”
“字不识两个,有什麽主意?”
康和笑了起来,他道:“我前些日里头听大鑫哥教书,听得一个词倒多好。”
范景看了他一眼。
康和便道:“他与孩子们言,春时将近,到时春风和煦,景色明丽,谓之春和景明。”
“我一听,这词既有咱俩的名儿,寓意又还好。”
范景听了,道:“词是好,只杀猪铺子挂这招牌?”
康和笑道:“我也便这般想的,觉着不大合适,这不才没定下嚒。”
说罢,又道:“我见着那些铺子多是拿姓做招牌,不然,咱也这样干。所幸坊间两家猪肉铺都不是姓范。”
他笑眯眯的望着范景:“就唤做范夫郎猪肉杂干铺如何?夫郎杀猪,还挺有噱头。”
范景道:“肉行上也有妇人在卖猪肉,名字也以妇人命名,人瞧着也会觉是男子在外头杀猪,能见着甚么噱头。”
他反看向康和,徐徐说道:“换做上门婿猪肉杂干货倒是更有噱头。”
康和听了这话,眉心一动。
人没气,反倒是还仔细的琢磨了起来。
“嘶,你且还别笑,这招牌当真还多有噱头。不说豆薪坊没有这般铺儿名,便是放眼整个县城都没见过!”
“这出门来买肉买菜的,多是些夫郎娘子,听得上门的,谁会忍得住不想瞅瞅的,这般咱都用不着咱扯着嗓子吃劲儿吆喝了。
人觉着咱铺儿有意思,回头往亲戚朋友、交好的邻里那处当个笑话说,看似是议论咱们好笑,可一个传一个的,又教人好记,人言谈间就把咱铺儿给宣扬了出去。那些未必是想上咱家来买的,来凑个热闹说不得就买了。”
范景见他说得认真,眉心微蹙:“我不过是说笑。”
康和啧了一声,他晓得范景的意思,人觉着这招牌一旦挂上去,外头的人也都晓得了他是个上门的,会有些伤男子的自尊。
可康和却并不觉着有甚。
“我本就是上门的,不怕人晓得,再者上门又如何了,家里人爱我敬我,我日子好着呢。
也只那般没能耐,自个儿无用吃着软饭的,才会觉着寄人篱下,自尊心偏又强,生怕外头的人晓得了他给人当上门婿。”
范景听得这番话,微微发怔。他没想到康和心中竟然这么透彻,像他这般坦荡的男子,也是少见。
“生意上的事情我也不多懂,你要觉着好,依你的便是。”
康和心头却欢喜的很,觉着得了个难得的好名儿。
过了些日子,他便上木作里头去弄了个刻字的招牌。
铺儿开张的日子定在了二月十一,日子是请了个老先生翻黄书选下的。
康和跟范景先前没有看好人家买猪来杀,商量下来便决定杀一头自家的猪来弄去卖。
去年春月里头买的两只猪崽早已经养壮了,但家里头没宰,就是为着猪肉铺子留下的。
到时候铺子铺开卖起鲜肉,养了猪预备要卖的人家自会留心着前来询问收猪的价格,也就不肖过于担心没有货源了。
于是初十晚些时候,范景就把猪给宰了,事先在家里头把肉做了解构。
十一这日,天不亮,两人就将猪肉装上驴车,拉去了县里头。
开张这样大的事情,家里人都想去看看,外在帮忙。
只拉了百多久斤的猪肉,拉不下一家子这样多的人。
范爹、陈氏还有俩丫头就走后头。
小铺儿开张,也弄不得多大的牌面,按着城里开张的习俗,扎了一串炮竹,揭了红布亮了招牌,也就成了事。
这炮一响,街市上难免有来瞧热闹的,见着招牌上的红布一扯,在外头围着看热闹的登时指着招牌便笑了起来。
“上头写得甚?大伙儿看得这样热闹!”
“大婶子不识字呐?恁铺儿唤作范家上门婿猪肉杂干铺咧!”
“可是稀奇。那头站着好些个人,哪个是上门婿哟?”
人议论纷纷,越议论循着声儿来看热闹的越多。
范守林从没上城里来做过买卖,便是先前陈氏卖蒻头豆腐他都不曾跟着干过一回,更甭说开着铺子这样的事儿了。
他在铺儿里,瞅着外头那样多看热闹的人,又对着招牌指指点点的,一张面皮臊得发红,躲着在铺子里不好意思往外头走。
珍儿性子内敛,见人多,也怪怕羞的,跟着爹在铺子里收拾。
陈三芳在街头上都能厚着面皮吆喝,见恁多的人来看热闹,只巴不得人都成了她家里的客才好。
巧儿也不怕生,跑进跑出的,只觉稀奇好耍。
范景就在门口的摊子上擦刀弄肉,他不惧喂,于小衍荒山野地的孤寂,也不惧这般人声鼎沸,只沉心做自个儿的事。
康和帮着范景将肉摊子给摆弄了出来,抬眼见人扎了堆儿,他在腰间的围裙上擦了擦油手,同范景低了声儿道:“预备着接客了。”
说罢,他打摊子前出去,一张和善的笑脸。
“范家上门婿猪肉杂干铺今日里开张,卖得有鲜肉,鸡子、鸭子干粉丝,货多着咧!娘子夫郎闲耍里头随意瞧咧!”
“小郎,你可就是这铺儿里的上门婿呀?”
见着有人出来张罗,看热闹的指着招牌问康和。
听得这话,诸人登时哄笑出声。
康和笑了一声,道:“娘子好眼力,我便是这上门婿,可还教父老乡亲们瞧得啊?”
“俊得很嘛!”
康和道:“不单人俊,铺子上的东西也好得很呐!
今朝开张让利,上咱铺里买物,凡花销足了三十个钱的,都送上一方蒻头豆腐;花销上五十个钱的,送一方猪血豆腐,数量就那样多,先到先得了!”
“便是不割肉、不买货也不要紧,进门来逛逛看看上门婿也成,白教瞧不收铜子咧~”
外头看热闹的教康和逗得发笑,也便都往铺儿里走。
陈三芳高兴的要拍大腿,连去招呼人。
“里头请,里头看。俺们这处价好,东西也好着咧!”
“曹娘子!哎哟,俺老远就瞅着了你,可谢你今朝来跟俺捧场。”
陈三芳多热络的招呼,只人当真是多,铺子里都有些要走动不开了。二月天上,教她忙活的背心都起了些汗。
巧儿倒是不肖她说,自就嘴巴多伶俐的,这个喊娘子,那个喊夫郎的,嘴巴又甜,捧着咸鸭子教人尝吃。
珍儿虽不似巧儿胆大,嘴巴不擅说,可做事情麻利细心,把货架上的东西都记得清楚,谁问都能帮着拿找出来,打范鑫那处学了算数,已经能给人算账了。
独是范爹,见着铺子里也涌了恁多人进来,光是顾着羞臊,甚也不见干,额头上已经冒了一层汗出来,只顾一个劲儿的擦着脸。
陈三芳见了,将人狠狠的拧了一把:“竟是还不如俩丫头。”
范爹低声道:“俺瞅着人手多忙得过来,你们吆喝得嗓子干,俺去烧些水。”
说罢,索性是躲后头的睡屋里了。
康和呢,则在外头看肉摊子。
人来选买肉,范景切,他秤搭收钱,两口子配合得多好,不教人久等。
“这前腿肉是个甚么价?瞧着倒是鲜润。”
康和道:“十五个钱一方,咱家这处的肉价只有比别处低没有比别处高的。”
他瞅着小娘子篮子里装着一把芹菜,道:“前腿肉嫩,香炒都好吃。娘子拿芹枝炒肉,芹叶还能做个汤水。”
“便与俺一方吧。”
范景听罢,取了挂在架子上的前腿肉,挥刀割了一方下来,过了秤,按着一方一斤的量相差不多,欠了几钱的模样。
他没言,便又补切了块儿不小的肉添进去,眼瞅着压过了秤,也算作一方的价与人。
那小娘子见旺了秤,面上欢喜,言:“俺家住这头不远,下回还来你这处买肉。”
“好,下回娘子要甚么好肉,尽管来交待便是。”
康和收下铜子,心头想范景竟也晓得旺秤了,不由欣慰。
他暗暗戳了范景一下,两人目光会上,都有些笑意。
“俺想用肉烧笋,买甚么肉合适?”
走在将才买了前腿肉小娘子后头的哥儿,见店主还晓得烧菜的门道,便问他的主意。
康和道:“要是做烧肉,五花肥瘦相间最是好,吃着不肥腻,又有油水将笋给焖香。”
他瞅着小哥儿年纪不大,衣裳穿得却好,头上还别着一根玉制的簪子,想是家境不会太差,又劝人:“哥儿要买上两方,我这处再赠蒻头豆腐,一并烧在笋里更好吃。”
这月份上天不热,肉也能放得久些,倒是不怕买多了一顿吃不尽给留坏了。
小哥儿教康和说动,也想要一方送的蒻头豆腐。不过城里头住着的人,并非就比乡野间的大方,一样多会精打细算的过日子。
“先前听得说用足三十个钱便送蒻头豆腐,便与我弄这样多价钱的肉就是了。”
康和也没多劝,应了声好。
范景便依言与人切了五花。
一客接一客,肉买价成本高,可卖价也不低,进铜子少都是十几个,没个把时辰,康和便觉着摊子下头放铜子的钱匣都满半了,瞧得人心头舒坦。
胡大三听得今朝开张,也来看看,人过来时,瞅着小铺儿人进人出,少见有空着手出门的,生意还怪好!
胡大郎也跟着过来捧个场,见此同胡大三道:“瞅着可比爹以前肉摊子上的生意好多了,我先前就瞧着康三郎是个会弄买卖的。”
胡大三轻哼了一声:“你爹我弄摊子的时候你才多大点儿,晓得个甚,哪处开张头先生意不好的。”
“话说回,这小康没能耐,你爹会收徒弟?”
胡元笑:“爹说这两句话不是自矛盾麽。不过爹眼睛最是毒辣的错不了。”
陆陆续续的,梁氏、湘秀都来了一趟,铺子里收得了几幅贺联,就连邹夫郎那头听说了他们开张,也送了一架招财摆件来。
村里头也有来看热闹打照面的。
铺子上热闹了大半日,至了午间才消腾下来。
一家子都累得口干舌燥,一双小腿又酸又涨,屁股贴着凳儿便再不想动弹了。
康和去街对面的食肆要了六碗面条,就在铺子里头吃。
一碗面条连汤都给下了肚,身子上才稍稍有了些力气。
陈三芳道:“瞧着干买卖,看似就在那么一间小铺儿里打转,这活儿还真不比地里头轻松。”
她不禁有些发愁:“这往后不能一家子都上铺子里来帮忙,可如何忙得过来哟~”
康和笑道:“咱铺子今朝开张,外在又送东西,生意这才好看些,等日子一长,哪还有这样的生意。瞧着街上的铺面儿,一上午进出的人也都算不得多。”
陈三芳想想也有道理,只也还是教上午的好生意给欢喜坏了。
果不其然,至了下晌,铺里的生意就可见的萧条了下来。
原也是上午出门采集买物的人多,生意也就扎堆儿的来,下晌除却那般富贵闲散人出门耍乐,在城里头采买吃用的人哪处都少。
为此那些村子上进城来卖瓜菜的农户,并非是赶早卖了要家去做活儿,也是因着早间人多。
这坐贾虽能开一整日的铺,但生意好的时候也就那个时间。
下晌,陈氏、范爹还有俩丫头便都能空起手耍了。
康和跟范景守在外头的摊子上,偶有一两个客来问肉价,买肉的也都不多。
眼瞅着生意一般,康和便教陈氏、范爹带着俩丫头先家去,他拿了十个铜子出来喊人在城门口坐车走,忙活了一上午身子累。
晚些时候一道回去板车倒坐得下了,也能省下几个铜子。
可一齐回去,家里一堆活儿还得干许久,分了先后,他们家去还能先把热水烧上。
康和跟范景若肉卖得差不多了,还得把家里另一头猪也给宰了。
铺子才开张,前几日里如何都得日日有鲜肉才成,本就是打口碑宣扬摊子的时候,要三日有货两日又没货的,如何做得稳生意。
陈氏便先家了去。
等天见晚了,巷口的风呼呼的蹿过坊间,康和跟范景把剩下的肉给收进了铺子里头。
清点了一番,一百七十几斤宰杀后的猪,还剩下半颗猪头,几块儿肉,拢共二十几斤的模样。
算来今朝已是多难得,几近将一整头给猪卖完。
胡大三同他们言,生意好时一日里能卖出两百斤一头的猪,生意不好时,三日还卖不完一百斤猪肉。
关好门打了烊。
两人顶着冷风,去牲口行里把寄停的驴子牵出来,套了车家去。
至了家,饭且还不急着吃,趁着水沸,又把圈里那头小些的猪给压出来宰了。
忙活了个多时辰,夜色深深,才得吃饭洗澡。
康和回屋,虽觉身子也有些疲乏了,可抱出今朝的装钱的匣子,沉甸甸的,又觉精神了不少。
俩人赤脚盘腿坐在床上,把匣里的铜子全给倒了出来,铜子堆做了个小山高。
康和递了几条麻绳给范景,望着人笑道:“数一数。数完了咱便睡觉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