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晌,康和打张石力说的小槐街去转悠了一趟,倒还真似他说得那般。
这夏月里头,冷卤铺子上的生意见好,不说家家生意都旺,可每个冷卤摊铺都能见着有人买肉呐。
他寻了几家生意瞅着不错的冷卤铺子,一家零散买了些肉食,拿回家里,晚间与大家尝吃了一场。
听得康和说是几家摊子上的卤肉,一家子都尝吃得仔细。
吃罢下来,大家都觉着圆井边熊家的冷卤最好吃,其次是香咸家的味道最突出,范景便觉着香咸家的最合他的口味。
康和试了试,香咸家的味道确实也好,别于熊家的咸辣口,香咸家的有些偏甜鲜,估摸是在卤水汁子里添了糖。
其余的两三家便味道平平了,只能说是味道不怪,经营得久了,有老主顾,也还是有人买账。
这好吃的卤味做得是真惹人馋嘴,那鸭脚猪蹄子,分明是没甚么肉,只薄薄的一层皮和筋裹着大骨头,可啃着就是恁香,虽不比大口的肉吃着痛快,但滋味却是肉不能比的。
往前家里头穷,有吃荤腥的打算,如何都不会将念头落在这些骨多肉少的卤味上,首选还是买鲜猪肉烧来吃,自是没得过这一嘴的好吃食。
心头也想不明了,恁些人家咋就喜爱嗦这骨头皮儿吃。
打家里头做起了猪肉买卖,桌子上三天两头的吃肉,甚么烧、炖、炒,都治来吃过了,油水足,反倒是爱起些不那样肥腻的味道来。
这冷卤肥而不腻,又香嘴儿,最是合口味,哪能教人不爱的。
心道是原自个儿家穷不得其中好,如今日子见好了,口味也有了不同。
陈三芳抹了油嘴,道:“要俺说,市面上买卖吃食的摊子铺面儿恁多,可真好吃响亮的还真没两家。”
“这熊家与咸香家的没话说,旁得俺觉还不如三郎的手艺,先时卤的那山猪肉,忒香!”
范爹也点头称是,又言:“俺倒是想着三郎跟大景先时带家来那卤水鹅的滋味。”
康和言:“味道好的卤肉,无非看两样,一是肉好,二来卤水。山猪卤得香是因它常年跑在山间,肉劲道不肥,不似圈养的猪终日养膘,卤水去了它的腥臊,故此味香。”
“这几家味道相差不齐,要紧还是卤水调制的不同。一锅卤汁用料几十味,最是考验手艺,哪一味稍多些,味道便不尽相同,旁人就是想偷学,也是难学。”
陈氏点头,便是因这些手艺方子,多得是人家兄弟姊妹之间生恨成仇的。
康和道:“入了夏,摊子上难免剩肉,腌熏了固然是好,可也不能总都拿来腌熏。腊肉富人家不爱,穷人家又自熏来吃,也只那些出远门的才买。
咱要是把腊肉囤多了也不是好事情,能尽力把鲜肉多卖些出去才是正头。”
“我寻摸着便再起一桩卤味生意,把猪肉冷卤些来卖,一是多个花样,消些猪肉,二来也能旁吸些客。
只也说不准这生意是福是祸,再折腾卤味生意或许能多挣些,可也能再添麻烦事,譬如卖不完,本只剩下些鲜猪肉的,一倒腾,还又剩下卤肉。”
陈三芳跟范守林听罢,也晓其中的道理。
家里也不是头回经营买卖了,这些也都明白。
陈三芳觉着家里能走到今儿这般,还是康和在拉着大伙儿在走,凡事成不成的,谁也料定不下,但得肯想肯干,干了比旁人说一万句都强。
她道:“你便放宽心的去弄,经营生意,不怕麻烦。就是在村头耕地,松土锄地,下种育苗,桩桩件件的,哪样不麻烦。干得劳累,且还不挣几个钱,若是遇着灾年,更是血本无归。”
“做买卖也一样,有好时挣钱,也有亏本赔钱的时候。不论好坏,俺们都支持你去干,要亏损了,俺们一家子兜着。”
范爹也道:“是这个理儿咧。”
康和见家里都同意,也知晓了其中风险,心头便更踏实了些。
夜里,康和把心下的念头说与范景听。
“我想起这卤肉生意,不是咱自家里干,其实是想跟贺家一起做。”
范景洗漱了躺在床上,屋里头热烘烘的,康和也怕热,提了两桶井水来倒在盆子里,不知是心头的作用还是真有些降温的效果。
屋里好似没那般热了。
他听得康和的话,问:“作何与贺家做?”
“我先前也说了,这卤味好坏,多还是卤汁的功劳。贺家的卤水鹅做得那样好吃,卤汁自是难得的手艺。”
“晚间吃了几家的卤味,平心而论,我觉着都没有贺家的卤汁好。要我自做卤汁弄冷卤也成,只那点儿手艺,虽也吃得,可放去市场上,也占不得甚么优势。”
康和到底还是想得多,虽说生意好坏不能全凭自个儿控制,但多费些心思,做得周道做得好,总是能教买卖红火的几率更大些。
一头猛子扎进水,想一出是一出,甚么也不盘计,那再有干劲儿,也难干好。
“要是有贺家的手艺,卤味定是比咱自个儿做了要好卖得多。”
“再一则,贺老爹身子病着,他娘子又哑,贺小秋呢,甚么性子你也是晓得的。这一家子一时半会儿都没法上城里来经营,与咱合卖,也能解他们的燃眉急。”
范景也沉下心来想了想,白日里头问起贺小秋家里钱可还够使,他虽言还能过着,但想来也是困难。
自家里也结实穷过,他晓得其间的不易。
当初家里最难的还要属他猎熊瞎子受伤,在家里养了半年那会儿。他进不得山弄钱,身子又有伤得吃药养着,家里头恼火的时候锅都揭不开。
没法子,转手卖了一亩良地,家里才得周转过来。
贺家要继续这般没有进账的消磨着,只怕是也要走到那日去。
若两家人合干买卖,自家能挣钱,也能帮贺家一把,这自是再好不过的。
他同康和道:“若贺家肯,也好。”
康和笑起来:“你既也觉着不错,贺小秋又跟你好,这事儿便你去同他说。”
范景闻言眉心一动:“这样啰嗦的事情,我说不清,你去说。”
康和却摇头:“不要,你去。”
范景蹙眉,他要张口,好心都能说做坏事,如何给人谈。
康和见他铁青的面色,大笑起来,一把将范景给抱住,两人滚做一团:“瞧把你给急得,要教你去谈一桩生意,当真是跟我学射箭一样难。”
过了两日,康和跟范景买了一篮儿果子,又包了两包点心,一同去了趟贺家。
去时,贺小秋正在田里头喂鹅,见着两人来,多欢喜。
听得是特地来寻他的,连上来引着人进屋去坐。
午后些时辰,正是热晒。
贺爹正午歇,贺母叶氏在屋里做针线活儿,食指上裹着一层布条,做了好些张手绢,似是接下的散活儿。
见着康和范景来,连忙收拾了针线篮子,与贺小秋比了两个手势,母子俩便弄来了茶水,果子。
贺爹许是没睡熟,听得声音也打里屋出来,瞧见康和范景,多热络。
康和问候了贺爹的身子一番,他也没久弯绕,特地上门来,贺家也晓得定是有事情登门。
他便与贺爹还有贺小秋直言了来的目的。
“和做买卖?”
贺爹有些意外,康和跟范景做着杀猪的生意,怎会想着寻他们做买卖。
“这可如何同做?”
康和便耐心的说了自己的想法。
“夏月里头猪肉不易存,我们这些杀猪匠都变着法儿想把肉消出去。
我思来,除却烟熏了存着,这月份上冷卤好销,既自家里有肉,倒也省得外买来卤制,且还能用另一种法子把猪肉卖些出去。”
“只城中冷卤铺子摊儿多,各家味道都不差,我们范家没有那般制卤的好手艺,思来想去,你们家的卤水鹅一绝,便想来问问可有一同生意的念头。”
贺爹跟贺小秋听得康和一番言语,明白了他的意思。
倒也没急着说愿意,也没说不肯,只问康和,是想怎么个合干法。
康和言:“我们能提供卤味的猪肉,铺面儿摊子,再一则,能主负责吆喝售卖。”
贺爹道:“师傅是想我们家来做这卤味?用我们的手艺?”
康和点头,他就是这个意思。
贺爹没言,他看了一眼贺小秋。
贺小秋默着,也没说话。
康和见屋子里的气氛有些沉闷,没急着眼下就要个结果,他道:“我跟大景这番过来,也是冒昧,只将这事先说与贺老爹听一耳朵,不肖急着答复。”
“若是思来,贺老爹也有这般心思,咱能再细细商量,若贺老爹另有盘算,只当这话没听过。我们往后照常是往来,不因生意未成而坏了交道。”
贺家人见康和这般分寸,心里也觉得松些。
他们家这手艺,惹了不少事端出来,旁人提着方子的事,家里难免都有些紧绷。
贺老爹道:“多谢小康师傅有生意念着咱家里,还特地过来一趟。咱做这桩生意虽不是甚么大买卖,只平寒人家,凡事还得谨慎仔细,这事情,咱都好生想一番。”
康和点头:“正是这个理,买卖虽小,谨慎妥帖为重。我们范家也不过是穷家薄业的小户,乐得贺老爹这般认真的对待买卖。”
说罢一席话,康和跟范景没有久留,便起身告辞了。
贺小秋送着出去,他抱着一只水井里湃过的寒瓜给范景。
范景不要他的,贺小秋以为他因生意没谈定而不欢喜,他有些哄着人似的道:“生意的事情得商量了再定,家里还是爹做主。”
“我晓得。”
范景道:“成不成都不碍事。”
“那你作何不要瓜?”
贺小秋道:“自家沙土地上种的,皮子厚,瓜瓤也不如何红,不比瓜农种的寒瓜甜,可好在是不使钱的。”
范景听此,这才把瓜给收下了。
康和驾好了车,扭头喊范景:“走啦。”
范景冲贺小秋点了点头,这才去上车走了。
贺爹在屋门口见着站在院儿里的哥儿,瞧车子远了,人也还立在院中。
外头太阳大,他喊人进屋来。
“爹晓得你欢喜范家哥儿,他虽瞧着人淡淡的,又不多话,不是那般讨人喜的。可这般人物,反是最纯粹良善不过的。”
贺爹同贺小秋道:“俺们家与范家这小两口相识的时间不算长,但就眼下的来往来说,瞧着是厚道人。”
“他与俺们说朱大夫的下落,又回回给咱捎带药,咱送他们东西,人也不占咱的便宜,每回送回的只多不少。”
正因这些,贺老爹才放心贺小秋与他们往来。
“只咱却不能因为眼下好就贸然的答应了人家的话,生意不是小事,还得要仔细着盘算。”
贺小秋道:“爹,俺晓得。”
人是说不准的,当初他们家跟雷家要好,他打小与雷小安一块儿长大,到了年纪,雷家请了媒人登门,他也便早早的嫁给了雷小安。
家里觉是桩好婚姻,原本也确实过了几年舒坦日子,可谁晓得人心变换呢。
成婚后第三年,他和雷小安终是有了个孩子,两家人本都欢欢喜喜的。
贺爹也同他道,等孩子出生了,就把卤水鹅的方子拿去雷家做。
可谁晓得这年里,说要挣下些钱银给孩子出世了使的雷小安,识了那般赌徒,竟跟着染了赌。
教家里晓得时,已是在赌坊里欠下了五十余贯的钱,赌坊的人寻上了门来,家里头才知这事。
钱要不还,便说剁手断腿来赔,家里头吓得不行,雷小安也哭说发誓再不会赌,两家人只得凑够了这些钱银拿去还了赌坊。
谁想人安生了不足两个月,又偷去赌,这回一去便将屋宅田地都给赌丢了。
偌大的窟窿,再是填也填不上。
雷家拿不出钱银便黑了心肠,教贺小秋将卤水鹅的方子卖了,救雷小安一命。
贺小秋有着身孕,雷小安却出去一赌又赌,发得毒誓跟个笑话一般,他已是有些寒了心,哪里肯卖秘方来救个赌徒。
他狠着心要教雷小安吃一回苦头才长记性,可谁想那雷小安怕极了赌坊人的手段,见贺小秋不肯卖方子救他的命,竟是对着人痛下打手。
孩子就此没了,贺小秋险些也丢了半条命。
贺爹晓得这事,气急攻心,人气得卧了床,一病便是好长的日子。
只怕再弄出人命来,这事还是里正和乡里几位族老出面给调解的。
虽是后头两家合离了,却也费了许多辛苦,又折了不少钱银,这才从雷家那处脱了身。
天见报应,雷小安赌心不改,最后在赌坊丢了性命,即便是这般,贺家因着这桩姻亲所受的难却是没法弥补的。
贺爹身子垮了,亲戚关切多,却多也是为着卤水鹅来,怎么能不教人心寒。
贺小秋想起这些往事,夜里总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,即便是事情已过去了快两年之久。
那拳头落在身子上,雷爹分明在家中却还假装不知情的,孤立无援的滋味,他哪怕今时今日也不曾忘却。
“爹,俺晓得你怕再从前那般看错人,再惹出许多事端来。”
贺小秋轻轻揩了揩眼睛,他道:“可人不能总活在过去里,不能因着一朝挨了蛇咬,便见着井绳都怕了。咱不能因一时看走了眼,遇着了雷家那般人户,就再不信人,不与人交道亲厚了。
日子总还是要过的,往后还有几十年的光景,咱们一家还要像从前一般好好的过。”
“爹身子不好,没法上城里经营,娘只能做些针线活儿补贴,咱不能一直没有进账,范家要来与咱们一同干生意,一则是为自己能得利,二来,也是在拉咱们家一把。”
贺老爹听贺小秋一席话,一双老眼也发红,只觉自家哥儿实在吃了太多苦。
自己又身子不得力,给不得孩子庇护,反还拖累着人。
“爹知你的心思了。但这事咱先不急,且沉下心来,将范家的根底打听一番,若是范家好,咱就豁出去,与他们家合做一场生意,若是那范家有大不好……”
贺小秋接过贺爹的话头:“俺不是任性小童儿,不肖爹说,范家要不好,俺在也晓深浅,不会与他们做这桩生意。”
贺老爹昔时到底在城里头走街串巷做过小买卖,也还是有些人脉。
他使了银子,托人去将范家仔细给打听了一番。
人得了钱,事也办的快,没出几日就来回了贺老爹的话。
阴私细事许不晓,但家里是个甚么根底还是能打听出来。
得晓范家姊妹三个,父母都是本分庄稼人,以前家中穷薄,主要是大哥儿范景在山里头打猎撑着家里。
后头得了个上门婿是个有能耐的人物,两年光景下,日子见好,从山里出来学了杀猪手艺。
家里呢,与人也没有过甚么官司,长房兄弟那头,还起了个私塾,做着教书育人的事。
这范家,过去没甚么杰出得意的大本事,但却也没有那般腌臜事。
贺爹尤其顾忌着一点,可有人赌?
打听的人言,细着去查了一番,从未有人在赌坊见过一回范家人。
贺老爹听罢,心头舒了口气,一番盘计,觉范家是本分人户。
再一则,又是教书人家,多少比平头老百姓更注重名声,品德也有约束。
合计下来,愿意与康和细谈一场。
这日,与贺小秋特地去了一趟县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