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雨过后,四处都在涨水,家里头都能听见外头哗哗的水声。
范爹去给田里放水,补那些教大雨冲垮了的田坎。
康和跟范景往河里去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捡着两条涨水鱼,河边上人不少,都是存着他们这般的心思。
俩人没捡着便宜,倒是捉得了七八只拳头大小的蟹。
这般蟹不似外头卖得贵蟹,钳子红彤彤的,肉少没黄,是不值钱的山蟹。
康和捡了回去,碎了壳子煮了个酸菜汤吃,倒是味美。
陈氏吃着蟹汤鲜,却嘱咐俩小丫头甭出去捡鱼虾,当心滑脚滚进河里头,这阵儿河水流得急,掉进去了别说自个儿难爬起来,捞都难捞。
倒是没俩日,村里就传遍了隔村里有个小子下河去捉涨水鱼险些教水给冲走,人捞起来呛了好些水,还来寻朱大夫拿的药吃。
大人听得心惊,都将自家的孩儿看得更紧了些。
这日,康和跟范景见天气亮开了,便预备上山一趟。
胡屠子那处不是总有活儿喊,俩人倒是有空闲进山。
遭了大风,山里头也未幸免,反倒是比山下更厉害。
进山的那条小路上,挂断了好些树枝横档在道上,俩人一头走一头开路,还勾着两条躲在树枝底下的蛇,簌一下给蹿走了。
至了山,木屋院儿里头也尽是些树枝新叶,面了厚厚一层。
两人给做了打扫。
下晌一同去看了这头的蜂箱,好在是没受灾害。
翌日提着些山底下带上来的米面粮,去了一趟张石力那头,也看蜂箱。
张石力这头的蜜源好,两只箱子里头的蜜又能取了,他趁此便割了下来。
“俺这处出去,东山边上来了一对老夫妇,也是养蜂的。他们打那片野菊花和五倍子做蜜源,像是专门养蜂的人家,俺草草的瞧了眼,有十好几个箱子。”
张石力大口吃着康和与他送来的肉饼,同他说山里的事儿。
“要不要俺去轰走?”
康和道:“轰人作甚,我这就是闲养蜂的,且箱子放在山里头,与东山那边也对冲不上。”
张石力闻言,便没说了。
康和听得了这话,倒是想过去瞅瞅。
于是教张石力引了过去。
果真,在一片黄灿灿的野菊地上,扎了一顶棚子,还能见着些炊具。
“几个兄弟可是有事?”
听得动静,棚里头钻出来了个戴着草帽的男子,一张脸黝黑,有些岁数了。
“我们是山上的猎手,听得这头有养蜂人来,瞧瞧热闹。”
老汉见康和的模样不似是猎手,另两个倒显而易见的是练家子,他没多问,客气的与三人端了水出来吃。
范景瞅了老汉一眼,见着人腰间别了把砍柴刀,他虎口上的茧多厚,似是个练家子。
想来这深山里头讨口饭吃的人,有些本事在身上也不足为奇,否则这般蜂农四处驻扎养蜂,不是一块儿肥羔羊么。
为保谨慎,他谢了一声,说不渴。
康和则吃了水,他不是没防备,只是他不吃这水,人合该更忌惮了,他问老汉:“大爷可取得有蜜,不晓得是个甚么价格?”
“小兄弟要买蜜?”
老汉闻言,不见有买主的欢喜,反倒是警惕发问。
康和扫见了一边上牛高马壮的张石力,晓得了老汉的顾忌,他跟张石力俩精壮,外一个好功夫的范景,上人这处来,谁人会不惧一茬。
万一是那起子杀人越货的,岂非是吓人。
他便实言:“我听兄弟说见着这头有养蜂人,便想着来打听一番价格,若是价合适,我想买了倒卖与先前的一位买主,从中挣点儿。”
“先前我也在山头上闲弄了几只箱子,收得了几斤蜜,识得了好买主,只我那处不总出蜜。”
这话说得再是实诚不过,老汉听了果真卸下了些防备来。
他说话虽尽力的用这处的口音,可还是带着一些外乡腔调:“若价格恰当,俺卖与小兄弟,俺也省得一番周折。”
说罢,引康和前去看蜜,又与他攀谈,说些养蜂的秘话,听得康和应答得宜,才确信了他当真是养了蜜蜂,不是那般歹人。
老汉取了拇指大小的一片饱含着蜜的巢蜜与三人尝,张石力吃不出门道,只觉甜滋滋的,倒是清香。
康和试出味道甘甜醇厚,蜜还能拉丝,他觉着比自养得蜂出的蜜还要好,真不愧是专门养蜂的人户。
“实言,老爹这蜜好。”
老汉见此,道:“都是实打实的好货,不似铺子里的滑头掺假来卖的,自是好。小兄弟若实心要,俺与你两百五十个钱一斤,你卖过蜜,晓得外头是甚么价,老汉又厚不厚道。”
康和点头,他拿出去卖三百个钱,算是散卖的价,且还卖得不如铺子里的贵。
若是收价的话,自要贱不少,老汉的蜜,值得起这价。
他转手拿去卖给邹夫郎,一斤还能挣上五十个钱,也是桩好买卖了。
不过,他却并不是冲着蜜来的。
“老爹与我的这价,可是已炼好了的蜜?”
老汉笑道:“这是自然,莫不是老汉给你这价,还是连着巢脾一并与你,便是俺昧着良心做这桩生意,小兄弟你可肯呐?”
康和笑了笑,问:“那若便是连着巢脾,老爹又甚么价卖?”
老汉默了默,倒是还真少有这般买蜜的,他琢磨了一番,道:
“俺也少有卖巢蜜,老汉的滤蜜手艺不差,还是更爱自个儿多费些功夫出蜜,如此价也卖得更高些。若小兄弟实在想买巢蜜,你与俺一百二十个钱一斤如何?”
康和盘算了一下,一斤巢蜜约莫出五到七两纯蜜,便取个中算六两,依照老汉两百五十个钱一斤纯蜜的算法,六两蜜便卖一百五十个钱。
也便是说,滤蜜的繁琐工序,只值三十个钱。
但连着巢脾一同买下,可以得到滤出的巢脾渣滓,熬出蜂蜡来。
如今没什麽人吃蜂蜡,使用蜂蜡也未曾遍开,倒是外头的胭脂铺有拿来做口脂的,价钱卖上了天,可贵也贵在手艺和那些名贵的香料上,蜂蜡本身卖得价不高。
蜂农除却自留了用做诱蜂的膏外,也卖,只远是不如对蜂蜜的珍视。
康和前头收了不少的艾草下来,他想捉着夏月的尾巴,做点儿小玩意儿换些钱。
他听了老汉的价格,有心再为自己讨些利,道:“老爹若绕我二十个钱,我这就定下。”
老汉摇头:“二十个铜子,可不是小数目。小兄弟你想想,俺在山里头守着蜂,终日也无事可做,只有沉下心思来滤蜜,卖巢蜜与你,俺便失了这活儿。”
“价要再贱,俺这一年到头东奔西走的图个甚?”
“老爹说得不差,只我也并非那般阔绰的生意人,若价高了,实也是有些吃不消。说句难听的,老爹再是养蜂的能手,一载出上百斤的蜜,若卖不出,那也只是百斤蜜,变不为银子呐。”
“我这番来与老爹逢上,难得的一桩山里生意,你好价卖上些给我,入冬前迁地儿,货少些,也轻巧些是与不是?”
老汉笑起来:“你这小兄弟是个饶价能手,不多辩了,一百一十个钱,你肯,俺也爽快。”
康和也退一步下来,两人给说定了。
老汉手上取下来的巢蜜只有十来斤了,康和要得多,得开箱与他新取,言能取出三十斤的模样。
四十斤的蜜,就得四贯四百个钱。
康和跟范景倒是手里还有这些个钱,但上山如何会把家当都给搬上来的。
言教老汉等一等,他们得回乡去取钱。
张石力言何必麻烦跑一趟,他先借俩人钱把蜜买了,哪日得空再把钱还他便是。
左右他在山里头也不急着用钱。
康和自是感激,便打了借条,先同张石力借了四贯钱,他们带的些零散以备不时之需。
老汉见他们爽快,他也多踏实,受康和讨,送了他几斤没有蜜的巢脾。
康和说是想熬些蜂蜡出来,诱蜂使,老汉不管他做甚么用,只一回卖了这样多的蜜出去,觉着送人几斤巢脾也算不得甚么事。
用着老法子,康和滤了蜜出来,老汉的蜜不差,出蜜也好,四十斤巢蜜,出了二十八斤纯蜜,比预计的还多出三斤来。
而康和想要的蜂蜡则出了五斤,巢蜜出的四斤多,外在老汉又送了几斤巢脾,这才熬出了五斤来。
出了蜜,康和照旧去了一趟邹夫郎那处。
“恁快便又有了蜜?”
“倒不全然是自家的,有收的好蜜。”
康和先前便说了未有几箱子蜂,时下只得实诚说:“不过我瞧了都是好的,若是那等孬货,自不敢与夫郎送来。”
邹夫郎尝吃了新的蜜,确实味道不错,于是点头肯要。
问康和可还是老价格。
康和先前受了邹夫郎一吊钱的赏,自是没有吊头就与人涨价的说法,他便言还是以前的价。
邹夫郎满意下来,得晓这回货多,他更是惊喜。
先前那几斤的蜜,他送了人自留下的不多,早已是吃了个干净,送出去的,还有前来与他讨的。
好东西,自是有人惦记着。
康和的二十八斤蜜,他一口气全数给要了下来,生意人家,走动的宽,这家送个半斤,那家送个一斤的,送不得几家就空了。
再者这蜜又耐得住放,不似点心铺里头的果子糕点,没个三两日就馊臭了的。
康和便打邹夫郎这处卖蜜得了八贯四百钱,净挣了四贯。
他拿了钱去还张石力时,又还提了一方鲜猪肉,一包面粉前去送了老爹,山里头买回东西不易,且他们又不是本地的人,更是不便。
老爹多是感激。
转眼,到了秋收时节,村子里一派忙碌。
范景这些日子里活儿却多,三五日间就要出去两三回。
秋月里爱祭祀,办事的人家也多,故此要宰杀牲口,范景出去的勤,他不觉杀猪累,惦记着帮家里头秋收,家里却催促他跟着胡屠子多跑跑。
年初上买的那头的驴子长大壮实了,驮运粮食是把好手,今年家里秋收省了许多力气,也不似往年那般要将稻谷一担一担的往家里头挑了。
一个秋季下来,脸教秋老虎晒得黢黑不说,肩膀上也得磨掉一层皮。
康和早间天气凉爽些的时候与范爹一同下田里割稻谷,他们一人割稻,一人在半桶里头摔打稻谷脱粒儿,待着满了两箩筐,就给捆到驴儿身上,由陈三芳给运回家去。
俩丫头时也来帮着割会儿稻,见着太阳露脸了,康和便教丫头家去。
秋日里头的太阳不比夏月里的凉爽多少,小姑娘家在地头里晒黑了不好瞧,要养许久才能白回来。
等着日头实在高了,他跟范爹也回去,抵着毒辣的太阳晒,他们也吃不消,怕是中了暑气到时候在家中躺着,耽搁了地里的活儿不说,还得要人伺候。
于是便早晚两头干活儿,其余时辰歇息。
只午间歇息的时候,康和也不闲着,他在屋里头捣鼓他的小玩意儿,这些日子里弄得起劲。
康和将夏月里阴干的艾草给捣碎,一日弄一些,用筛子反复筛,已经取了一大盒子的艾草细粉出来。
他将先前存得的蜂蜡给融做了蜡油,反复的过滤去杂质,提出了很是洁净的蜂蜡。
取二两蜂蜡油,会入三钱艾粉,置入竹筒中,中余灯芯,待着冷却,便能做成一支蜡烛。
外头的烛价不贱,一对寻常的烛得要上五十个钱,农户人家用不起这般照明的器物,用的都是灯油照明。
即便是灯油才几个钱,可入了夜,乡野人户还是会为着省下些灯油钱而早早吹了灯睡去。
这蜡烛,便是专与富户人家所备的照明物。
康和做的这般蜡烛,并不是寻常的烛,而是谓之药烛。
他过了蜂蜡的杂质,烛燃着不冒黑烟,又添了艾草,点燃时有一股淡淡的艾香可驱虫。
夏月秋时蚊虫多,得点艾草来驱蚊,这注进照明的工具中,岂不是一举两得。
夜里,吃了晚食,康和便要拉着范景进屋。
范景吃饱饭,刚抹了嘴,就教人急匆匆的弄去了屋里头。
这些日子他都早出晚归的,康和忙着秋收的事也累,两人已是有些日子没亲近了。
只瞧着外头范爹跟陈氏都还在忙,一个喂猪,一个收拾灶屋,范景有些不大自在。
他同康和说:“晚些时候。”
康和抱了只匣子出来,听得范景说这话,诧异了一瞬:“晚些甚?”
范景没言。
康和回缓过意思来,笑道:“你想哪处去了,我是想与你看看一样好东西。”
范景瞅见康和怀里的匣子,耳尖微红,他故作镇定,问:“这是什麽。”
康和连道:“保管是你没见过的。”
说罢,范景便瞧着人取出了四支色泽淡黄,算不得长,个头圆墩墩的烛出来。
他哪里会没见过烛,便问:“买烛来做什麽?”
康和没答他的话,取了一支,拿在油灯前给点了起来,转给放在烛台上。
随着烛燃,屋子里也散出了一股艾香,范景见屋里头今儿并不曾置得陶盆燃艾草,且气味是烛燃起后才嗅着的,他自是看出是烛里飘出的气味。
家里头虽极少有使烛,但范景并不是没见过,可这般稀奇的烛还是头回见着。
康和见着范景眸子中的惊奇,这才道:“我取了蜂蜡兑了艾草做的。你瞧这烛,不见黑烟不呛人,反倒是飘艾香。”
范景闻言凑近了些去看,若不是康和说是蜂蜡做的,他真认不出。
“这烛中的艾粉,拿白酒浸足了六个时辰,艾味析出,点燃时才格外的香。蜂蜡又入了盐,驱除了蜂蜡腥味,轻易辩不出是蜂蜡。”
“做这药烛的巧宗儿便在此处了。”
康和笑与他道:“若是旁人,我轻易可不会告与他晓得。”
范景盯着烛燃了会儿,便一口气给吹了。
这样好的烛,点着供观看,实是有些糟蹋。
康和道:“不要紧,我拿这些烛上城里的铺儿去卖,总也要点一支与人看个稀罕的。自点半截来照个新鲜,也过过瘾儿。”
范景用普通的烛且觉着再拿铜子烧,更何况于这稀罕的药烛。
他问康和:“如何想出这样的宗儿?”
“夏月里头可吃足了蚊虫的苦头,艾使得多了,便生出了这念头来,试着一做,倒还真成了。”
康和道:“这好物,得卖个高价出去。
我本是想着上城里头寻买几个图样,在烛身上雕出些花儿来,但想着自己手不如那些老师傅巧,自弄得不好,反损了烛,不妨就这般素着,卖与铺子,便人二次侍弄。”
范景点头,他晓得康和一向是主意多的。
这烛他一个门外汉都觉着好,料想那些富户也爱。
“你可寻了甚么铺子卖烛?”
“你忘了,买咱家蜜的邹夫郎是做甚么买卖的?”
范景跟着康和一道去卖过蜜,乍想起那是一间灯火烛油铺子,倒是有了现成的买主。
康和道:“老交情了,这邹夫郎为人也不差,我先去与他瞧了,他若给得价钱合适,咱就与他,若是价不好,另麻烦些再寻买家便是,好东西总不愁卖。”
范景应声。
康和又道:“前阵子去卖蜜,邹夫郎同咱家里又定了六十枚咸鸭子和三十枚松花蛋。待着送去时,我顺道便与他说烛的事,你届时同我一道送。”
范景答应了下来,他倒也想去看看这烛能卖出个甚么价钱。
康和趁着咸鸭子还有些日子才出罐,便拿存着的几斤蜂蜡,多做了几对烛给放着,届时也尽可能的多换上些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