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得这声啼哭,康和觉着自己的腿都软了下。
回缓过神来,连忙跑进了屋子去,这厢是再没人拦着了。
屋里的血腥气尚且有些重,范景正躺在床上,他淌了许多汗,唇因脱水而起了皮。
康和赶紧过去,看着人苍白了不少,他心里头发紧,取了帕子给范景擦了擦脸上的汗,在床边蹲下身,轻声问他累不累。
范景轻嗯了一声,往前也没生过,确是不晓得究竟是个甚么感受。
真逢着自己了,觉这也不是个容易事。
他抬抬手,让康和把小崽子抱过来看看。
“是个男孩儿,身体壮实着咧。”
康和从产婆手里接过已经包好了的小崽子,果真是沉甸甸的,他小心拨开些襁褓,教范景也瞧瞧:“小家伙怪是大只,不怪你也生了那样久。”
范景从床上爬坐了起来,屋里的人见状,哎哟了一声,手忙脚乱的赶紧要去扶他。
人靠着枕头半坐着,把孩子从康和怀里接过来抱了抱,估摸着有七八斤重。
“大景生得算是快的了,寻常头回生孩子的得折腾五六个时辰,这厢才三四个时辰孩子就给生了下来。”
朱大夫笑着道:“父子平安,都好着咧。”
范家人听这话心里头都踏实了下来,屋里瞬时陷入了热闹之中。
看了孩子,关切了范景后,陈三芳张罗着给了产婆大夫喜钱,忙活了一下午,招呼人去吃茶汤歇息。
康和这朝没心思去管那些事,由着家里的人忙活,跟范景便在屋里头,守着小崽子瞧看了好一会儿。
“看着眉眼与我像些,嘴巴倒是跟你生得像。”
康和看着小崽子多安静,将才哭过了,没多一会儿就睡了去,窝在小被子里头,神情多安宁。
范景虽觉得这么大点儿的孩子瞧不出个像谁来,不过是人硬要寻些相似之处,可看着小崽子,当真很像康和。
“取个甚么名儿呢?”
康和扬起眸子问范景,先前便说取定下,只不晓男孩儿还是女孩儿,也都没给定下。
范景默了默,似乎想起了什麽,他道:“大福。”
康和见范景这样快就想到了,料是早有了念头,他笑起来:“好,依你的。”
范景眉心却又动了动,同康和道:“小名,大名你取。”
他因梦给孩子取个草率的名字,觉不大好,生时取的名,若无意外,那便是要使一辈子的。
康和扬起眉:“恁讲究,还分个大小名出来?我觉大福已是多喜庆的名儿,又还好喊上口,就定这个。”
范景教康和不准躲懒,就要教他取个大名来。
康和拿范景无法,便认真想了想:“如今是二月天,二月里好,很快便能迎来春时,朝气蓬勃的景象。不如就唤做仲阳罢,二月不是又叫做仲阳麽。”
范景听着,心头默念了一回范仲阳,觉不差,这才点了头。
两人定下名字,心里都有些说不出的欢愉和知足,大抵便是初为人父的心境。
康和抱着孩子想啄啄,可又怕新生儿娇嫩,转便在柔软的小被子上贴了贴。
范景看着康和多喜欢这孩子,眸间也是难得柔和,折腾了这样久,他才觉乏累,困意上头来,合眼睡了会儿。
家里头添丁,都欢喜得很,弄得跟过年似的。
大房那头范爷、范奶听得生了个儿,杵着拐杖也要过来瞅一眼。
范奶多得意,道:“便说那大师厉害,瞧瞧吃了符水,得个大胖小子来。”
康和跟范景没搭她的腔,倒是陈三芳忍不得她这般,好似生了个大胖小子是她的功劳一般。
她便诌道:“娘不晓得,那日拿了你的符纸回来,说是烧了弄水吃,一阵大风来,把符灰都给吹撒了。弄得一院子都是,俺说捋一点儿起来是那么个意思也没给捋起。”
范奶被噎了一下,一时没了话。
陈三芳见她脸色不大好看,也没理会,左右打她进门,范奶就不欢喜她,如今也不怕她再对自己多一些成见。
若或作以前,范奶哪许陈三芳这样怪气的跟她说话,定是要发作的,不过时今见二房这头厉害了,也是有了忌惮,默着没开腔。
这人,一贯都是爱挑着软柿子来捏。
范家里热闹了两日,新牵了羊单养着好生伺候下奶,亲近的几家都来看了回孩子。
就是康和跟范景,也有了几日才习惯下家里多了个小崽子的事情。
起初孩子就给装在婴儿床里头,同康和范景在一屋里头睡。
夜里俩人看了孩子睡去,说了半晌的话自也睡下,睡去半夜上,康和忽得醒来,起身跑去看看孩子,见睡得香,转又回来睡,一夜里头要起来五六趟。
人就跟魔怔了似的。
范景以前在山里养了睡眠浅的习惯,这两年鲜少进山,便是去也几乎不在上头过夜,又是跟康和睡在一处,他睡觉也睡得沉了些。
这朝有了大福,许是心头系着个事儿,睡眠又变得浅了,康和每起一回他都也便都晓得。
范景忍不得说这人,说他比起夜还跑得勤,孩子又没哭闹,也没弄出什麽动静来,怎就一回回的跑去瞧。
弄得大人倒是比孩子还吵。
“你不觉着怪麽,大福夜里头都不哭闹,我听人说养着小孩子多折腾,夜里孩子总哭,得起来抱着哄才睡得下。”
范景道:“又不是每个孩子都一样,许大福乖顺些。”
康和也就是觉得太乖巧了,他忧心忡忡道:“咱大福可别是个傻小子。”
范景听了这话,忍不得给了康和一脚:“你才像个傻小子。”
康和挨了一下,睡得总算是踏实了许多。
二月下旬,卤味铺子开了张,范景在月子里头,没去凑上热闹。
他生了大福,没十天半月的便生龙活虎的很,早就想出去了。
只家里头劝着他别因身子好就胡乱不遵生产的习性,怕是以后上了年纪身子不舒坦,他没如何把这些话给听进去,可大福才出生不久,他倒情愿老实在家中仔细照看着孩子。
铺子也不是头回开了,拾掇好两串鞭炮炸一炸,外做点儿惠顾让利热闹一场,事情便算是成了。
范景三月里出的月子,一出月接连就要吃两回席面儿,一回是湘秀出嫁,二回是徐扬娶亲,弄得都好是热闹。
他们家大福不做满月,预备做个百日宴,如此也是好跟两场席面儿挪开。
徐扬那头不说嘛,虽是交得好,可到底不是血缘亲戚,不肖过去帮着侍弄太多。
大房却是近亲,且先前康和跟范景成亲做席的时候,人也没少跟着忙前忙后。
陈三芳还有范景都要去城里照看铺子,日里也只好教俩丫头过去帮着弄,范爹也领了一仓去干了不少下力气的活儿。
湘秀嫁人,康和跟范景包了五贯铜子的红包,外还给打了一架好的妆台,一顶立柜,时新细布四匹。
这些家什都是要随嫁带去夫家的,那头是城里户,在县城经营许久的人家了,湘秀过去没些撑场面的嫁妆,就是丈夫跟公婆不说什麽,亲戚那些也要嘀咕几句。
湘秀本便有些要强,本是愁嫁妆薄,见着康和跟范景单又送了些撑场面的家什,外还包了这样大的红包,当真是里子面子都有了,心头感动不已。
范家嫁女酒席也摆了十二三桌,已是热闹了,待着徐扬娶亲的时候,更是热闹,足足摆了三十桌。
两家自是比不得的,徐扬如今是乡长,村里头各家各户都要去人,徐老先生在城里经营了也不少年,大孙娶亲,亲厚的人家要来吃酒,客自是多。
康和跟范景也不晓送甚么礼,琢磨了一晌,见着城里头的大户做席面儿,为着排场,会直接捆上一头宰好了的整猪送去。
先前就有人户在康和这处交待过。
康和索性便去寻了头一百七八十斤的猪给宰了,用红布捆着,吃席一日给抬了去徐家。
人瞧着嘛,多有排场,且又还实用,添了不少热闹。
在徐家吃席,康和吃了不少酒进肚儿里,谁教他与徐扬好,今日兄弟成婚,要是遭人灌趴下了,还咋洞房。
为着替他大事着想,他也是没少帮着挡酒。
回去路上,人都有些飘忽了,还是范景给弄家去的。
“我成亲的时候都没吃这么多下去。”
康和瘫在竹塌子上,一个劲儿的打酒嗝儿。
范景把睁着一双圆溜溜大眼睛的大福抱去了陈三芳那处,怕一身酒气的康和将崽子给熏了。
陈三芳得着孩子欢喜的很,抱着同范景道:“今儿夜里就教大福跟俺睡,三郎吃了恁多酒,只怕半夜里头吐,闹着孩子咧。”
范景应了一声。
再回屋时,他打了些热水进去,见康和面上发红,说他:“谁教你要人好处。”
康和道:“拿人手短了。”
前些日子徐扬与了他几只好碗碟儿,他就应了这桩事,早晓得恁遭罪,也就不受他的好了。
高兴日子,范景没恼他,耐着性儿把他衣裳给扒了去,将人擦洗了一通。
水过了身,康和便清醒多了,他看着范景,笑说道:“我们阿景也是贤惠起来了。”
范景斜了他一眼,将水洒了些到他脸上去。
康和呸了一声:“洗澡水也喂我吃。”
两人须臾便嬉在了一处,康和教范景压到了身下,他衣裳半挂在腰间,看着面前的哥儿,道:“能成麽?才一个月多些。”
范景揉了康和的胸口一下,这人日里忙进忙出,身体愈发的结实起来了。
看着多坚硬,上手却软。
先前怀着大福,两人都很克制,没如何折腾那些事,平日里头怕惹火,夏月里头都不如何脱衣裳睡。
这厢起了头,自都有些和尚破了戒似的。
“不要紧。”
康和抓住范景的手:“你总甚么都说不要紧。”
范景看着他:“你不想就算了。”
康和一把搂住要从他身上下来的范景:“我瞧着似是不想麽。”
他将人弄了回来:“我早就想了,前阵儿你没见着我下巴上都起了红痘子,还不是给上火弄的。”
范景眸间似有笑,两人到底还是折腾了会儿,只顾忌着,没似那般真枪实弹的来。
本是想着这般能缓缓心头的那团火,不想却将人给惹得更起了火,白日里头都没得好过。
三月里头欢喜的就过了,进了四月,家里头来了媒人,想与珍儿说亲。
这两年范家日子好过,俩丫头也做活儿,只不似以前那般在外头风吹日晒的,又吃用得见好,早两年还黄黄瘦瘦的珍儿,如今都教养得水灵了不少。
个儿高了些,肤子也白了,她亲娘菱娘生得就好,丫头像她,五官小巧,相貌自是不差。
前头大房那边吃席,又转在徐家吃,人来人去的,把这丫头给瞧见了,这厢媒人就登了门。
珍儿瞧见媒人是冲着自个儿来的,羞红一张面,钻进了屋里去不好意思出来见人。
倒是巧儿,在外头偷听陈三芳与媒人说话。
那媒人来说得是户农家子,范家也是农户,这些家里倒不嫌。
只陈三芳问家中田地几亩,男子有甚么手艺,家中爹娘又可有甚么长处时,媒人教问得有些张不开口。
“俺这女儿在家里不说吃用得多好,可也养得不差,不嫌说穷家,可半点长处也见不得,岂不是嫁去吃苦。”
陈三芳见媒人说不出来个一二三,变得也便没恁般客气了:“丫头年纪且小,俺家里再养几年也是养得起的。”
她说了几句厉害话,将媒人给赶了去。
巧儿见媒人走了,钻出来说她娘也是威风起来了咧,以前只恨不得把媒人给抬进家里头来,这厢竟也是能赶媒人走了。
陈三芳道:“恁个小丫头嘴巴辣。咱家里头现在有吃有喝还有铺子,你二姐姐又贤惠能干,作何不寻个好去处。
嫁汉嫁汉,穿衣吃饭,要吃不起饭,嫁他作甚!”
她捏了下巧儿的鼻子,嗔道:“你往后要是自寻个不成器的男子哭喊要嫁,娘可不认你这姑娘。”
巧儿道:“俺才不寻不成器的,俺要寻也寻个湘秀姐姐嫁的那般的,城里经营生意的人家,有银子使咧。”
“你这丫头,不知羞。”
康和跟范景从城里家来,听得有媒人上门想为珍儿说亲,范景很是上心,问了那人家的情况,听后便没言了。
以前家里头是没得选,要是现在家里也还像往前一般,来说的这户也算个去处,只现今家里好了不少,他自是不想珍儿嫁去个薄家里。
穷寒人家的苦处,范家一家子心里都清楚得很。
他嘱咐陈三芳:“往后再有来说亲的,都说给我听。”
陈三芳晓得范景心疼珍儿,道:“这样大的事,如何有不说与你听的道理。
俺都谨慎着看咧,来说不像样的,俺就给骂出去,好教恁些媒人晓得,不是个货不许拿来寒碜人。”
康和道:“慢慢瞧看罢,左右也不急,还是要给珍儿看处近些的人家,出了门子好家来,咱过去也近。”
珍儿躲在外头听家里头的人这般说,一家子人都为着她的事情考虑,心里头不由得一暖。
这日,吃过了夜饭,康和提了四斤摊子上卖剩下的鲜猪肉出来与了窦一仓。
“开年这几个月里头家里忙,一茬的事儿接着一茬,教你都没得空回家去看看爹娘兄弟。”
“我准你两日假,回去耍一趟再回来。接着又得忙地里头的事了,下月里家中又还要做席。”
康和见窦一仓来家里几个月,干活儿确是把好手,又还老实本分,家里头对他都还挺是满意的。
罢了,又与了他一串铜子做来回的路费。
窦一仓见得准假,心里很欢喜,谢了康和。
隔日一早,忙罢了家里头的活儿,窦一仓就家去了一趟。
窦家有些日子没见着窦一仓了,怪是想,见儿回来,高兴得很。
拿着窦一仓带回去了鲜猪肉,就要弄来给儿吃。
“娘,这是康三郎君特地教俺拿回来孝敬你们吃的,不肖与俺做肉。俺在那头吃得好,三天两头的都有肉吃,不吃肉的时候也有油汤浸着饭。”
范家没苛窦一仓,日里虽不在一张桌子上吃饭,可也是家里吃甚他就有甚吃。
窦母见着儿过去那范家里下力气,可身子却比在家里时还壮实了不少,想是那头当真厚道,心里也踏实。
见他不肯吃拿回来的肉,转与他揉了面做了以前在家里爱吃的疙瘩汤。
窦母又问了范家的不少情况:“过年时你家来说三郎君跟大哥儿的孩子快生了,是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呐?”
“大胖小子一个,主家里看得跟眼珠子似的,那孩子倒是真乖巧,都不如何闹腾。”
“这范家原先没儿,眼下也算是有男丁了。”
窦母又道:“那二小姐跟三小姐年纪也不小了罢。”
窦一仓坐在门槛边上吃着面疙瘩汤,答他娘的话:“二小姐今年里过了十七了,三小姐才十二。”
“这样好的人家,不晓得二小姐可定了亲没。”
“倒是没听见说,但有媒人来走动了。”
窦母感慨了一句:“要是俺家也似范家一般日子那该多好,你和兄弟姊妹的婚姻事爹娘也不愁了。”
她听说范家以前也是个穷家,只后头才发达了做起来的生意,人实在也良善,几回一仓家来不是拿肉都是拿米面。
窦母看着门边坐着的儿,黑黑壮壮的,前阵子还有村里的乡户来说想把家里的丫头许给他们一仓,姑娘倒还是看得过去,就是给不起嫁妆钱。
穷家结穷家,穷上一窝子,这有甚么意思。
说来,他们家一仓,还是多讨姑娘哥儿欢喜的。
她眼儿一转,心头起了些主意,走去窦一仓跟前,在他耳边上嘀咕了几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