范爷挪动回大房后,康和将家里的长工家丁都给敲打了一番,外在赏了一回钱,这事才算过去了。
转眼进了夏月里头,天气炎热,往年里康和最是个怕热的,今节里反倒是范景更怕起热来。
他身子见重了,八月上便要生产,如今不过只两月的时间,且小孩子说不准是不是会早一些出生,一家子都格外的上心。
范景怀二福不大顺畅,康和时也提心吊胆的,眼瞅着他月份大了,不知哪一日就要生产,这大的月份上,自是不能每日再城里乡里的跑动了。
康和又不愿意离他太远太久,思索一番,总算是张罗着要雇个伙计帮着看着铺子了。
一来呢,他手能松些,也便好照看范景,二来人张石力跟贺小秋成了家,说不得甚么时候就有了孩子,城里的铺儿还是要有伙计才成。
城中求职的人口多,门口贴上张赁工帖儿,人来人往的,有求职意向的自会问着来,人前来采买的客,瞅见了也会四处说。
那帖儿不过贴出去了三日,陆续就有人过来问了。
康和瞧面了六七个人,最后选定了一个唤作朱华的少年,十六的年纪,挺是伶俐。
家就住在豆惠坊上,粗识得几个字,外还会算术,倒是难得。
若非人言家中母亲身子病痛,不得走远了难照看,他这般的能上酒楼客栈大铺里做差事,但为谋求个离家近的铺子,便上了康和这处。
康和与他一月里七百个钱,若是做得长做得好,一年后能与之涨工钱。
猪肉铺有了张石力杀猪,外有陈三芳和巧儿看铺,如今又赁下伙计,不说是全然脱手,但康和倒底是抽的开身了。
少去城里铺上忙,康和也没得闲,先是管理了一番家里的料田,今年的青椒子和山胡椒都长得不错,去年没有结果的树,今年多了三颗树结子。
去年光是一田的香料树,林林总总,康和盘账时算来也挣了有快四十贯钱,缴纳赋税之后,至手上也还有三十来贯。
头年收成,已是不差了。
比之种庄稼的田地,反好盈利许多,一亩良地,一年的收成缴纳产税后,能得四五贯钱已是很会伺候土地的了。
康和算着几乎一年就回了前几年培育的本钱,自然了,其中也是范爹伺候得好,若是半途虫害损死,那就不好回本了。
但不论如何,去年得尝甜头,年初时康和便又四处寻攒了好苗栽了一块新田,如今且还在生长,再得有两三年才得结果。
椒子树慢些,山胡椒树倒是不肖等这样久,一两年便有果了。
巡看了料田,又驾着车子与范景去打井村看了看甲鱼。
刘老二费了不少功夫引了些活水在塘子里,甲鱼没如何损,偶时还能瞧见几只摆动着短短的四肢游到水面上来,有意思得紧。
过去时,他俩碰见了谢家小子,这孩童八岁上了,个儿蹿得快,背了一捆柴火似是从半山上下来。
见着康和跟范景,多是乖巧的就喊了康叔范叔。
范景见小子一脑门儿的汗,头发都润了,从身上摸出了块儿小橘蜜饯糖与他吃。
谢小子连说谢谢,欢喜接了过去。
康和道:“今朝又没去私塾?”
谢小子不好意的挠了挠头:“家里这当活儿多,俺就没日日都过去。”
康和笑着摇了摇头,乡野农户人家的孩子读书,多都是这般,他便又问:“那你爹娘身子可还好啊?”
谢小子回康和的话:“爹娘都好。”
康和点了点头,又闲说了几句,便教他快些家去了。
这谢小子便是范景跟康和几年前捉住拐子救下的那孩子。
谢家人讲良心,每年都有上家里头去拜年,两家便在走动着。
谢爹有意想教谢小子给范家做事,康和倒也答应,只言如今手头上没甚么恰当的与他干,待着教他年长两岁,上私塾里识几个字,通些算术,届时再给安排。
谢小子便也在范鑫的私塾上开蒙,不过这孩子不爱读书,三日只两日去私塾里,倒也囫囵识得了些字。
康和感慨了一句:“想是那年大福都还没学会走路,就是个胖崽子,如今早满村的跑了。”
范景听康和说大福,便想着昨日私塾休沐,大福便央着牟大郎要骑骡子,且还把十五也叫了来。
两个小崽子也不怕热,一并骑在一头半大的骡子身上,在村里转了两圈,甭提多欢喜了。
亏得是牟大郎有耐心要与他们牵骡。
回来时,一人吃了一大碗紫苏饮,又吃了些寒瓜,睡了晌觉,又一道上读了书,写了几个字,这才依依不舍的散去。
罢了,见日头高起来,两人便驾着车子家去。
至了家,范景便钻进了屋里,他解了薄薄的外衫子,只着了一件无袖的里衣。
康和晓他怀着孩子热,便取了两口圆盆在屋里,打了清凉的井水置在其中,用来散热解除。
他们这样的人家用不起冰来消暑,好在是打得口井,夏月里用水还容易。
康和绞干了一张冷帕,与范景擦了擦汗津津的额头和脖颈:“热麽?”
范景蹬了脚上的布鞋,道:“地气且还没起来,家里倒凉快得多。”
康和低头瞧着范景隆起的肚子,他轻轻抚了抚,同范景道:“人说多子多福,也确是孩子多,人丁兴旺热闹,可我见你怀小二福这般辛苦,想着还是别要那样多孩子了。”
“就是两个孩子,好好教养,也比一群顽童得好。”
范景道:“要不再生孩子了,你便甭在干那档子事。”
康和闻言,眉心轻动:“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,哪里就能不干那事了,这年里,我老实本分得跟要做和尚了一般。不见你体恤,倒是还想一棒子把人给打死。”
范景道:“既要又要,天底下哪里来这样好的事。”
康和轻哼了一声:“我既说这话,那便有法子。”
范景没细问他那法子,这当头上说这些话来,本也挺是招火。
他轻蹬了康和一下,岔开了话问他道:“产婆这些寻好没?”
“如何还要你操心这些事。产婆已按照先前一般寻了两个,大夫自不肖说,外崽子吃奶的羊也提前跟牟大兄弟说谈好了,他好生养着近来都在喂些催奶的草料。”
范景哪里不晓得康和会提前周全好,但听得他安排得齐全,心头总也更安心些。
下晌,大福下了学,突突跑回了家来,额头背心都起了许多的汗。
家来就见着康和跟范景在屋中,很是雀跃。
康和用温水与他擦了擦身子,换了身轻薄的干净衣裳,小崽子吃了一碗豆儿水,就去写字了。
写罢了字,钻进屋里来挨着范景,他小手摸了摸范景的肚子,问:“是弟弟还是妹妹呢?”
“这便是要出生了才晓得。”
康和在一头道:“大福想是弟弟还是妹妹?”
“弟弟妹妹我都喜欢,十五说很羡慕我有弟弟妹妹呢。”
大福扬起小脸儿,显是十分得意。
康和笑了笑,徐扬他家中总一代单传,倒是早听他念叨着还要孩子,可偏他与元哥儿身子健朗,如今十五都已五岁上了,却也还没见消息。
不知哪里去听些江湖术士之言,说想得子需得要孩子缘,且当多与身怀六甲之人来往行动,如此也沾些运。
十五前来寻大福,元哥儿便总跟着一道,要与范景说话闲耍,只范景那性子,能与人闲唠嗑个甚,倒是幼时且还多两句话。
这前些日子,听得两口子又一道去了庙里烧香捐钱,倒是诚心得很。
康和捏了捏他的脸蛋儿:“只如今且还不晓得,再过两个月也就知晓了。不过瞧着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,应当是个身强体健的,多是能折腾你小爹。”
大福闻言,便从范景铺了凉席的榻子上下去,说道:“那我读书给宝宝听,他听着了许就能安静些,这样就不闹腾小爹了。”
说罢,突突跑到了屋子去,取了一本三字经来,翻开来一点点读出。
范景靠在软子上,见着站在跟前的小崽子,耳边听得糯糯的读书声,不知是否哄着了肚子里的范小二,总之他确是教哄得昏昏欲睡。
没多时,人还真就睡了去。
如此,至了八月上,桂花的香气飘得城里城外都是,天气凉爽些下来,空气也香,教人走在外头心神都觉舒畅。
这月下旬,珍儿忽得传回家来一个好消息。
骆川宜今年下场院试,中了!
人今一夕从童生做了秀才,阖家欢庆,置摆了席要酬宾呢。
范家人听得这消息,也是欢喜得不成,立收拾了些礼物出来相贺。
康和还给包了二十贯钱放在礼匣中,一并送去了骆家。
清早上,范爹陈氏寻了新衣裳出来穿,康和跟范景也捡了箱笼里头好料子的衣物打扮。
巧儿本就爱装点,自是不肖说,弄得光彩照人的。
一家子驾了骡车,就往骆家前去。
“爹娘,大哥哥、哥夫,巧儿!”
珍儿在家门口迎客,她本就因丈夫苦读中了秀才而满面红光,如今瞧见一家子都来捧场,更是欢喜得不成。
可见范景挺着个大肚也来,心头既感动又不免有些担心:“大哥哥如今身子重,竟也前来,本是不当教你劳动,过阵子一家子相聚也不妨事。”
康和半扶着范景,道:“得晓川宜的喜事,他也高兴,如何有不来的。不肖挂心,今一家子都看着他咧。”
陈三芳上前便去捉住了珍儿的手,喜笑颜开:“如今可是好啦!”
珍儿也欢喜的握着陈三芳的手,一只手又去拉了拉巧儿:“有些日子不得见巧儿,愈发漂亮了。”
巧儿嬉笑:“二姐好事当头,更是容光焕发。”
骆川宜迎罢了一波客从屋里出来,见着几人,连忙上来热络喊人:“怎有一直在外说话的道理,珍儿,快带岳父岳母,哥哥哥夫,巧儿妹妹进屋去呐。”
一厢相互扶着牵着的进了骆家宅子。
听闻今朝光是请得亲戚,明日里还要请些城里的官贵夫子,后日请同窗友人,弄得很是讲究。
云表姐和骆童生亦是满面红光,见了珍儿这头娘家人来,前来招呼说话。
陈三芳很是将骆川宜一厢夸,云表姐却一个劲儿跟陈三芳夸赞珍儿贤惠,言说若是没有她嫁进家来悉心照顾骆川宜,他也不得今日光耀。
两头都十分客气热络。
骆童生见几人,问道:“怎么见得你们家仲阳来?”
“本也是说带来热闹热闹,只今朝私塾那头不在休沐日上,他读书劲头高,轻易不乐得请假耍。”
康和答骆童生的话道:“改写日子他没读书,再带了来贺上一贺他二姑与姑父。”
骆童生道:“合该如此,虽小童读书自由,却需得自小养成好得习惯才是。平寒小事,少请假耽搁读书为妙,积年日久,养成了请假的习性,上学也就懒怠了。”
康和附应了一声。
这骆童生,旁得家事客气话一概不说不问的,独也就过问一二读书的事情。
但如今人二子中了秀才,谁人又能不说一句教导有方呢。
罢了,几人前去坐耍了会儿子功夫,等着开席吃饭。
人城里讲究,男女得分桌而坐,康和便教巧儿看顾好范景,巧儿爽利的答应了一声。
吃罢了席饭,又说了好一晌的话,骆家今朝客多,也难每户都周全久顾。
范家一屋子的人便告辞家了去。
回家路上,一家子心情都不差,一来是骆川宜年尚轻便中了秀才,颇有前程,且夫妻和顺恩爱;
二一则,人骆家门楣又高了一截,待他们家也还是颇为热情,并没有因此就冷待了。
“俺前阵子去庙里烧香,请得大事卜卦,说得咱家有官福,算得可真是准,瞧这才多少日子,女婿就中了秀才!得了空,定得去还愿才是。”
陈三芳乐滋滋说道:“得此女婿,俺们家门路也算宽了一宽,俺的巧儿,届时托你姐姐与你相看个好人户,岂不是比现下容易。”
巧儿道:“瞧娘给乐得,自身要没本事,就是姐姐识得了好人户的娘子,那也未必瞧得上我。”
“胡说,俺今朝见席上好几双眼儿从你身上过咧,只怕是想打听的。”
康和听得母子俩说话,笑了一笑,转头去问一直没说话的范景:“今朝高不高兴?”
范景本是想答他一句,却觉身子有些不痛快,打他上了骡车,就有些不适了。
只见着一家子都欢喜,他也没张口言说一点儿不快教家里人心头悬着。
眼下是觉很不对,他眉心微蹙,同康和道:“我觉紧得慌,怕是快生了。”
“哎呀呀!”
正与巧儿范爹喜滋滋说着话的陈三芳听得范景这样一句,吓得大惊了一声。
“我的儿,你稳上一稳,俺们快快赶回了家去!”
一阵手忙脚乱,待着至家,康和直接跳下了车子,将已是腹痛难忍,无法行动的范景给拦腰抱了下去。
转头即将人往屋里送。
陈三芳巧儿、范爹,也是火急火燎的各自喊人。
范家一时间就给闹腾了起来。
康和将范景放在榻上,与了枕头将人垫好。
他安抚着范景:“别怕,一家子都在呢,我守着你。”
范景吐了口浊气,他见康和一脑门儿的汗水,豆大一般,瞧着倒是比他还怕得多。
他道:“我又不是没生过,有甚么怕的。你到外头去等着。”
康和紧扣着范景的手,却似个不肯离了父母半步的小童一般:“我等产婆和大夫来了再出去。”
范景由了他,微闭了闭目,只养着些精神待着生产。
早估摸是这几日的事情,心里头倒有准备,只没想到好事赶在了一处,好挑不挑,恰就是今朝。
倒没刻把钟,产婆就来了,康和教给拉了出去。
他在外头焦急的等着,比之坐牢也没两样,这般煎熬事,当真是不愿一而再,再而三的体会了。
过了个把时辰,康和急躁中想起大福当是要下学回来了,怕是他见了家里这样乱,心里头忧怕,便喊了小香去大房那头,或是教在那边吃晚饭,或是跟着十五一齐去徐家也好,甭将人接来家里。
谁想小香还没出门,大福却自跑回来了,小家伙头发都散乱了去。
“你怎家来了?!”
康和看着小崽子,前去牵他。
大福咽了口唾沫喘了口气,这才同康和道:“我收拾书包的时候听大爷给大伯说小爹要生产了,就快着跑回了家来。”
康和眉心微动,将大福抱了起来:“跑得这样急,要是摔了怎么是好。瞧这身子上的汗。”
大福见家里人多,进进出出的,心里觉得情势有些吓人,央着康和:“我想进去看看小爹。”
“小爹在生宝宝,咱们不能进去打扰他,他要见了你,会分神,损了力气,便更不好生宝宝了。”
大福听康和这样说,倒也不闹着要进去了。
只久久也不见消息,心里急,抱着康和的脖颈,瘪着嘴巴,埋在他怀里便哭了起来。
陈三芳端了盆儿水出来倒了,见着抱在一块儿的父子俩,当真好不可怜:“产婆说胎位好,生不得多久,都快出来了。”
康和闻言,这才稍稍松了些气。
霞光似瀑一般撒在田野山林间,晚风送来一阵桂香,总算是听得了一声婴儿的啼哭。
悬着的心,可算落回了肚子里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