康和虽然也读过些书,但是对科考下场这般事宜晓得的还真不多。
考前些日子,他回去乡里办事,顺道还去问了范鑫许多考试的细则,这范鑫学问虽不高,毕竟却是个老考生了,可没少去下场。
论起下场的经验,只怕他识得的读书人,还真没个比得过他的。
范鑫便同康和说道,童考分为县试与府试两大考。
县试就在县城中由县公主持,应考的学生需得考上五场,分是正场、初复、再复、连复与终场。
每场通常考一日,两日后即出成绩,合格者方才能参与下一场考试,若是未曾合格,当即便终考,只待来年了。
康和道:“那光是个县试岂不就要考上小一个月?”
范鑫应声:“可不就是这般,县试二月考罢了,若得通过,且还不得多少休整,三月就得上府城,预备四月府试。”
“好在今年没有院试,若是遇着三年两回的院试,今年过了府试的,又还得准备着院考,几场大考下来,一年的光景几乎都在考试上了。”
“不过这般情况且少,鲜是有考生会那样顺,一连都通过,场场皆能考过去。但我提前说与你听,教你晓得了科考的流程,往后大福考试也能有所应对。”
说起这些,范鑫心头便涌动起一股热流来,倒教他也颇想再下场一回,夺得读书多年连个童生都未得的缺憾。
不过他却又有些拉不下脸皮了,毕竟如今已不是学生之身,转做了教书育人的夫子,没有宽裕的时间下场不说,若还不得中,只怕难以服手头下的学生,反还丢了丑。
康和不知他心中的想法,只点头称是。
考试上的事情他这做爹的帮不得孩子甚么,全凭大福自个儿肚子里的学问来应对,但他能多晓得些细则,也算是父母对孩子的关心和重视了。
不过话又说回来,闻听光是个县试就弄得那样复杂,要考足足五场,且还场场都刷人下来,颇为严苛。
他以前只晓得范鑫连个童生都没曾考下,如今听来,能过县试也是一种能耐了,他倒是对范鑫生出了几分敬佩之心来。
旁的不说,单论读书这一点,他可比自己强多了。
“外在童考下场还需五个考生联保,再由一位廪生做保。不过这些倒是不肖忧心,大福在学塾读书,徐先生自会安排。”
康和道:“这我倒已听徐先生说了,几个都是老实本分的学生,廪生做保的费用昨儿也已经提缴。”
两人在屋中说话,张金桂打外头听得了一二句,闻大福要下场了,忍不住开门凑进去说道:
“恁早就送了去考试?俺们大鑫以前也是十岁过了才参与的童考,大福年纪还这样小,进去了考场弄得明白麽?”
康和道:“这二月里也九岁上了,可已不小。我听珍儿家的秀才道,朝廷本是六岁便许考生下场童考,似那些官户人家,儿孙都不肖童考便能去参与院试,也只我们这些小地上,小童才下场的晚。”
范鑫也说道:“头回下场都手生,要不然徐先生怎会说先前去磨砺一二呢,所谓是一回生二回熟便是这般。”
张金桂讨了个没趣,缩头缩脑的便出去了。
她心头想徐先生就是爱折腾,以前也这样与他们说教大鑫早早的下场去试一试,磨炼一番,摸清熟悉了考场,二回三回下场时便能从容许多,心头就没那样紧张了,自然能出好成绩。
偏是他们没读过书,先生说甚么便是甚么,大鑫下场考了那样多回,也没见着有用呐。
且童考年年都在考,过了县试的这一场,就得上府城去考第二场,一来一回的得花销上好些盘缠。
他们家以前便是这考试给闹穷的。
不过话又说回来,二房有钱,人在乡里修了阔气的大宅子,又还嫌不够住上城里置宅屋,左右也是不缺那点儿考试要用的钱。
且就考罢,一考一个不吱声儿去。
康和下半晌回去宅子里,阿望就来说大福已经家来了。
因着要下场考试,学塾里提前三日放考生归家准备,这回来几日都不肖去学塾里了。
康和又问了一嘴范景,说是在猪肉铺子那头。
他听了教阿望上灶屋去给花娘子说午间添一道红烧肉,弄得甜些,再香炒个猪肚儿。
这才往大福的院子去,将巧进去,就听得里头小福的声音。
“哥哥考试要去很久吗?每日里读书我也都只下晌才能见着哥哥,要是去考试了,是不是两日三日都看不着了?”
小福骑在一只能前后摇动的木马儿上,两只脚踩着雕得脚蹬,双手握着马儿脑袋间伸出来的扶手,一前一后得晃动着,好似真骑着马儿在走一般。
“十五哥哥也考试吗?我过年见了他都没得见着了,他分明了还说与我一同放炮的。”
大福就在小福身旁的书案前,正微垂着眸子在写字。
“他这回不去考试,应当明年才去。徐叔叔不教他下场,他有些伤心,一时上进了,日日埋头读书,这才不得空过来耍。”
小福闻言道:“那哥哥岂不是很可怜,十五哥哥不下场,都没有人陪你去考试了,你会不会害怕?不过你也别怕,考试那天我一定早些起来,也跟爹爹小爹送你去考场。”
“去考试的人有很多,哥哥不怕。且早间去考场,下午便家来了,就跟寻常时候读书一般。”
小福听这样说,便放下了些心来。
转又说道:“哥哥饿不饿,想不想吃蜜饯果子,还有新鲜做的米糕,我去给你取一些。”
大福笑道:“我不用,午间吃了许多,也没怎么动弹身子,现在都还不觉饿呢。”
“那哥哥要不要来和我骑会儿小马,我带着你骑。我每天骑了小马,再耍会儿大刀,很快就饿了。小爹还说等得空了要给我做新的大刀,哥哥要不要,我给哥哥一把。”
康和在门外听着小福一直叽里咕噜的在说话,难为是大福一头写字还要一头与他搭腔。
他走进去,虽是二月天了,仍旧还冷,屋里置了炭盆,倒是比外头暖和不少。
“你是鹦鹉变得不成,话怎这样多?”
康和笑着从背后捏了捏小福的耳朵。
“爹爹,你回来啦。”
小福一双猫儿眼亮闪闪的,大福见着康和,也停下了手头的笔,仰着张笑吟吟的小脸儿。
康和抱起小福,过去在书案边挨着大福坐下,他见桌子上的文章,道:“家来了还写字,歇歇罢,当心手疼。”
“再有三日就考试了,我想把觉着不大牢识的知识再巩固一回。”
康和摸了摸大福的脑袋:“你这才第一回考试,不消绷得那样紧,只当是去试试手,看看考场。”
大福嗯了一声,他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:“虽是头回下场,但我还是想给爹爹小爹争口气。”
若能早些有个功名在身,那爹爹跟小爹也不必那样辛苦了,他也不枉爹爹小爹对他的百般照顾与劳碌。
康和听得这话,心头不由一暖,轻抚了下他的小脸儿:“你这孩子。”
“爹爹小爹知晓你的孝心,可你也别太难为自己,首要的还是你开心才是。”
大福点点脑袋。
晚些时候,外头飘起了小雨,康和寻了伞,正说是要去猪肉铺那头接范景,刚到门口,这人倒是回得巧,恰是驾着车子往后门去了。
“把这个拿去炖了。”
范景从车上跳下,见着在门口接他的康和,心中一愉,转递了个装着碗的小提篮给他。
“我已经喊花娘子添了菜了,这是想做甚么吃?”
康和揭开提篮一瞧,只见里头竟然放着个新鲜猪脑。
“张石力杀了猪拉来,才取下的,炖给大福吃。”
康和一笑:“要考试了,补补脑子确是好。”
他眼睛一转:“不过猪脑会不会太笨了?听说猴子才聪明咧。”
范景闻言,眉心动了动:“城里只怕不好弄,得回去山上看看。”
康和见他说得正经,连忙将人一把拉住:“我说笑呢,你还真说风便是雨。真弄猴子未免也太凶残了些,咱可不使这些偏方啊。”
范景斜了他一眼:“就你话多。”
说罢,大着步子进了屋去,一旁来拉骡子和车的胜寒忍不得窃笑一声。
康和连忙撵着过去:“哎呀呀,你甭恼,与我一道儿去炖这猪脑罢。”
二月初六一大早,天且还未亮,吃罢了早食,康和同范景便亲自驾着车子送大福去贡院。
原本陈三芳与范爹也说今日要送,却教康和给劝了回去,孩子头遭下场,一家子重视是好,可太过重视无形也是一种压力,倒不如似寻常上学的一个日子一般,教大福心里松散些。
小福惦记着今朝送哥哥,二月里天还不见亮时,最是好睡,被窝又暖和的时候,这小家伙生也是给爬了起来。
只实在不是往日里自个儿起床的时辰,迷迷糊糊的吃了早食,撑着爬上了马车,时下坐在车子里头,眼睛便打起了旋儿,一整个人晕晕乎乎的。
大福原本还有些紧绷,见弟弟的脑袋好似小鸡啄米一般的点着,两只眼睛时而睁开,时而又闭上,忍不得笑了起来,心下倒还轻松了些。
外头的雾气重,沿街上灯笼里透出来的光且都朦朦的,只听得车马行过的声音。
他们巷子里便使出了好几辆车子,想都是家里头送去贡院考试的学生,早间街市萧条,遇着考试,倒并不冷清。
一路往贡院走,行进了贡院街,车马的速度就放慢了下来,愈是往前,愈是缓慢。
“爹爹,小爹,咱们就在这处下罢。”
大福见着车子行得慢,从窗口眺望了一眼,瞧见了灰蒙蒙的天色下,有一间唤作食之金名的食肆店招牌,他估摸着离贡院也算不得远了。
试前,他与联保的几位考生过来走了一走,识了下贡院街的路,从贡院门口出来,半刻钟就看见这间食肆了。
这般等着车子驾近贡院前,只怕比走路还得花用更多的时间。
再者听说车马也不许驾到贡院外的院坝上,只许远停在街道旁,省得发生车马撞人的意外。
康和本以为来得已是够早,不想车子已经停了几仗远了,拥堵得这样厉害,怕堵下去迟了,便应了大福。
“小爹送你过去,这车子只怕不能停丢在半道上,若堵了后头来的考生,害人误考不成。”
说罢,车子短暂停了片刻,范景提着大福的书箱,两人快着手脚下了骡车。
小福这当儿上却是忽得醒了,他吸溜了一下鼻子:“哥哥快快考完家来。”
大福笑着捏了捏小福的脸蛋儿:“晓得了。”
说罢,范景便引着大福快步往前头去,没往前走几步,就见车子都给堵死了,幸得是他们提前下了来。
至贡院门口时,那头已是考生成群,人多却无喧哗的声音,诸人都在低声说话。
大福眼尖儿的寻见了与自己联保的考生,时下已经来了俩,他前去会上,等着另外两个到来。
倒是都守时,不过半刻钟,余下的两个考生也一并过来会了合。
人已齐,便由作保的廪生引着前去验身进场。
“小爹,你回罢,我排上了队伍,很快就入了考场。”
大福见天儿雨雾蒙蒙的,风口上刮着风怪是冷寒。
范景只道:“不要紧,我看你进了场再走。”
说罢,他便就站在大福的身旁,队伍往前走一点儿,他便挪动一点儿,与身侧的小孩子挡去一半的风。
直至是验身无误,领了号牌,人得进了贡院,范景这才返回去寻康和。
“没甚么不妥的罢?”
“没有。”
康和舒了口气,转将车子往外头驾。
这朝却是进来容易出去难,折腾了一炷香有多的时间,方才回了大道上。
回去家里,范景把小福抱回屋中,脱了鞋袜又给重新塞回了被窝里头,天这时才见大亮。
两人上新铺那头去打了一趟,货架都给打好了,这头预备得其实都差不多了,只肖乡里的菜给供上,便就能开张生意。
不过康和翻了黄历看日子,还是往后挪了些时间,一来快三月间瓜菜种类能多些,二一则,这阵子大福考试,他们得接送,要是把事情都撞在一处上,难免有紧转不过来的时候。
且说进了贡院的大福,他按着得到的号牌寻见了自己考试的号房。
虽早听了范鑫大伯说过,号房窄小不如茅房大,真亲眼瞧见时,见四四方方小小的号房,不得不还是微微惊叹了一下。
不过胜在他现在个子还小,不曾成年,进了号房也没觉太过窄小。
他在面朝巡路,对着唯一有窗的一面坐下,浅将前后观看了一番,只见对面的号房坐着的是个二十余岁的年轻男子,心头微微紧了紧,不由想科考场上老少皆有,可见得竞争何其大,中榜又是何其得难。
思及此,他不由得深深的吸了两口气,以此来让自己放松些,当觉心中平静了下来,这便开了书箱,将笔墨取出,研了些磨汁,以备考试。
也不过一炷香的时辰,就听得摇了铃,旋即便有监考官前来又复查了一遍考生携带的物品,以防舞弊。
查验罢了,唱考官嘹亮雄厚的声音便随之响了起来:“考生凝神,考题将揭!”
大福连忙端正了身子,两眼紧张的望向外头,唱考官唱罢,便响起了三声击锣的声音:“放题!”
只见两个辅考举架着考题徐步从远走近,待着更近了,大福未做任何的思考,连忙先提笔将考题录在纸上,待录罢,人且还未走到跟前,趁着这时间,他又复对了三遍题目,确认无误后,方才收回目光。
仔细再看题目,大福见是从《孟子》中摘的一句作为命题,写一篇格式文章,再便是做一首五言六韵试帖诗。
他微微一笑,这题目不仅不难,且还是他进考场前才温习过的一句。
大福提了笔便快速的答了起来,与之平日里头做练习一般。
只考试的不同之处便是在于他先做了一遍草稿,写完后通读三遍,简单做上一二修改,心中满意了,再行誊抄到新的白纸上,以供提交。
他写得用心,不曾分神丝毫,便没瞧见坐在对面的考生瞥见他答得十分从容,暗暗哀叹自己上不如老,下不如小,心中更是一片浮躁。
头一场考试,便在大福谨慎以待之中渡过了。
出去考场时,他老远就见着了等在外头的康和还有范景,大福心头很是欢喜,小跑着就奔了两人过去。
“可把手写累了?”
康和迎着人,见大福小脸儿上是轻松的神色,想是应当还不错。
大福难得撒娇:“是写得有些手累,我做了一回草稿,誊抄一回觉不够好,做了修改后又再誊抄了一次。”
说完,他又笑着道:“不过好在是这场考试的题目会。”
范景见状揉了揉他的手:“答上了便好,旁的都不要紧。”
如此,就只待着两日后出这头一场的成绩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