康和跟范景前去,先得见了这屋宅的主人罗秀才,此人一身青衫长袍,肩端的宽,腰板得正,神情从容温和,颇有读书人的儒雅气质。
听得说这秀才相公已过了四十,不想观其面容,倒是多显年轻,未提前晓得年岁,只怕误以为方才三十余的年岁。
两厢皆然客气,罗秀才迎了夫夫俩观览了一番屋宅。
“家里这宅院经建后扩修,至今拢共十六间屋子,一应为主屋、厢房、耳房、厨屋、祠堂、马厩、车轿房……
虽上头的尊长有心再建的宽敞些,奈何巷中再无多余土地扩建,再一则,男儿志在四方,未肯终年偏居于一隅,故走他乡见识天地广阔,经年下来,独只我守着这处屋宅。
家宅虽不见轩敞,麻雀虽是小,五脏六腑却也全。”
康和听罗秀才说话有些文绉绉的,只客气应对。
其实这处宅屋并不小,能有十几间屋子,又还不乏有花园小湖这些造景,已是十分敞大了,只比之他们乡下的宅子确实要小些。
可村野间的地如何能与县里的比,且还是西城朝夕巷上。
抛开大小不谈,宅屋当真是造得精心雅致,即便康和并不精于风水装饰,却也看出了不少排布。
宅子中多设洞门,轩窗,一步一景,院墙上绘得有鹿相,鱼相,蝙蝠相等,寓意为禄、余、福的美意。
庭中又还种植意为金玉满堂的玉兰,表气节的青竹,多子的石榴……
康和也去过几处城里家境不差人户的屋宅,好比是徐家宅子,骆家新置的宅屋,乃至与许攥典的家中,皆然不必罗家宅院。
转看罢了,罗秀才还教家里伺候的人备了茶,请了康和范景喝。
私底下,康和问了问范景的意思:“可还中意?”
范景却也没见过多少好的,单只眼前的目光来看,便是处好屋宅。
且他走看间,也没瞧见有甚么不对不妥的地方,除却是后院儿花园里石榴树下掩着个狗洞外,便再没什麽了。
康和得了他的准话,心头便有了数。
“听得罗秀才开年便要离开滦县,想必也打算将屋宅早些安排妥当,我这等乡野农汉,说话不懂委婉,也便直言了,还望罗秀才别见怪。”
“如今我与夫郎想寻上一处合适的宅屋,妥善安置了下来,将寄养在他姑父那处的犬子接回家中,一家子也好团聚。
幸得许攥典热心快肠,与我牵线搭桥,这才得幸前来观看罗秀才的宅院。实不相瞒,罗秀才的宅屋陈设讲究,雅致美伦,此处又还十分宁静,很是适宜犬子读书居住,若罗秀才瞧看得起我夫夫二人,便可商谈价钱。”
罗秀才倒也听得许攥典说了一嘴,范家是为着孩子读书才要置的屋。
读书人多有清高之症,爱弄名声。买物卖物,又或是办件甚么事,且都爱扯出个冠冕堂皇的由头来,说出去方才好听。
如今范家要买屋供养幼子读书,他罗秀才卖屋与这样的人户,说来也是美谈一桩,一则怜人一番慈父之心,二来也是惜读书人求学不易。
“难为天下父母心,你们既肯,我如何有不愿之理。”
两厢便论起价格来,罗秀才开出了六百八十贯的价。
康和跟范景虽早有些心理准备这头的屋宅价不会低,听得报价却还是暗暗倒吸了口冷气。
他们乡下多是宽敞的宅子,修建下来尚且才用了两百多贯钱,虽知不可比,可这宅子却也实在昂贵。
康和事前也想打听这头的宅价,只朝夕巷的屋宅鲜少有拿到外头去售的,外在交易也不多,价格并不好打听。
倒是包三哥神通广大,知晓一二内幕,与他言了这头的宅子在十间以内的,通常是三百至于四百贯间,而十五间内的,为四百至于五百贯间,而十五间往上至二十间,在五百至于六百贯间。
但只是个市价,实际交易还得谈来看,毕竟这头的屋宅常是有价无市,价格高低都说不准。
若按着市价,那罗秀才便喊高价了,且他这宅子恰好十六间屋,比之十五间以内便略显微妙。
虽是好宅,但却是几百贯的大事,当为自己争便得争,几十贯钱,已是一间铺子一年的盈利了。
康和张口还了个五百六十贯。
罗秀才闻言,微微笑了笑,却未言语。
显然他并不接受康和的还价。
包三哥见状,道:“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,这大买卖都得讲个三出三回。头使一轮,卖方出个最高价,买方再出个最低价,不红脸也不见气,二轮三轮且才真论价。”
“二位诚心买也诚心卖,想是定然肯各退一步。”
罗秀才默了默,他自是想多卖些钱出来,此去京城,花费必然不小,能多卖些银钱傍身,自有好处。
两手空空上去京都,如何结交大儒文流,又如何能自在学读。
其实想要卖得高价,放去房牙经纪那处,定是能得更好的价。
只他拉不下面皮来这么做,届时教人晓得他一个读书人卖宅求财,说出去岂不是在滦县读书人跟前丢了风骨气节。
便因此般,他才与许攥典说了几句宅屋无人看管的事,这许攥典倒是上道,立便劝说了他不妨将宅屋卖出,且又迅速的与他寻了适宜的买家。
罗秀才道:“如此我且也让上一让,六百六十贯,便做结识一场。”
康和听此让价,并不认可,他亦微微笑了笑,也不靠贬人屋舍来达到自己低价买下的目的,依旧客气言道:“罗秀才的屋宅敞美,我亦愿为之加价至六百贯。
只我这等平头人家,囊中羞涩,再往上是不能够了。若是不达罗秀才心中的价,我也只得惋惜一场。”
罗秀才听康和的价,心头如何乐得这般:“并非是我不与这价,实在也是精心呵护爱惜的宅子,一景一物皆耗费了许多精力,万让不下这许多的价来。”
说罢,包三哥作为中间人又劝了劝,康和不肯上价,罗秀才也不愿再让价。
两头谈不拢,各端了茶水吃,然久僵持也无用,罗秀才放下茶杯便谢了客,康和范景还有包三哥只好告了辞。
“这宅院倒确是好,价却也实在高。”
包三哥叹息道:“买价数目不小,便是换做了那般出手阔绰的大商户来,也一样要谨慎以待,料谁的银子也都不是大风刮来的。”
康和也不由摇头:“我亦晓得这些道理,想是与这宅屋缘分未到。这宅院是罗秀才的爱宅,人不肯让价也是寻常。”
“只劳你与我白跑这一趟。”
“哪里的客气话,宅子虽没谈定,可俺也得来开了回眼界。”
包三哥道:“你且和范哥儿别急,俺再留心与你们相看着。再一则,这般大宅屋买卖,少有一回谈定的,后头说不得还有转圜。”
康和谢了包三哥,晓他说的是宽慰话,城中别处的屋宅许是这般,但朝夕巷怕是难了。
不过凡是也讲究个缘分,是他的,许兜兜转转还是到他手里头,若不是他的,就是到了手里也拿不稳。
送走包三哥,康和跟范景一道回去,两人商量着,等年下得闲,便择选城中几处位置好的民巷,前去打听问询有没有合适的宅子售出。
如此直接与户主联系,比从房牙那处拿得价格要低些,且也能寻着些房牙那处没有的宅子。
范景应了声,他道:“左右年下大福也要休沐。”
过了约莫十来日的时间,这日,康和跟范景去把谢正家小子领了来。
谢爹一直想教儿子在康和这处做事情,前些年念着小子年纪不大,都不曾与他安排。
如今城里预备要支一间新铺子,少不得用人手,这孩子今年也长到了十三岁上,识字会算,好生磨炼磨炼,往后能帮着干不少事情。
康和想的是教他在新铺这边先住下,日里看着一二铺子,开张前上猪肉铺子那边练练手,熟悉些生意买卖的事情,也算是破个胆儿。
人性子不尽相同,许多看着大方的,且还并不适合经营生意,抛头露面与人交道的事,看似简单,实则并不容易。
早些历练来看,若合适自然是好,若不合适,那也可尽早的另做些安排。
“康叔,这铺子好生的大啊!宽敞又透亮!”
十三岁的谢小柳个儿蹿得有些高,就是瘦了些,好似根竹竿儿一般。
他听得要教安排在城里做事,心头欢喜的不成,原先他一直以为范家可能待他长大了,会把他安置在村里的牲口棚干事的。
康和道:“铺子确实还算宽敞,你今朝喜悦他大,来日做起打扫的活儿来说不得就嫌了。”
谢小柳笑嘻嘻道:“俺不会,便是日日教俺打扫三五回,俺都乐得干。”
康和笑了一笑,引着谢小柳在后院儿的一间屋子上住下,又与他指了灶屋等地儿。
今儿人随着他俩来时,便已经将被褥衣裤以及些起居物给装进箱笼里了,一车子便都给拉了来。
教他逛了铺子,便由他去把睡屋整理整理。
罢了,康和跟范景前去看师傅打地窖。
这时候,包三哥却急吼吼的寻了来,人进铺子时,脑门儿上都是雨水,原则外头不知甚么时候竟都飘雨了,在铺子里却还浑然不知。
“倒是教俺好找,只当你俩在猪肉铺那头,过去一趟却听说来了这边,走来时遇着了雨,伞也没撑,教给淋成了落汤鸡。”
谢小子听得外头有说话声,放下手头的事情出来看,瞧是上门了个脸生人物,他倒是有眼力劲儿,连端了凳儿来,又给取了张干帕子给包三哥擦脸擦头发。
同康和道:“俺见灶屋甚么都有,生了火来烧上一壶热汤水,也好教这官人吃了驱驱寒。”
康和点了头,他便快着手脚去了。
包三哥瞧那小伙子面生,一头擦着脸,一头好奇问康和:“这是哪里的小郎,好生伶俐。”
康和笑道:“乡里熟识人家的孩子,这般预备着喊来城里头帮忙做事。”
包三哥点头道:“你这新铺子弄起来便是需人手,瞧这小郎有眼力劲儿,使得。”
康和对谢小柳将才的一套行事满意,转问包三哥:“你急着前来寻我,可是有甚么要紧事?”
“瞧这一打岔,便说去了旁的事上。”
包三哥看了一眼旁头抱着手靠在柱子上瞧打地窖的范景,唤了他一声:“范哥儿,是好事情,你也来听一耳朵罢。”
范景闻言,便走了过来,寻常这两人说话,他都不会好事的凑进去听的。
包三哥神采奕奕道:“俺便是说置买屋宅这等大事情,许不是一回就能谈下来的。
你猜是如何,那罗秀才教俺带了话来,言说依着康兄弟先前说的那价格再意思意思添上一点儿,这宅还是卖与你俩。”
康和跟范景闻言,颇有些意外,确是没想到过了这些日子罗家还会联络他们。
虽说也有当时谈不下,回去细细考量一番,再有寻人继续洽谈的,可也不过三五日间,这未免也隔的有些久了。
“怎又教得这位秀才大相公回心转意了?他这宅子当是不愁卖的。”
包三哥笑说道:“你俩且不知,那日与你们没谈拢,罗家便另经人介绍又私底下寻了个买主,俺怕是你俩晓得了心头遗憾伤心,便没来说。
这新买主呢,是个商户人家,不知是如何这代人上发了横财,很是耀武扬威。
人去罗家看了一回,心头也满意,便坐了下来谈价钱,罗秀才出了价,这商户也还价,原是价钱还的比你俩还高了不少,可这商户不懂的读书人家的气节,不仅没谈成,还把罗秀才给惹恼了。”
原是还价时,他还了六百余贯,价格比康和他们出的高,稍稍说上两句,罗秀才也就卖与他了。
谁知这商户为着成价,便是吹毛求疵的将罗秀才的宅子一通贬损,说人建屋的木头是甚么次木不好啦,又说哪处的屋顶损了半角,后期修缮还得使钱。
商户惯是用这招来打压人,迫使人自甘贱价卖出。
这一套用在寻常老百姓身上许还使得,即便对方心头不多欢喜,却也无可奈何。
可这罗家甚么人家,几代的读书人,不说日里全然受人奉承,但客气和善以待却是基本的,哪里听得来一个商户如此贬低自家的东西。
罗秀才当即就变了面孔,将人辞谢了,气得两日都没出门。
“这转头一想,还是觉你俩买得诚心,便少要些钱,也要个气节。
读书人,与寻常人一般离不得钱财二字,有时候却又为着那点儿清高,很是肯折银。”
包三哥道:“你俩可有了新的买处?还乐不乐得要那宅子?”
康和与范景对视了一眼,怎会不乐得要,先前虽是没谈好,可两厢也好聚好散的,不曾有谁说不中听的话来得罪谁。
包三哥见他们还有意,乐呵呵道:“那你俩预备加多少价,俺也好去回他话。”
康和看了看范景,瞧他有没有意。
范景道:“既先前他肯与我们让二十贯钱,那我们便也与他添二十贯罢。”
康和跟包三哥闻言,不由得都笑了一声。
不一会儿,谢小柳端了热汤出来,包三哥吃了碗热汤,待着雨小了些,才从康和这处拿了把伞家去。
他湿了头发和衣摆,不好当即就去罗家,还得家去收拾一下,再往罗家回话。
康和跟范景得了这消息,且都也有些坐不住,若是得成,开年休沐过后,大福就能搬进新屋来,不肖再去骆家住了。
若不得成,少不得还要过去住一段日子。
却也没教他俩久等着,隔日快午间,外头还在下着雪粒子,包三哥就来回话说成了,罗家那头应下了价格。
康和与范景皆然一喜。
于是便忙着想把这事情在过年以前给办好,罗家那头先拟定了两张文书,康和与范景先缴了两百贯作为定金。
本以为罗家至少开了年才搬走腾屋,不想有了买主,罗秀才预备今年就搬,人要到府城上去过年,待着春月时分,花开似锦,如此再一路北上进京。
光是听得这般安排,也教人心头驰往。
康和倒乐得他早走腾屋,腊月初上,两口子携着些礼品,外还有余下的房款,一同又去了一趟罗家。
这回前去,罗家已收拾打包得差不多了,缴清了房款,两人便从从罗秀才手上得了地契和大门钥匙。
罗秀才见范家此番还带了礼前来,心头颇为畅意,倒不为礼品贵重与否,全然是感慰于这般心意。
行前,问了一二大福在哪处读书,夫子为何人等话。
“原在徐秀才手底下读书,姑父乃是骆秀才,说来,也是缘分一桩。我与徐秀才曾还谈书论道,相言甚欢,虽与骆家鲜有来往,却也听得骆秀才年纪轻轻就已中榜,后起之秀,十分难得呐。”
罗秀才听得范家家学,更为高兴,罢了,取了一摞书置于匣中,送与了康和范景作为回礼。
“难为我与康小友结识已晚,偏因要启程他乡之时才得交集。若是久居县中,定是常来常往。你们夫夫二人是难得的和善厚道。”
罗秀才道:“聊以几本家传书册拓本,赠于贵子,他日一展宏图,也不负你们夫夫二人的一番教养。”
康和知晓书本难得,连是深谢了这位秀才相公,亦说了些祝福的话语。
宅子得妥善置下,康和又备了两份礼,两个红包,一份送去许攥典家中,谢人帮忙牵线。
又一份自是送去给包三哥的,谢他为着宅子的事情跑前跑后。虽两人为好友,可再是好友,却也需得感恩,否则谁人愿意为你忙碌办事。
这头又花用了二三十贯钱出去,这教康和跟范景如何能不再屋宅上讲价的嘛,绕得些价下来,也才得些出来给帮着牵线办事的人送礼。
若绕不下来,这些钱还得自出,两厢合算下来,如何得了。
不论如何,这桩悬在心头上小半年的事情,总算是落定了。
接下来的日子家里头的人来看宅子,外又请人简单修缮,置办宅院里缺的家什物件儿。
罗秀才先前一直就住在宅子里头,听得一年会请人修缮一次宅子,此番倒也没甚么过多可修缮的。
只人走时,家里头值钱贵重的家具也都给拆带走了,宅子如今空落落,多少也还得添置些基本生活的物件儿才行。
两口子又在各大木行里转看,定买下了些价格合意的家什搬回去。
一厢置办,又给用去了快百贯,他倒是晓得家什物件儿办下来价格了不得,先前乡下的宅屋后头置弄家具,也都用去了几十贯钱。
只那会儿的家具不如现在价高,且乡下弄得木材更次些,比这回置的家具虽多上近一半,但价格却还不如此番高。
康和直咂舌,为着这屋宅,前前后后使了七百贯有多,幸得这两年又攒了些在手上,否则还真周展不开。
城里奔忙着宅子的事情,他一边还不忘大张旗鼓的把乡下的地给卖了几亩出去,做点儿阵仗来给人看,好教人晓得范家办大事也手紧,并非那样阔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