康和一笑:“夫郎先前许我的铺子可还作数?”
邹夫郎这话既已说出,晓得说赖不掉,虽制烛手艺拿到手上,康和也便没恁大的作用了,可都在城里营生,谁晓得往后谁富贵谁贫贱。
便道:“这事好说,你只肖把事情与我办妥,如何少了你这兄弟的好。”
康和只笑未言。
邹夫郎晓这人不好忽悠,先引他上水桥坊去看了一眼铺子。
这水桥坊并不是四大主街,与范家现在经营铺子的豆惠坊相差不多,但这坊间却只进不出,铺子就在尽头上。
倒如邹夫郎说的,铺子大,铺面儿后头还圈得个小院儿,堆放杂物,烧水煮饭都宽敞。
邹夫郎言这处是以前他卖烛油的铺子,后头生意做得响亮了,也便换了间更大位置更好的铺儿。
先前赁了出去,一月上也能拿个三贯钱的赁钱,只赁期到了人没续,这才空置了出来。
康和瞧这铺面儿优缺显著,先前赁铺子看了不少,铺子租赁价格也有些数,这般敞大的门面儿贯把钱是赁不得的,但邹夫郎说的三贯数也忒高了些。
这坊间这位置上,真赁三贯,也不怪人不肯再续了。
铺子赁金两贯出头已是差不多,铺价麽,他大概估着也得要上百贯之数,到底是大。
康和也没吹毛求疵太过挑拣,既见人没蒙骗他,也便罢了。
总不能要人在四大街上与他弄间铺子出来,若眼下拿着手艺的事捏人,未必办不成。
可届时惹恼邹夫郎生了仇,等人方子拿到手,反要拿捏他不是轻而易举。
凡事也还是要有个度。
康和说了几句好听话,笑接下了铺契。
没过两日,康和打外头去寻了个不如何在外走动的粗野老村汉,与他嘱咐了一通,由这老汉拿了方子去与邹夫郎。
人在烛油铺子上会面,这老汉多不起眼,进出铺子也不教人多留意一眼。
邹夫郎瞧人一张黢黑的面皮,脸上尽是褶子,指甲缝儿里都是泥垢,怎么看都不似个有见识的。
他心想不怪康和能从人手里头弄得那样多的好烛来,他与康和五百个钱一对烛,这老汉不知到手一对烛有没有五十个钱。
“老爹,您好手艺。人言高手在民间,想便是您这般的高人。”
老汉受吹捧,却不搭他的腔,人板着张面孔,张口只言:“说这些空话有甚意思,俺一会儿还得山里去忙,快快把事情办完。”
邹夫郎见此看了一头来陪着的康和一眼。
康和挤眉弄眼,示意那老爹脾性怪,不肖弄虚的。
邹夫郎点了点头,他心眼儿也多,复问老汉:“老爹,说好这个数,我这头已是备齐了,东西你可带了?”
他同老汉比了二八的手势,想探探康和打中间有没有使浑。
老汉打怀里取出一张纸来,他给拍在桌儿上:“劳俺一通功夫。”
邹夫郎见老汉并没有对价钱有异议,要么是康和与老汉已经谈妥了他要拿多少,要么便是人确实没再贪这里的钱。
他见了秘方,自也取出了一早预备下的交子。
一手点钱,一手看方。
邹夫郎瞅着方子上写得倒是详尽,他懂做烛,自是一眼就能瞧出有没有蒙人,面上虽克制不露笑,眼睛里却早已瞒不住。
他觉方子内容倒是没问题,只疑:“如何每两行字字迹便不相同?”
老汉道:“俺又不识字,若教一人与俺写下这方儿,那不是白给了。自是要寻几个不同的人,打乱了给俺写。”
邹夫郎心头一愉,心想这老汉粗鄙,做事倒还算周道,且他见了老汉这般模样,心头更是踏实,就是来时他再做这买卖,也掀不起甚么风浪。
两厢交易妥帖了,康和同邹夫郎言送送老汉,两人离了这街,悄然没进了不打眼的地儿。
老汉赶忙将交子拿与了康和,他揩了揩脑门儿上的汗:“俺将才可演得好?”
“如何有不好的,将恁大个掌柜都给唬住了。”
康和打身上取了一吊钱给老汉,道:“一会儿上我那处,再与你一块儿三斤的好肉。”
老汉欢喜不已,直道谢。
送罢了老汉,康和复回了一趟邹家铺子:“这老汉说话不是个中听的,我每回去都吃排头。今儿拿了这样多的票子走,却也还要我几斤猪肉。”
邹夫郎得了方子欢喜,同康和言:“乡野粗h汉,爱贪占点儿小便宜,要你几斤猪肉你也不亏。”
康和笑了笑,他自是不亏。
“夫郎这厢可得了一桩好生意做,恁老汉不是有眼界的,药烛的生意往后约莫便是夫郎独干了。他日飞黄腾达,可别忘我这般跑腿的才是。”
邹夫郎也觉这事情康和给牵线办得好,他言:“如何会忘你,要没你与我介绍,今朝也不得这生意。”
康和说了几句恭维话,没向人要甚么富贵了的保障。
人心易变,倘若是良善的,即便未曾许下什麽保障,他时富贵了也一样不忘旧人,可若心黑的,即便今时因高兴许了诺言,它时说不得也能把承诺变成了斩人的刀。
说了半晌的话,康和才回了铺子上。
范景正在摊子前与人切猪肉,他瞟眼见着过来个步子轻快的大高个儿。
人走到他跟前来,笑着与人包好猪肉,空隙上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了一句:“妥当了。”
范景眉心微展,为着艾烛,已是忙活了月余,卖个方子的事情,亏得他能耐着性儿折腾这样久。
两人默契的都没多说谈什嚒,这事情不好张扬。
午间,趁着陈三芳午睡的功夫,两人借故说出去买甜水,康和领着范景去看了一眼他们的新铺子。
“瞧着是多大,但位置还不如咱们现在赁的猪肉铺。”
范景前后转了一圈,铺面儿没甚么稀奇的,城里许多铺子也都大相径庭,这处独是后头的院子教人喜欢。
他也觉得铺子靠着坊间尽头处,位置差了些,可若不是位置欠,人怎舍得轻易许了人。
“本是想着他给了咱一间铺子,要合适就把猪肉铺挪过来,到底铺契在自个儿手上,不肖再使一笔赁钱,又还宽敞这样多。”
康和道:“可见了这铺子,又教人歇了心思。”
范景道:“那头生意才起来,不易得了些熟客,这头隔了几条街,一时挪过来,熟客也得丢。”
“正是这般。”
两人一合计,一是不想多一桩麻烦挪动铺子,二来也不想折腾丢客,干脆寻了个经纪把铺子给赁出去,两厢倒也抵消了赁金。
夜里,康和才将三张交子取出来拿给范景看,两张一百贯,一张八十贯。
两人赤脚盘腿坐在床上,望着那轻飘飘的几张纸,价值却跟一床的铜子不相差了。
此番可一朝富裕了不少。
康和问范景:“你可想一口气修了大屋?现在钱够使了。”
范景其实对住处没太大的念想,只肖能遮风挡雨那就是好的。
自然,谁又会嫌更好的屋宅,且他也不是那样自私的人,自个儿糙,就要旁人也跟着糙。
家里这般茅草棚顶屋有银子使确该好生拾掇一番,夏月里头漏雨实是麻烦,冬日也格外的阴冷,离不开炭火。
范景道:“修大屋是好,只如何同家里交代修屋的这些钱?便自家晓得了,外头又如何看?”
村子上都晓得他们家在城里赁了铺子干猪肉买卖,可这买卖二月上才开做的,七月里头就掀旧屋盖大宅,甚么买卖能来钱这般快。
再者,有了银子,也不必就那般急躁着要置换做旁的,留在手头上,遇事也好周转,不肖转头便卖地卖物的来换钱,东西急卖未必能得好价不说,有时不恰当还卖不出。
康和也是思虑了这些,事情要转传去邹夫郎耳朵里,也惹人生疑,届时先前吊人那一通算是白费了。
“那便还是按着原先的计划,置了砖瓦来把屋顶地板修一修,且将就着住,过几年时间恰当了,咱再划地来弄大屋。”
这事情确实急不来,跟修路一般,要修敞修大,占得地定比现在宽,又得去与人商谈买地占地的事,不是一桩自家一拍大腿就能干成的事情。
范景应了一声,又道:“用咱原本这处的地基,倒是不肖再看风水,可修十几间屋子定得占旁人的地,若另选位置,还得教风水先生来看,且还未必能选中咱家的地。”
康和听此,也是头疼,他道:“那先把这事放心头,若有合适的地,尽量的买些在手上捏着。”
范景点头,康和又笑起来,不管怎麽说,有银子在手上,心里就踏实了很多。
他把交子与铺契小心收好,抱住范景,亲了亲人的下巴,两人预备着就要歇了。
现在崽子还不到四个月大,最是不稳的时候。康和可不敢如何,多沉稳,老实得快赶上刚到范家那会儿了。
他伸长脖子刚吹了灯,屋里头一黑,乍听得外头好似传出了敲锣的声音。
康和迟疑的在床边站了会儿:“可是打雷了?”
范景一骨碌从床上坐起,人立从床上下去,道:“是铜锣声。”
康和眉头发紧,大半夜上若没事谁会敲锣,他复把油灯给点上,一边披衣裳一边去喊醒范爹。
“咋回事,莫不是又进贼了?!”
范爹跟陈氏才眯着,听得急叩门声,慌点灯起来。
“不晓出了甚么事,外头有敲锣声,还是谨慎些清醒着好。”
范爹探着耳朵出去听,当真是听见了锣声。
才静下去的夜,随着铜锣声响,又给闹腾了起来。
不过须臾,夜色下,有人打外头的村道上跑过。
吵吵嚷嚷的:“有贼娃,往村南边儿去了咧!快些追!”
站在院子里头的康和跟范景对视了一眼,两人操了家伙,也赶忙上去了村道随着人跟去。
范爹跟陈氏不敢跑出了,家里还有俩丫头呐,只在后头喊,教康和范景小心着些。
夜风簌簌,康和捉紧范景的手:“阿景,要慢着些。”
范景点头,要换做往前,他早蹿出去了。
时下顾忌着肚子里的孩子,且没胡来。
两人四处张望,还真瞧见个黑影儿一溜给蹿进了地里头,村中壮力都跟着追。
人越汇越多,扛锄头举镰刀的,追着那时能看着个影儿时又不见了的贼一路跑,跑去了村南头。
康和跟范景仔细着,行得慢些。
两人打后头追上村里的汉子时,见着大伙儿停在了一户人家跟前,踟蹰着没继续追了。
“看着人来了这边,一下就见不着了。说不准是蹿进屋子里去了。”
“甚么不说准,那不是钻进了屋还能是躲去了哪儿,咱一同进去把人给摁住!”
康和跟范景走上去,瞧着这处竟是程家。
“程家就住一寡妇和小寡夫,咱一群大老爷们儿大晚上的蹿进去像甚么话。咱喊一喊,教屋里的人来开门。”
“等你那般慢腾腾的进去贼早跑了,上回偷了俺家几十斤的腊肉,俺自家里都不舍吃呐,这厢哪教他好走!”
几户挨了偷的人家,丢了米面肉粮的气本还没消,此番又撞贼,心头的火气大涨。
眼下哪还顾甚么寡妇不寡妇的,一个叫冯三儿的年轻小伙子气势汹汹操着家伙就冲了过去,全然是听不进人的劝了。
后头三个汉子也大了胆儿紧跟了进去。
康和眉心紧紧的,他心头觉今儿的事有些怪,但此时也不由去多想。
门碰得一下教撞开,范景架起了弓,屋里头随之也传出了一声惊叫。
“贼教扣住了?!”
“俺听着好似是那尤哥儿的声音咧。”
外头的人嘀咕着也要进屋去看个明白,然则不等人挨着门,撞门进去的几个汉子,低拉着个脑袋又从屋里出来了。
康和见状,握住范景架弓的手,示意他放下来。
“如何都堵在这处!贼可是教扣住了!”
徐扬打着火把,召着十几个村户打后头风风火火的跑过来,那火光亮堂的好似天要亮了似的。
一夕之间,程家外头围了二十几号人,甭说是贼了,飞只鸟出去都要教人给打下来。
“冯三儿,咋进去了又这样快出来嘛,贼呢?!”
那冲在前头进去的冯三儿教乡亲抓着问,一张脸臊得通红:“没……没……”
“没甚么没!你这小子是要急死人是不是?俺们进去看!”
冯三儿连忙拽住人:“别进去。”
一妇人约莫是看出了些不对,连道:“大粮,你一个男子别去,俺一妇人好进去。这处俩寡咧!”
吵嚷着叫大粮的男子见此安静了些下来,由着那妇人喊了哥儿娘子跟着进去瞧,谁想冯三儿竟也还是把人给拦住。
“你这小子要作甚,莫不是跟那贼一伙儿的!”
大家伙儿教冯三儿弄得恼火了,这程家也是怪,外头都闹腾开了也不说开门出来。
性子急的便开始嚷:“说不得就是这俩守寡的出来偷,俺每回打他们家门前过都闻着肉香咧。今朝就进去看个明白!”
村户教扇起了火,就说要冲着进去,冯三儿见此又急又臊,大呵了一声:“都甭去了,甭进去,里正在里头!”
这一破嗓子的吼,闹哄哄的院子登时没了声儿。
诸人大眼儿瞪着小眼儿,一时都痴愣住了。
“大、大晚上的里正在程家作甚?”
一憨傻的问了一句。
谁都没答复他的话,程家现在就一个老寡妇,一个年轻貌好的新寡。
白日里头上人家里,晓得些分寸的男子都只在院儿里头。
这大半夜的,一男子在寡夫屋里头还能干甚?
大庭广众下,这事情实在是教人又羞又臊,谁都不好意思张口说咧。
要说村里谁家男子也便罢了,偏生是乡长,这教人咋办嘛。
“里正……里正咋这样干嘛,这事给弄得……”
钱二爷听得动静说村里又遭了贼,慌慌忙忙的起身,闻见贼教堵在了程家,赶紧过来看。
撑着一把老骨头紧赶慢赶来,贼没见抓着,反倒是听得自个儿的好徒弟窝在人寡妇屋里头,教乡亲以为是贼给堵在了屋里没脸出来见人。
钱二爷登时又气又恼,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。
旁人不好意进去,他却大着步子进了程家,须臾,屋里头便传出了骂声。
“你不要面皮!像个甚么人样!”
“俺这张老脸都教你给羞落了,提不住裤子的玩意儿!”
村里头这样多的人在,钱二爷就是想给陈雨顺留些脸面,时下也气得顾不了甚么面子了。
屋里头骂得难听,大伙儿都有些不好意思听下去。
康和没好事的跑进去看热闹,村里的人也多少还是有些分寸。
这当上,便是心头已经笑开了,却也没敢进去触霉头。
“大伙儿也都散了吧,散了,散了,这处有钱阿公在。”
徐扬见着这般势头,人站出来多理事的张罗着诸人重新去寻贼,也甭离家太远了,怕屋里头没精壮在,贼反回去偷东西。
大伙儿在他吆喝下给散了去。
康和看向徐扬,火把光下两人对视了一眼,没言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