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也不晓得这骆家小郎俊是不俊。”
打晓得了家里安排了相亲,这一日珍儿起了个早,寻了身新做的碧绿衣裳出来,早早的做了梳洗。
先前家里来了那样多的媒人,家里头都没给瞧上,这回总算是走至了相亲,巧儿也为珍儿欢喜,跟着起早来帮她梳头发。
珍儿听得巧儿这般说,面生红:“瞧人也不能单瞧相貌,娘跟大哥哥、哥夫仔细挑选出来的,想是不会差。”
巧儿笑想也是,又挑剔起姐姐,埋怨她不听自个儿的劝:“俺说教你寻那身鹅黄的新衣穿,更是鲜艳亮眼,你非是不肯。”
珍儿也觉鹅黄的新衣好瞧,一直都没舍得穿,只她觉着相亲还是不要弄得太过隆重了,且她也不好意弄得那样好,只怕人心里头笑话她。
“这身就好。”
“是好,你平日里就爱穿这些简素的颜色。”
两姊妹在屋里说了会儿,收拾了出去,陈三芳瞧了瞧,觉没甚么不妥的,便带着珍儿出门去。
这回相亲选在了城里的荷园,夏季里荷花开得正好,不少年轻人都前去看花,夏月里那头相亲的人也不少,若是不往猴儿山那等庙会地去,多便是在那处了。
原先觉在猴儿山也行,陈三芳就偏信在猴儿山,她心头还想着康和跟范景就是在那处相的亲,瞧不仅相成了,日子还过得恁般顺遂,定是猴儿山的牵线菩萨灵。
不过如若去那头,远是不说,康和跟范景就不好跟着过去瞧了,要在城里相亲,也还能远远的去看上一眼那骆家小郎的模样。
且骆家也想在城里头相。
陈三芳喊了一欢跟二喜套了前些日子里头他们家新打的篷车,入了夏,晒人得很,出门坐板车晒得汗水直淌,跟那灶上的腊肉似的。
弄了一辆篷车,虽是价钱都能打三辆板车了,可好歹能遮风避雨,出门呢,里头坐了些甚么人,也不教人一眼都给瞧了去。
珍儿今朝收拾的好,教村里人瞧见了定是晓得去相亲的,届时少不得问。
这般没成的事情,先给说了出去又得惹些事儿出来。
陈三芳用手绢儿给自个儿扇着风,见坐在对身处的范爹额头上直冒汗,她打身上掏出块帕儿给范爹擦了擦:“瞧你是比俺还热。”
范爹今朝也收拾的还算些模样,他生得其实并不丑,只常年在地里头劳作,又没甚么见识,便是穿着好衣那也教人一眼能瞧出是个老实巴交的人。
“这篷车闷着,活跟蒸笼似的,不比板车凉快。”
“太阳且还没出,闷甚闷,俺晓得你觉人骆家门第高,心头打鼓咧。”
陈三芳道:“俺云表姐你是见过的,多和善的人。骆童生是读书人讲礼,不会与人难堪,一会儿你少说话便是了。”
范爹点点头。
珍儿心里也一样发紧,她攥着手里绣着兰花的手绢儿,汗都将帕子给打湿了些去。
若不是这几年养得好,肤子白皙不肖用多少粉,不然面上的淡淡的妆容也得跟着花了去。
三人一路到了城里头,骆家那边也早到了荷园。
两头人先各在一间屋里头做吃茶的客,待着长辈会上了,说谈几句,这才将俩年轻人唤出来见面。
珍儿将人瞧了一眼,顿时面上便红了,连就低了脑袋,再不好意思瞧人,都不晓得如何与人走近那观花处的。
长辈不做打扰,去了屋里头吃茶,由着俩人在敞亮处单说谈。
这骆宜川先时就听得家里与他看好了一户人家,他年纪也算不得大,心中其实并不急成家的事,反倒是想趁着火候,一举考些个功名出来。
若这时候成家,难免是分心科考,但见着爹娘为着自个儿的事没少奔走,不论心意如何,既是牵线搭桥了相亲,他出于礼貌客气,也还是放下书本来这么一趟。
心头想着相看罢了,就与爹娘说明白,再过上两年自学业有些模样了,再谈说亲的事情。
不想,教父母领着,见了范家的姑娘,登时心里头就改下了些主意。
他初瞧了珍儿一眼,只见这姑娘穿着一身碧绿的衣裙,不见鲜亮华丽,可说是装扮的简素,却偏与人一种春月里的清新之感。
许是她眉眼秀气,姿态含蓄,教他觉着如沐春风。
一时间,倒教他也抓了抓衣角,生出了些局促来。
俩人坐在荷花池前的亭子下,姿态都有些不大从容。
骆川宜试探着抬头去瞧珍儿,见着她低着头,也不晓姑娘是嫌他生得不够俊俏没瞧上,还是心中含羞,自寻着话来谈:“我……我听说你家在乡下。”
珍儿闻言,眸子动了动,听得他是读书人,学问不差,家境也好,这么说不晓是不是嫌他们家在穷乡僻壤上。
但便是人嫌,珍儿还是觉着自家里很好,家里人都很和睦,也都在好生的经营着日子,并不低人一头。
她便点了点头,小声道:“嗯。俺家里虽不比城中,但俺在乡下也觉着过得好。”
骆川宜闻言,连忙道:“我、我不是嫌你们乡下不好的意思。我外祖家也在乡里,儿时还总缠着娘带我去外祖家中。”
“乡下能钓鱼,摸小虾,捉田鸡,很好。只后头大了,读书课业重,再难得那样快活的日子。”
珍儿听此,心中有些意外,见他是个文气书生的模样,倒是不想以前也与村里的孩子一样喜欢这些。
她紧紧捏着自己手里的手绢儿,道:“读书虽是苦,可能教人识礼,学到不少道理。”
“是。”
骆川宜道:“为此我才想多读些书。”
两人这头慢慢的说谈着,荷园的对面,两道身影蹲在荷花丛前,探头探脑的瞧着亭子那头。
“你瞧得见人麽?”
“嗯。”
范景应了一声。
康和伸长了脖子,却也只见着一道身影,不大能看清那骆家二郎的容貌。
不过便是瞧不清楚面容,却也能看出是个颇有些气质的男子,远看着人有些拘谨,可背脊却打得笔直。
范景一把拉住康和,省得人落进了荷花池里去:“甭再这样窥人,给人瞧见了还以为是贼。”
“嘿,你可真会说。”
康和道:“你眼睛倒是好,那骆二郎生得如何?”
“还成。”
范景道了一句,拉着康和走。
康和见范景面色还不错,笑着跟人走,问他:“不再瞧瞧了?”
“回铺子去。”
范家夫妇俩跟骆家夫妇这时还在吃茶,陈三芳跟云表姐谈得多投缘,两人面上都是那般要结做亲家的欢喜。
倒是范爹跟骆童生干坐着,没谈两句话。
骆童生端着茶盏子吃茶,他虽也还算客气,可姿态却摆得高。
问了范爹几句乡里庄稼的事,又说谈了一嘴田产赋税,范爹弄得局促,俩人活似官爷盘问乡下汉的场面一般。
说了几句客套话,索性是不言了。
骆童生心中想,这桩亲要成了,那都难舒坦的往来,原就想要户读书人家做亲家,也好交谈嘛,这弄得,纯只能走个过场了。
“瞧着是差不多了,俩孩子当也是相看好了。”
云表姐跟陈三芳都想让两人再单独坐坐,但骆童生既是张了口,也是不好说,便前去亭子上唤两个年轻人。
这骆川宜见着父母前来,眉心动了动,只觉与珍儿谈得投缘,还未说上几句,如何便就到了时辰。
两头一块儿说了些客气话,行礼便做了别。
回去路上,骆川宜且都还颇为回味,骆童生唤了他两回,他才听到答复。
“你今日相看得如何?”
受父亲这般问,骆川宜同父母做了个礼,诚然答道:“儿觉范家姑娘很好,多谢爹娘与儿看的这桩亲。”
骆童生本还指望着骆川宜没瞧中那范家姑娘,届时他便可理所当然的推了这桩亲。
不想这孩子,竟是还多满意。
骆童生不死心道:“那范家姑娘确实生得也端秀,可他们家是杀猪人户,没甚么学问,你一个读书人,当真受得?”
骆川宜道:“我虽是读书人,却是惭愧,如今年至十八了也还未有个功名。读书人这名号,拿出来也只教自个儿羞愧,如何有嫌人家的道理。”
“范家姑娘虽长在乡野上,可很是温婉守礼,这样好的姑娘,爹娘费心与儿寻得的,儿怎会不满。”
骆童生一时有种说不出的味道,云表姐却欢喜得不行:“俺的乖儿,属你贴心懂事。你与娘的眼光一般,打头眼娘见着范家二姑娘就觉她好。”
说罢,又板起面孔肘了骆童生一下:“你这对着人范家挑三拣四的,无非就是嫌人家不是读书人户麽。你恁嫌,昔年与俺相亲时作何选了俺家那么个乡下户去?”
骆童生教云表姐说得面上一红,想想也是罢了。
他这儿如今也走了他的老路了,不过正是说明儿子像老子嚒。
范家二姑娘娴静温和,没甚么不好的,亲家虽不大合意,但到底也不是与他一个屋檐下过日子。
“你既是心头乐意,那我与你娘也没旁的,也便依你的意思。”
骆川宜见爹娘都答应,欢喜之余,又有些愁绪上心头来:“只不知范家姑娘可瞧中了我。”
珍儿这头也是少不得受了一通盘问,只她哪里好意思多说什麽,红着一张脸,独是点头。
家里见她对骆家小郎也中意,旁的问不出来倒也不要紧了。
未与家里多言,受不得巧儿缠着问,珍儿倒与妹妹多说了几句。
“他生得面白,很是读书人的样。”
“白面书生?那不就是大鑫哥那样子的?”
巧儿嘴巴毒辣:“你要这样说,我倒不觉他多好了。娘可拎着咱的耳朵教训,大鑫哥那样的男子做亲戚也便罢了,可不能寻来做丈夫。”
珍儿难得辩上一句:“他不是大鑫哥那样没有主意的,他虽是温和,却心有主意。”
巧儿笑她,说这才见了一回就维护上了,往后那还得了。
珍儿觉得羞,说是再不肯与她多言一句了。
范家这头也着急消息,但为女家,不好去催问。
倒是没教久等,过了两日,骆家那头就过来回了话。
自是好消息。
两家通了气儿,接着便有媒人上门来,取了珍儿的生辰八字,生肖属相,给骆川宜的八字合上一合,两头走个礼节的过场。
七月下旬,骆家就携着礼,请了官媒来范家,两家商讨了婚事事宜。
两头商量下来,亲先定下,婚事待着明年再办。
一来呢,两家都好准备准备,二一则,骆川宜明年上旬得下场童考,这时间也不多了,若是今年办婚事难免赶,又还要耽搁读书温习。
范家也不急着珍儿出嫁,别说是留个一年在家中,便是三年五年的,不怕外人说闲,那都是乐意的,自没有就着婚期提出异议。
定亲日两个年轻人又得见了一回,都高兴。
虽没如何说上话,骆川宜还是寻着机会塞了一支荷花朱钗给珍儿,珍儿也与了他一条绣着翠竹的手帕。
人走时,两厢都有些不舍。
“送了恁多定亲礼,可真是大方!”
张金桂听说珍儿相看好了一户人家,也是城里人户,她要问仔细的,陈三芳却卖关子不与她说。
她心想说再好还能越过了她们家湘秀去不成,这日就特地过来瞧了瞧。
不想看着那骆家小子一表人才,生得还怪俊,又是读书人,谈吐也好。
她本就爱读书人,心头不免也高看这骆家小郎。
听得那骆老爷子还是个童生,更是了不得,与人打了照面,骆童生多有派头的,淡淡做了回应。
待着人走了,她央着陈三芳看人送的定亲礼。
箱子开来,除却定亲有的酒、茶、猪腿、红枣等八样礼,还送了六匹细布料子,两盒子喜饼,一套银首饰。
那首饰只怕就有六两重。
张金桂咂舌,且不管人骆家究竟家底子多好才舍送厚礼,但礼节样样周全,必是十分看重珍儿才这般。
原先她还想给珍儿说自己娘家兄弟的孩子,可不想还没轮着张口,人就有了这样好的去处。
张金桂一时是为珍儿高兴,一时不免又羡得很。
陈三芳道:“这些都是外物,要紧是那骆家二郎,爱咱家珍儿爱得很,往后定不教她委屈。”
她今朝多光彩,心里也高兴的不得了。
张金桂有些酸溜溜道:“你是好福气。”
一会儿家里又来了些闲妇,等着定亲结束前来同陈三芳说话,屋里热热闹闹的,都在说着珍儿定亲的欢喜事。
珍儿害羞,躲去了屋里,没出来与这些婶子叙话,
康和瞧骆家礼数周全,那骆川宜也不错,挺是满意的。
转见范景,似乎却没有十分高兴,悄摸儿声的就回了屋去。
康和把怀里抱着的大福教巧儿饱了去,自撵着回屋,就见着人坐在窗边前,又跟以前一样埋着个头搓麻线制着长工,闷葫芦似的,便晓得他是心绪不好。
“珍儿还没出嫁呢,这就已舍不得了?”
范景教康和说中了心思,没答他的话。
康和倒了杯茶端与他,历来便是晓得这人面上冷冷淡淡的,其实心里头比谁都紧着自家人:“姑娘大了总要出门子的,一家里头可难招两个上门的。”
范景闻言,抬头看了他一眼。
“你怕再来个上门的教你在家里失了地位?”
康和好笑道:“我可不怕,就是再来十个那定也比不过我去。”
范景也短促的笑了下。
康和见此,挨着他坐下:“我瞧那骆川宜很喜欢珍儿,珍儿呢,也一个心思。两家人都合意这桩婚事,像这般,已是很难得了,你当为珍儿高兴些才是。”
“我晓得。”
范景看着这些,也替妹妹欢喜,但默了默,还是同康和道:“只我见骆童生不大瞧得上我们家。”
家里虽多是康和做主,但今朝定亲大事,父母健在,外人上门来,门面上定还是长辈说谈。
要是教家里的女婿来主谈妹妹的婚姻大事,难免教人说闲。
堂上也便是陈三芳跟范爹说话,他见那骆童生,少有张口理睬,多是他媳妇云氏在说好话。
康和听了范景的话不免眉心微蹙,他也见了骆童生,两人也还说了几句。
他何其人精,自是看出来骆童生有些姿态在身上。
读书人家多清高,嫌看不起他们这样的人户也是寻常,杀猪屠户,确实听来不雅。
这骆童生虽不比徐家读书人随和,但到底还算和气,不是那般刻意与人难堪的,也还是有分寸在。
骆家门第比他们范家高,这是事实,人家有的端,在他们面前确实也端得起。
总也不能以弱求强,要求人家还要多低姿态的来待他们罢。
与其求着高门贵户以礼相待,不如自个儿争气些把自家门户弄高些。
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,更何况是谈婚论嫁,总有些不合意才是寻常,若当真事事都好了,只怕还是个陷阱。
今日骆家备下厚厚的定亲礼来,堂间也没要求他们把珍儿嫁过去需得备下多厚的嫁妆才行,只言合礼就成,也很算是通情达理了。
范景道:“他看不看得上我们家都不要紧,我只是担心珍儿往后过去了不顺心,她性子本就弱。”
康和知晓范景忧心的是这茬,他哪里会因为旁人看不上他便心生恼意和烦恼的人,劝道:“媳妇和婆婆待的时间可比跟公公待的时候多,况且是骆家那般读书人户,最是讲究礼数的。”
“云姨喜欢珍儿,不会与她为难。就算是骆童生没多满意,那也相处不多。”
范景眉头动了动,他没言,但想了想,也还是稍舒了些心。
康和捏了捏范景的手:“不要紧的,这也且只是定下亲。还有一载光景呢,其间两家定是要来往着,若当真有甚么不妥的,咱们还有机会。”
范景应了一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