万贾人跟着康和到了料田上,这季上,只见一田的香料青果累累。
那青椒子果大麻香,一簇簇压得枝丫下曲,甚是丰多。
万贾人虽也见过这香料树木,却不曾这般见着一田,此番丰收的喜人,实在教人心头沉甸甸的。
他不由折下了一颗生椒喂进嘴中,只觉气味老辣冲舌,须臾唇皮便麻得几近失了味觉。
他连与康和道:“这味道正!异香绵长,是好货。”
康和笑道:“万大哥来的是时候,今年香料成熟的时节比去年稍晚了些,若换做去年熟得早,此番月份上,好料已采摘了大半拿去市场上售了。”
万贾人也是紧赶慢赶的过来滦县,他往年至滦县时要比今年晚不少,便是因惦记着这桩香料生意,故此才来的早些。
倒也不枉跑这一回,范家的香料他很是满意。
既是瞧了货,万贾人便与康和商量起价钱来,他想早些把这些鲜香料给带出去往北边些走,一路上兜售再采买当地的特产转卖他乡。
“如今城里头香料鲜青椒子的价为三百个钱,山胡椒为三百二十个钱。这是四处都能打听着的,天下和顺,老百姓的日子渐好,物价也涨,不瞒万大哥,这香料价比之去年涨了二十个钱之数。”
康和道:“万大哥千里迢迢前来置货,亦是瞧得起小弟,我可略让些利,可若是大价却是让不得。香料到底稀罕,城中亦容易卖。”
虽说一兑儿卖出,进账快,也更保障,但就是在县城香料也好卖得很,便是散卖麻烦了些,可价到底卖得起来。
若是为着省事一回大量卖出,贱价卖出他难免觉吃亏。
万贾人晓得如今是卖方居高,人不愁卖的货,他自在价格上讨不得甚么好,反倒是有央人之意。
为促这桩长久买卖,他道:“便依滦县市价来,康兄弟肯将这般好货留与鄙人,我心头莫大感激,如何能够做商人小态,不显诚意。”
康和见此,如何还好说旁的,便应了买卖。
为保新鲜赶时间,万贾人自带了几个人来采摘香料,康和也教一欢二喜还有连四哥帮着采摘。
虽香料生刺不好收拾,好在人多,十几双手忙活下来,也不过三两时辰就将香料尽数摘下。
康和大半亩的青椒子,称得重量一百一十八斤,万贾人只要了三十斤的山胡椒,因山胡椒不好保存,也是头年做这桩生意,自是稳妥些为妙。
于商人而言,三百多个钱一斤的香料许算不得多少,可算其人工路费,折损,成本亦是不小了。
如此核算下来,康和一并卖了四十五贯钱的香料出去。
鉴于人买了不少,他另又还送了那般盛药油大小的四小瓶山胡椒油与万贾人。
这小小的胡椒油价格不菲,毕竟是用鲜润的山胡椒榨出提炼的好油,一斤的鲜胡椒,也不过只那么比指头大些的一小瓶。
但康和汇了一定量的菜油进去,既保持了山胡椒油的奇香,又还味道恰合。
就是如此,一小瓶也能卖上五百个钱。
另外,还送了一二家中的熏货,也便宜万贾人这般走商在路上吃用。
万贾人心中感激,他与康和言,今朝先出去打通打通销路,若是顺利,来年再来,届时也拿些料油出去。
他又送了康和一盒人参,一盒茯苓。
两厢方才作了别。
这回倒是一股脑儿的把青椒子一把手就给卖了出去,去年那些在他手头上买过香料的都来铺子问。
却是不得青椒子,只买得山胡椒。
康和心觉香料生意利厚,可惜手头所有之数也忒紧凑了些。
他与范景各乡间游走,也又收起了鲜椒子来,转再拿去铺子上卖。
赚取其中的差价不多,倒不为挣那点儿薄利,是为着教人晓得他家里头还卖着这一味香料。
待着来年万贾人若是不来了,旁人也还想着有他们家这处卖此香料的。
鲜山胡椒不如青椒子好卖,待着果子熟透不可再留于树时,康和便全数给采摘了下来,扭送到了油铺上,熬榨做了香油。
他们铺子上自留要了些去卖,剩下的康和便陈列在自家铺儿上,外在家里存些,逢年过节的做节礼送人。
不论是富裕还是穷寒人户,总是离不得一日三餐,于那般富裕的人户,他们包两小瓶香料油,拿出手已多是体面了。
如此倒是解了一桩不知送人甚么礼的烦恼事。
十月上,忙碌着收拾庄稼进仓,缴纳赋税之事。
而今农户纳税,以为土地来谈,分做为两种,一种是缴钱,一种便是缴产。
这缴钱是个甚么缴法呢,便是一早年初乡长催耕劝农时,提前一亩地缴纳上一贯五钱的税钱,作为今年这块土地产税的买断。
价,约莫是按着一亩地年产值六贯的三成计算的。
缴纳了钱银,一年中种植的庄稼粮食就不肖再缴官府了。
另一种缴产便是收获时,缴纳粮产的三成,不论你的庄稼收成是好,还是不好,总之便要缴纳总产的三成。
许多农户也都选的第二种,一则是春播时手头紧,多是拿不出这个钱来,二一则,农户看天吃饭,谁晓得今年收成是好还是坏。
倘若收成极好,那春月里缴了钱便划算,若是当年收成惨淡,那可就亏损了。
范家大多的田地产业也都是选的缴纳粮产,但种植的香料却是缴纳的是钱银。
因着头几年无产,不能缴纳产物,倘若种植的是正经庄稼,官府非但不为责怪,反还有一二赈济,可这般香料就没有如此优容了,官府自是不许这般钻空子。
但时下香料有了产物,其所得利润远远超过了一亩地六贯的数目,他们缴纳税钱而不缴税物,所赚便十分可观。
不过这也得匀去些利润作为前几年无收时白白缴纳的税钱。
算来,前期投入成本颇高,故此这香料利润厚,却还是没有多少人经营。
一是成本;二则早些年战乱不太平,农户谁乐意种不能填饱肚子的东西,就是手头有田地,有钱银的都不爱碰。
不过这两年倒是不同了,康和跟范景出去杀猪时,在别乡,也见了一二种植香料的人家。
只栽种得不多,尚且还在试探摸索中。
康和也不晓得将来于这块儿的税法是不是会修改,总之趁着眼下,多挣些总没错。
冬月下旬,小福百日宴,范家也办了一场席。
这年里,家头没做过甚么大席面儿,也便好生办了一场。
城里乡下,前来吃席热闹的人不少,先前大福百日宴预备了二十张桌子便不够坐,生超出了两桌。
如今几年过去,家里来往的人家比之昔前只多不会少,康和便多预备了五桌,拢共置办二十五桌席。
这回倒掐得准,将巧够坐。
“瞧这小样儿,生得跟大景一个模子出来的一般。”
大房张金桂抱着小福,同一群亲戚说笑。
“轻着咧,不似大福那般壮实。”
小福噗噗吐了两个口水泡泡,见着张金桂的脸貌有些生,身子上的味道也是少有闻见的。
睁着一双猫儿眼稀奇的瞧了瞧周遭怎那样多的人,须臾,哇的就哭了出来。
“瞧这孩儿,娇气得很。大奶抱着,哭甚呐?”
奶娘见着小福哭,听得揪心,便要把孩子从张金桂那处给接过去:“孩子有些认生,俺抱着与大伙儿看耍罢。”
张金桂却不把小福给奶娘,道:“这样大点儿的孩儿认生可不好,便是惯得厉害了,将来容易小性儿。俺多抱会儿,教他改了认生的性子。”
说罢,她嘬着嘴哄小福。
奶娘张了张口,大喜的日子又不好说人家里的正头亲戚,没得教人觉着孩儿过宴,金贵的都不肯与人抱一抱。
她也只看着干着急。
亲戚见孩子哭得厉害,都喊张金桂与了奶娘抱去,她却也不听,还乐呵呵的给人说小孩儿就是爱哭闹些。
大伙儿都不好说她,谁人不晓得她欢喜小孩子,奈何自家里头没得。
出去耍时见着谁家的孩儿,总欢喜的要抱,亲热得很,却又没个轻重,把孩子逗哭了也不与人爹娘。
谁要见了气,她还要说人小性儿,把孩子看得跟金元宝似的,迟早得惯坏了去。
大福和十五,还有几个同村年纪相差不大的孩子一同在外头捡哑炮耍。
听得小孩儿哭声,大福耳朵竖起来,忽就丢了手里的哑炮,寻着就跑去了张金桂跟前。
见着小福眼睛都哭红了,他大奶还乐呵呵的给抱着与亲戚吹嘘。
他竖起了眉毛,生起气来:“大奶,弟弟要睡觉了,让刘娘子抱他回屋里睡觉。”
“是到睡觉的时辰上了,一会儿没睡足该哭闹咧。”
奶娘见此,赶紧去把小福给抱了回来,要不是大福跑来了,她都要去寻正在接待来客的范景康和了。
亲戚们见状不由笑:“大福还晓得弟弟睡觉的时辰,当真是兄长的模样咧。”
大福不受亲戚的虚夸,做了个礼,一溜烟儿又跑去耍了。
张金桂见着二房这头俩孩儿都乖巧,歪着嘴鼻,一时心头怪不是滋味。
日子悠悠儿的,不疾不徐,倒就这般又去了两年。
“师爷四十寿席,弄得可热闹,就连县公都捧他的好场,届时要去与他贺寿咧,你当真不去?”
“这帖子俺真是不易才得的,若不是心头念着你日里头对俺的总总好,俺早高价儿卖与旁人了。”
康和丢了块儿麻香的兔子肉进嘴里头,笑与包三哥倒了一盏子酒。
“那师爷与我素来没个交情,我去凑甚么热闹。且一张帖儿就要二十贯钱,我可吃不起这顿酒。”
“俺时常觉你能耐,时又觉着你有些不晓变通。县老爷都要去他的席上,到时宴上少不得都是些人物,若是结识上一二,那可不是二十贯钱能换来的好处。”
包三哥倒是诚心的为康和着想,这几年相处下来,觉这老弟厚道,他俩好得很。
“若不是俺也使钱拿到手上的帖,也便白给了你一张。”
“三哥的好意我心领。只我实在不爱好这般。”
康和同包三哥道:“你倒是不如与俺仔细寻间好铺子,我预备着弄间合适的门面儿来再生一桩买卖。”
包三哥见康和确实不想要帖子,无奈叹了口气,也没再劝。
转同他言:“俺先前得了些消息,说是这坊间门口的南大街有几间好铺子要拿出来卖。”
康和闻言眼睛亮了亮:“你是说前头那三间当道的铺子?”
“可不就是,关了有些日子了。俺听得说是外县一个大商户的产业,只好似犯了事,这产业便充了公。有消息言,户房要拿出来卖。”
包三哥道:“只消息也不全然准,俺事先说给你听一耳朵,你要心里属意那铺子,早些吧银子给备着。若是真要拿出来,少不得是有人要,虽未必落在你手上,但若是没得银子,那定是落不到你手头。”
康和连应声,又与包三哥倒了一盏子酒。
两人说了好一晌的话,包三哥提着一方鲜猪肉,晃荡着从范家铺子上出去,面上已微微有些生红。
天气炎炎,巧儿上骆家寻珍儿吃冰饮去了,铺子的伙计朱华,趁着这当儿没生意,也在贺家铺子门口些打着炖儿。
范景却没去午歇,他在屋后将杀猪的刀都磨了一遍,刀子教他弄得锃亮。
贺小秋快要生产了,肚子挺得大,近来都在家里头养着,张石力一颗心也都紧在夫郎孩子身上,素日里来铺子的时候不多,只在外头跑着杀猪。
他们两口子便在铺子上多守着些。
康和同他道:“这包三哥又想与我帖子,上师爷家里头蹭个席吃。”
他取了干帕子来帮着范景擦才磨过还沾着水的刀:“记着哪一年县里有个举爷中了举,他得了帖子也想卖与我。前阵子听他说举爷置了个书塾,要收几个学生,若是当初去了贺宴,说不得攀上关系,也能送了大福前去读书。”
范景闻言,道:“举爷不收寻常学生,哪有那么容易。”
“我也是这般说。这两年读书的人家是愈发的多了,那些学塾都挤满了学生,有些功名的教书先生吊得老高,念书费用高不提,还要看学生的资质。”
就连范鑫那处只与孩童开蒙的私塾孩子也比以前多了不少,课室里坐得满当。
一则是天下太平久了,老百姓安居乐业,手头富足了,孩子生的也多了,那读书的人家可不就多了麽。
想做举爷的学生,那谈何容易。
虽道理都晓得,但听包三哥说,两人心头也还是有些动容,大福肯读书,做爹老子的,定也想送他去更好的去处读书。
下晌,关了铺子,驾了车子回去。
至了家,一身都弄得汗津津的,康和正预备跟范景去冲个澡,一道软乎乎的小身影便扑进了怀里来。
“爹爹,小爹。”
康和眉眼柔和,矮身将小家伙给抱了起来:“今朝在家里可听话?”
陈三芳从屋里追着出来,见小崽儿已经蹿到他老子怀里去了,嗔道:“耳朵又还好,将才还缠着俺与他取弹弓耍,一转背的功夫就不见了人影儿。
好是这几年都没听得说有拐子,要换做大福是这性子,说不得那年就教拐子给偷了去。”
范景见得趴在康和肩头上一双眼睛滴溜儿转的小福,忍不得捏了一下他的鼻尖,眉眼可见的多了些柔和。
“也不晓得哪里来那样多的精神,今朝午觉也不肯睡,大福回来睡了会儿,他爬去床榻上拱来拱去,闹得大福都没睡上一炷香的时辰。瞧这甚么时辰了,且还活泼得很!”
陈三芳说起小福,当真是又爱又恼,一日下来,康和跟范景回家,都能有告不完的状。
康和在小福小脸儿上亲了亲,道:“小孩子活泼些好,瞧大福早两年时年纪小,且还爱动活泼些。这两年专是读书,本就算不得活泼的,如今更是不活泼。”
几人说笑着抱着小福进了屋去,坐耍了会儿,康和说去洗澡,却听外头连四哥进来说,徐扬过来了。
范景便去把小福抱到他怀里,这小家伙当真好动,在怀里头也不见安静的,要摸摸范景的嘴巴,又摸摸他的耳朵。
一会儿子功夫就趴在肩膀上往耳朵上去咬了,却也晓得不使力,可就爱去咬人耳朵。
“如何得空过来?”
徐扬进屋牛饮了一碗茶汤,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:“倒也不是甚么大事,说不是大事又还是有些要紧。”
康和道:“卖甚么关子,要紧又不要紧的。”
“这两个小崽子不是在大鑫那处读了也两三年书了么,前阵子我爹会乡来,拷问了一番两人的功课,说是这俩孩子书念得还挺有些模样,大鑫也说,教了那样多孩子,论起刻苦跟聪慧的,还属这俩小崽子。”
徐扬道:“我爹跟我爷的意思便是现在孩子也七八岁上了,当接去城里好生教养着读书,既有些天分,别给白白荒废了。”
“大鑫教得也不差,只他到底只传授些基本的,将来孩子若是要下场,那点儿学问不够用。”
“家里头三催四催的,我今朝得了点儿空闲,整好是过来说与你俩听,看看你俩甚么个打算。”
康和闻听徐童生拷问了两个孩子的学问说好,他心里头也高兴一场。
“徐童生的意思是想俩孩子都在徐爷的手头下读书?”
“他俩打小黏在一处,一块儿读书又互相勉励,我爹跟爷都喜欢的紧,如何有不教他俩人在一个学堂的道理。”
康和道:“我倒是也跟大景商量过,起了些心思想送他去城里读书。只城里还没置屋,若要孩子每日走读,寒来暑往,那也太辛苦了些。”
徐扬道:“你何必慌着在城里置屋,寻屋得慢慢来,一时急要难寻着好的。大福这孩子懂事又听话,就教大福住在我爹那头,也不妨事。”
“那如何能成,岂不是太麻烦你们家了。”
“有甚么麻烦的,两个孩子一道上还热闹。”
康和一则怕是麻烦了徐家,二来:“这俩孩子若起居都在一处,说不得一起胡顽。也罢,我们一屋子人先且商量大福读书的事怎么个安排法。”
徐扬应声:“自是应当的。总之你不肖怕麻烦了我们家,孩子要没个合适的宿处,尽管送到我们家去。”
康和笑谢了徐扬的好意,他俩的关系,自不肖过于客气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