隔日回去山里头,在山上待了俩日,本是答应了康和要教他射箭的范景,一直没再提这事儿。
这日,康和上张石力那头去看了一看送过去的蜂箱,顺道给他送了一碗酸豆角炒肉糜。
山头气温不高,东西耐放,这菜凝固了撬一坨拌在面条里吃,还是下饭都好使,最是合适张石力这般不擅厨灶又能想吃一口好的人。
康和看了几只蜂箱,加涂了一层蜂蜡后,又教张石力拉着吃了两碗酒,回去的时候已不早了。
范景正在院子里擦刀,瞅见康和回来,什麽也没问。
翌日一早,拿了长弓,自说要教康和射箭。
康和闷头一乐,喜滋滋的跟人到外头的林子里去练习。
“双脚站位要与肩同宽,自把步子扎稳了,射箭才不容易偏。”
“箭与弓垂直,开弓时臂与背同时发力。”
“放箭时手指自然放松。”
簌得一声,箭从弦上飞了出去,只好似没吃上力一般,且还没得一丈远就扎在了地头。
弦不断弹动,倒是把康和的手给崩麻了。
他心头却有些荡漾,头回就把箭射出这样远,可比他预想中落在脚边上可要强多了。
搓了下发麻的手,连忙又试了几回,不想竟是一回不如一回。
康和的手被震得有些发麻失去了知觉,却还是不死心的继续试,篓子的箭都教他使了大半去,乱七八糟的或倒或插在地上。
范景默着看了半晌,见着人被弄得发红破了皮的手背,眉头蹙了一下,兀自走了上去。
康和是个很有耐心的人,但也有些耐不住屡屡失利,正是琢磨着哪里不对,手忽得被握住。
他偏头,便见着了范景快与他贴着的面颊。
范景个子大概到康和的耳朵,他自侧身处握住康和的手把弓抬高,另一只手给他搭上箭,整好似环抱的姿势将康和给圈着。
“看我还是看箭。”
康和闻言,赶忙回过头目视前方,簌得一声破风响,竹箭竟穿破一张受风吹落下来的树叶,稳稳的给扎在了远处的一根树子上。
“漂亮!”
康和忍不得呼了出来,欢喜得一蹦跶,砰得一声,下巴便狠狠的撞到了范景的鼻梁。
范景顿感不妙,眉心紧了紧,下意识抬手去摸鼻子。
只觉一股热流滑下。
“可撞疼了?!快教我瞧瞧。”
康和顾不得自己的下巴,赶紧去看范景。
范景转开身不教他瞧,捂着鼻子去了木屋。
康和瞥见范景指缝里渗出来的一抹红,赶忙丢了弓慌慌忙忙的撵了过去。
他赶紧取了棉花与范景止住血。
好在是撞得并不厉害,只流了一会儿血便无事了。
经此一事,范景与康和学箭总结了四个字——蠢笨如猪。
夜里,康和看着范景微微还有些泛红的鼻子,怪是心疼。
他轻轻摸了摸范景俊挺的鼻梁:“还疼不疼?要不要我给你再敷些药?”
范景把人的手拍开,闭目睡眠,并不搭理人。
康和轻叹了口气,兀自伤春悲秋起来。
“看来我当真是没有学箭的功夫,还得是打小学起才好。”
“倘若是我身形比你矮小,也便没有今日的事儿了。”
“可怜我们阿景这样好看的鼻子,若是教我撞坏了,这天底下可就少了一个如此俊秀的小哥儿。”
范景眉头紧了一下:“你怎这样多的话。”
康和看见范景睁开了眼,连忙侧过身去对着他:“便是因你不说话,显得我的话多了。”
范景看着康和:“刚才你叫我什麽。”
康和道:“阿景啊。”
范景眉心动了动,正是在思索什麽,忽得觉着鼻梁上有些温软湿热,抬眸,发觉康和竟然亲了亲他的鼻梁。
“还疼不疼?”
范景没说话。
许是他早已经不痛了,也或许是这般当真有些作用,他确是感觉不到鼻梁还有什麽不适。
范景默了好一会儿,夜色渐浓。
他道了一声:“以后你也这样唤我。”
这些日子,康和跟着范景在山里转悠,倒是也撞见了些猎物,只几回都是那般肚子大大,怀了小的活物。
天气暖和了,动物交配繁衍,春月里头正是好时节。
寻常碰着怀着的母羊、母猪一系,再是难得,讲究的猎手也都不会猎。
如此一来,春月里能猎的反倒是不多,要挑拣,比平素更难了些。
接着一连好几日,收获都不大乐观。
这日里干粮吃得差不多了,范景便同康和说准备下山待些日子,帮着家里头把庄稼种了。
时下陈氏隔三差五的要去城里卖蒻头,少不得耽搁,家里头的农活儿便落在了范爹一人肩头上,虽田地不多,可一个人难免忙不过来。
春播又是极看时节的,早不得也晚不得。
等帮着把地里的事忙完,快入夏的时候再回来。
康和自是答应,若要看蜂,中间寻了闲日子上来便是。
于是两人收拾了东西,去了城里一趟,整卖了不多的活物。
恰巧还在城里撞见了卖蒻头陈氏。
“来看看咧,才制的好蒻头豆腐,又嫩又……三郎,大景!”
陈氏天不亮就收拾了蒻头豆腐上城里来,又为着省下你两个铜子的牛车钱,生是背着东西走了县里的。
叫卖了一个上午,这当儿已是午时了,盆子里的蒻头才卖了一半。
太阳悬在正空上,将她蒸的有些发昏,瞧着有人走来,下意识便扯着嗓子吆喝,待人走近了才发现是康和两口子。
“今儿蒻头不好卖咧,往时再不成,也都卖去大半了。”
陈氏低了声儿道:“前些日子县里多了两三个卖蒻头豆腐的,日日都来,蒻头豆腐不稀罕了,生意不如以前好做。”
康和闻言宽慰道:“这般小本买卖,谁都能做,也是寻常。瞧着县里多少卖索饼的摊子,又多少卖菜的农户,哪行都挤满了人,少不得都要相竞,天底下哪有一帆风顺的事。娘别太忧心。”
范景见陈氏叫卖了一上午,已是口干舌燥的了,也去夹道的茶水摊子上与她端了一碗茶汤来。
陈氏接过吃了心头熨帖,同两人道:“是这个理儿,俺也不灰心。大伙儿虽都做一样的买卖,但也总能有些区分,好在俺们的蒻头豆腐做得好,还是有客只认咱的。”
康和教范景去城门口的凉棚等他,他跟陈氏要一齐把蒻头豆腐卖了再走。
左右范景也吆喝不来,让他跟着也不过平白受累。
范景去了后,康和把蒻头豆腐装进背篓背了起来,跟陈氏一同走街去叫卖。
打主街吆喝到民巷,康和的声音中气十足,打多远都听得见。
民巷那般闭着门的宅屋,打里头听得了吆喝声,便有开出一条门缝的,出来个收拾得干净体面的婆子亦或是夫郎,将人叫住,要上一方蒻头豆腐。
“见着这般走街倒是更好卖些。”
陈三芳包了四块儿豆腐出去后,忍不得道。
“只俺背着蒻头豆腐,不经走。”
“一处卖有一处卖得好,久了人都看熟了你在那处,想买时自就上地方来寻,容易得熟客。走街费力气,但容易碰见更多的人,人多了,客也多的几率便能更大些。”
康和还是更支持陈三芳在一处卖的,一来无需这样辛劳,二来她擅言,结识熟客更好。
“那俺往后还是在一处卖,若是实在卖不动,再这般走街叫卖。”
康和点头说好,穿了几条街,剩下的蒻头豆腐便不多了。
正是预备着往出城方向叫卖着走,俩人撞见了个牵着牲口的老汉。
那老汉也是有意思,一头牵着头嫩驴子往牲口行的方向走,一头又用沙哑的声音吆喝着:“毛驴子咧,壮实又康健,好价了咧!”
康和估摸着人是诚心想卖了驴,可送去牲口行要遭压价,毕竟人收了驴还得转卖出去,要想赚得钱,那收牲口时必会尽可能的以贱价给买进,再以高价卖出,如此得赚丰厚的差价。
就好比是他去干货铺里卖根子粉条一个道理。
康和见陈氏也直勾勾的看着驴子,便喊着她一同上去把老汉给叫住。
“老爹的驴子是要卖?”
“嗳,好驴儿,温顺得很,小兄弟娘子瞧瞧罢。”
老汉瞅着有人询问,连多热络的招呼。
康和把驴子看了一圈,见着眼睛明亮精神,身子上也没有甚么伤,腿脚也利索,不见明显的病样,这才问:“不晓得老爹的驴子是个甚么价格?”
老汉道:“俺起了心卖它,不嚷高价,与俺八贯钱就能牵着走。”
陈氏晓得这般下力气的牲口价格都不得了,可听闻一头且还未长做成驴的小驴都要八贯,忍不得咂舌。
康和笑了笑:“老爹,你这驴儿看着倒是精神,只在牲口行里,那些牲口贩子才卖这个价咧。老爹张口就卖了这价,牲口行里的还如何赚。”
说罢,他摆了摆手,与陈氏就要走。
老爹连唤住康和:“小兄弟眼明心亮,俺也不故作价了,你要诚心买卖,与俺开个比牲口行里高的价格,俺把这驴子卖你,就不上牲口行了。”
康和听这话倒是差不多。
既是有心买牲口,若是碰见好的价格合适的倒可早些买下,不拘于甚么时候,毕竟好东西不是等你攒够了钱就有的。
康和教陈氏去把范景叫来,他长期跟山禽打交道,对这些牲口的了解定比旁人深,让他瞧了若好,再谈价格。
否则价格再好,牲口不成,那也是枉然。
陈三芳见康和起了心要买,她心头也有些激动,连答应,快着步子就去城门口寻范景去了。
不多时,范景便来了这处。
那老爹见着范景一双淡淡的眸子,却好似能洞穿万物似的,分明是个哥儿,没来由得却教他有些惧。
也是怪,瞧着身形更高大的康和他都没这般感受。
他自个儿也没弄虚作假,心头就是给紧绷着,他低声问:“哥儿,俺这驴可好?”
范景没说话,但是冲着康和点了下头。
老汉这厢也长长的松了口气。
康和见此,将范景拉在一边问道:“小驴可买?”
范景道:“成驴价高,小驴价低,这驴没有毛病,养着也快。”
陈氏见状,连也道:“俺好生割草与它吃,牲口长得可快咧,一天一个样。咱家里圈头年初捉的一对猪仔,时下都长了两尺长了。”
康和既见都答应,便去同老汉谈价。
“老爹,我夫郎既说了你的驴儿康健,你诚心卖,我们也诚心买。七贯钱,我们跟牲口行一般,一回将钱拿清。”
“小兄弟,你这价也忒低了,哪有恁般一饶价便给人压去一贯钱的,穷寒人家,一年都未必攒得下来这些个数目咧。”
老汉道:“若非是俺儿说定了一户人家,家里头得做席办酒,一时间拿不出钱来,俺如何舍得卖了驴儿。”
陈三芳道:“老爹,俺们都是本分人家,你这驴儿好,咱们就说好,也不刻意去说老爹的东西不好来压价。
你这驴儿好归好,可还没长大,使不得多少力,正是春耕时节,带它回去还得挤出些时间来给它打草料。”
“娘子,它长得快咧,春里买,秋里便正是健壮有力气的时候,到时驮物滚磨都好使。这时候它小,可价也好啊,若真买那般成驴,没有十几贯,谁与你相与的?”
康和接着又道:“甚么也都不说了,与老爹添一百二十个钱,便当是贺老爹家中的喜事了。”
陈氏也接腔:“这驴儿身子上洗刷得干净,料想老爹也是爱惜牲口的人,俺旁的不说,这驴儿到了家里头,定是将它好生养着,没有那起子虐生的事。”
老爹默了好半晌,道:“也罢,既是你们这样瞧得中俺的驴儿,与它寻个好人家,也不枉俺养它一场。”
两厢说好,定了价格。
只康和范景还有陈氏三人身上都没有这样多的钱,便先与了老爹两吊钱做定金,接着牵了驴儿跟着到了村子上,在家中取足钱一并拿给老汉。
这老汉来时还惴惴的,生怕给他使诈,但上了范家,见人屋里确实并不富裕。
俩丫头给老汉端凳儿倒茶,多是热络。
“大景,三郎,你俩身上的钱可够?娘这处能拿出两贯来,要是不够,俺上你大伯家借点儿去,人都上家里来了,他们骂归骂,还是会那些的。”
陈三芳拿着两贯钱上了范景跟康和的屋子,她手头上其实还有点儿,只家里头得开支,春里要买种子买肥料,哪里敢一回就把钱使干净的。
“够使,前头才卖了一只鹿子,加上我们之前卖粉条还攒了点儿。”
康和同陈氏道,两人本意没想陈氏出钱的。
陈三芳却将钱塞到了康和手里:“买牲口是一家子的大事,怎能只教你俩出。便是你们手头上现在还有些空余,来时有了孩子,少不得花销。俺不给,你爹得怨俺咧。”
康和听罢,晓得也是陈氏的一份心意,便给收了下来。
这厢便去把钱结给了老汉。
老汉见他们结钱结得爽快,心也好,便同他们说了不少养牲口的方儿。
走时,家里又包了块儿若头豆腐送与他。
还与他说他们家里收蒻头,也卖蒻头豆腐,另呢,鸡子鸭子也卖。
老汉说回了村,也同村里的人谈。
人走时,下晌了。
范爹瞧着回来时瞅着家里的方向过了生人,连快着步子家去,见着原是康和跟范景买了驴子回来。
范守林多欢喜,围着拴在后院上的驴子左瞧了又右瞧:“嘿,买了驴儿。”
笑呵呵的:“多好的驴儿。”
陈氏端着糠菜去喂鸡鸭,嘴了范爹一句:“看了两刻钟了,一双泥脚踩了鸡屎也不去洗。”
“村里头有牲口的人家两只手都数得过来,如今俺们也是有牲口的人户了咧。”
范守林有些得意,嘴里哼着不知甚么个欢庆的调儿。
陈氏笑骂了一声:“买回来还得养得大才算本事咧。”
康和在屋里头,听得陈氏跟范爹在外头的谈话,也不由得笑了笑。
他清点了一番钱匣子,正月里范景给了他所有攒着的钱,外在这俩月里挣的,除却开销,满打满算有十九贯钱。
今儿买去驴子,本要七贯多钱,但陈氏给了两贯,便只用了五贯多。
时下手头上也还剩有十三贯八百八十个钱。
康和将那十三贯单独存放好,八百八十个散钱取出来,方便日里开销取用。
驴儿在家里头养了几日,一家子都很悉心的照看着。
本是没牵出去溜过,珍儿跟巧儿日日都出去割草,旁人少不得便问。
隔三差五的,就来个人上家里头看稀奇。
外头便说,范家的日子见好了,人起了买卖做,如今连牲口都买了。
人多也是势利,范守林跟陈氏走在外头,同他们招呼的人都可见得多了起来。
巧儿也说,她们俩丫头在外面割草,那些个甚么婶婶、小叔叔的,以前撞见了,她们喊了人,人也装聋作哑的当没瞅见人似的。
如今喊了人,答应的多好,还拿果子与她们吃。
要属还是陈氏最欢喜,原先大房的过来,总抖得高,张口闭口的弯酸陈三芳没有见过世面。
时下陈三芳上城里去得频繁,看得东西多了,识的人也多了,开了眼界,张金桂来同她侃大话时,她再不似以前那般只能当只闷葫芦了。
有时说上两句城里的新鲜物,张金桂听都没听过,一下便将她打做了哑巴。
张金桂是见压不住陈三芳了,说话也收敛了不少。
从往前的得意,转变得酸溜溜的,也不常来寻陈三芳了。
陈三芳才不管她来不来,自个儿几头忙,哪还有那些闲空夫去管她如何想。
要不说那些内里分明一把空的,偏咬牙也要撑门面儿呢。
人瞧着你家里好,总是要敬你三分。
春月里的农户人家忙忙碌碌的,康和跟范景日里都跟着范爹下地去,早出晚归的,不比在山里头松快多少。
这日,康和拿了嫩草去喂兔子时,发现一只母兔出了崽。
搭的兔窝里,一连出了五只幼崽。
康和赶忙用干草和破布做了一个更温暖舒适的窝来,给安置在兔儿棚的一角,仿制出隐秘的野生环境。
又把另外的两只兔子单独隔开,防止干扰母兔喂养幼崽。
为着给母兔催乳喂养小兔,这阵子都与它吃豆渣和新鲜的嫩菜叶子。
家里都想把兔子给养好,把母兔小兔伺候的周道,怕乳汁不够,陈氏还给小兔喂米汤。
瞅着小兔一日一日从一团软趴趴的肉慢慢能够爬动,然后睁开眼,长出毛。
然一日夜里头,屋中灭了烛火,一屋子人都睡下了。
康和跟范景待着夜深了,两人方才折腾些事,正是在床上淌着汗,忽得听见外头厉声厉气的猫叫声。
起初两人也没大在意,都紧着眼前的要紧事儿,难以分开身。
过了一阵儿,猫叫声没停,范景听得好似有跑动撞笼的声音。
他实觉不对劲,发软的手撑住了康和的胸口,有些难耐道:“出去看看。”
康和声音喑哑:“我现在怎出去看?”
“野猫要咬兔。”
听得这话,康和眉心一紧。
再是忍不得,也只忍下。
匆匆套上裤子,他光着个膀子,操起根棒子便出了屋去。
范景要 穿衣裳,没他的动作快。
康和往兔儿棚那头去,只见黑黢黢的院子里,一双荧光发亮的眸子正在棚子前闪烁。
不晓得哪里来的一只黑猫,正凶悍的朝着棚子里头吼叫,爪子抓棚子发出咔咔咔的声儿来。
“嗤!在这处横,还不快走!”
康和拿着棒子重重打在地上,黑猫止住了动作,却也没跑,直勾勾的看着康和的方向。
见此,康和拿着棒子快步追着过去,那野猫方才一溜烟儿给蹿走了。
范景端着油灯打后头出来,两人赶忙去查看棚子。
笼中一窝小兔,躲避不得野猫的攻击,有两只已教咬死了。
八成野猫用爪子给抓在棚子的缝隙上给咬死的,猫的个头钻不进去,但爪子却能探进去。
瞧着血淋淋的幼兔,当真是可怜。
两人连夜给收拾了,转把棚子给弄进了屋去关好门窗。
翌日陈氏起来,见兔子死了,叉着腰站在院儿里大骂了一场。
日日都喂着兔儿的俩丫头也多伤心,康和便将棚子又给做了一层加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