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俺们这朝是把里正彻底给得罪了!”
回去家里,范守林并没有因出了口气的痛快,反倒是心头惴惴,负着手,焦愁着一张脸,不知所以。
将才走时,陈雨顺私下同范守林说家里寻了个好婿,嘴巴厉害,不肖多少日子,得骑到他头上去。
人冷笑着便去了。
范守林倒没把这样挑拨的话听进心头,他不是那起子喜爱掌着一家大小事话权的性子,要这般,同范景定是不对付的。
他反倒是乐得有人撑着家里的事,巴不得有个儿支着,康和是家里的哥儿婿,上门到家里来,那就是范家的儿了。
一家子的人,说甚么骑不骑到头上的话,况且他是晓得的,康和是这样的为着家里。
但他晓得陈雨顺的意思,康和今儿当着耆老尊长,村子里那么多人的面儿,教他下不来台了。
康和见范爹心里头不安,他道:“我晓得爹心里头不踏实,只人都欺到咱头上来了,难道还要一味的忍让麽。”
“先前咱敬他,礼让他,处处尽可能的周道,可人也没领情,反倒是觉着咱家穷薄,便合该去讨好着他,想欺咱便欺咱。
去置地的时候他与爹难看也便罢了,说到底也只是嘴上功夫,没教人掉下一块儿肉来。可这般人还不解气,今朝划地生是少给咱划了七厘地,要不是爹眼力好,咱便要吃下这暗亏了。”
“七厘地啊,足足五百多个钱。阿景得在山里头打几只活物,娘起早贪黑的又要去城里卖多少斤蒻头豆腐才能挣得回来这些钱。他这回是实打实的要割人的肉了!
那二壮跟麻子与咱家里又没怨,好生生的干啥要整咱们?即便不是他陈雨顺张口喊他们干的,二壮跟麻子是他的狗腿子,定也是看他的脸色做事,受他给唆使。”
“人都打在了脸上,咱不厉害起来,教人也吃一回痛,不仅他陈雨顺会觉得咱们家里好欺负,村里的人看了听了,也会觉着咱家是软柿子好拿捏,往后有甚么事,能踩咱家就踩咱家,谁会打心里头敬你怕你一分的。没准儿为着讨他陈雨顺的好,反也来欺咱。”
“便是教人都看了,范家不是好欺的,村里人才有忌惮,不敢随意轻贱。左右是咱对陈雨顺是顺从还是不顺从,他都记恨咱家要整咱,作何还要好脸教他痛快,让他晓得了咱家也是刺头,他反还不敢想做怪就作怪了。”
陈氏听了,也点头道:“俺觉着三郎说得不差咧,村上丘家人多泼多不讲理的人户,谁都在背后说他不好,可当着面儿谁又不敢惹他们,就陈雨顺对他们家也和颜悦色的。”
“咱们如今也改了嘴脸,也厉害泼起来,旁人说咱们霸道便霸道了,不霸道就要教他们连地都给少量了去。咱本本分分攒出的血汗钱买的地呐!”
范爹受两人一番说,眉头舒展了些。
他听是这般道理,以前他们就是太好说话了。
可窝囊了大半辈子,哪里是一时就能改的,只说把话都听进了心里,但要教他真就办起强硬的事来,也一样干不了。
康和也晓得这些,不指着范爹一朝一夕的就把性子改了,几十年成的脾性,哪有那样好改。
“你爹这人便是命生得好,你们大伯打小就紧着他,出了甚么事都是大伯给他弄,养得他一个怕事的性子。到了这年纪上,家里一有啥事,头先想着的还是去寻你们大伯。”
陈氏摇了摇头,张金桂没少为着这事吵过。
三月里的天,暖和的时候,能嗅着几分夏时的味道。
夜里,康和洗漱罢了,觉着闷热,在屋里头光着个膀子走来走去。
范景比他先洗,也衣得单薄。
“你闻闻,这味道香不香。”
康和见着屋里已经有蚊子在飞了,嗅了嗅匣子里的香膏,有一股茉莉薄荷的味道,他觉着能驱蚊,索性是涂了些到身上。
先前打城里给珍儿巧儿俩丫头买起居匣子的时候顺便捎带的,一直给放在柜子里,范景说不要,还真就都没打开过。
康和把抹了香膏的胳膊凑到了范景的鼻子跟前去,要教他闻:“我也给你抹点,能驱蚊的。”
范景瞅了他一眼。
漱洗后身子上很清爽,康和一过来,整张床上好似都能嗅着他的味道。
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,他总觉得康和好似比他来家里时个头还要高了些。
想想,也不无可能,他且还弱冠都不曾,长身体也寻常。
范景看着面前的俊相,没言,他抬起康和的下巴,拇指从他的唇上划过。
康和见状,嘴角勾起,遂将范景扑倒,凑上前要亲他。
范景似乎也有些沉溺于康和的亲吻,眸子不似平日里那般淡淡的,添了一抹柔和。
然则好一会儿,那预想中的温软触感却并没有出现,范景看着几乎只与自己一指之隔的康和,两人呼吸都快融做了一体,那人却并不更近一步。
范景眉心紧了紧,这时听得康和道:“你们扮夫妻不会还亲过嘴吧。”
范景眸子一动,那点儿旖旎散了大半去。
“扮夫妻为什麽要亲嘴。”
“倒也是,我和你扮夫妻的时候都没亲过。”
范景以己度人,虽然之前当假夫妻的时候没得甚么便宜,倒整好说明了范景不是会乱来的人。
“你们要亲过嘴,我就去把他嘴给揪下来。”
范景道:“他不会跟我亲嘴的。”
康和闻言,眼睛眯了起来,本也没酸的,听了这话立时就给发酵了:“这话说得倒是多可惜一般,怎的,你俩没成啊?”
“他有喜欢的小哥儿,打小便喜欢。”
康和眉头皱起:“既是打小就有喜欢的,还跟你扮夫妻,怎么听着不像是个好人。你快跟我说说!”
范景本不想多说儿时的那些事,康和要揪着问,他也只好同他说。
菱娘去世以前,范景性子其实并不似现在这般沉闷,爹疼娘爱,幼时虽就比其他孩子沉静一些,但也是会和村里的一些同龄孩子一处耍的。
“徐爷是个秀才,徐扬他爹也是个童生。早年间徐家在村里开得一间私塾,村上旁村的许多孩子都在徐家读书,在这一片颇有些名望。”
“范鑫打小就教家里送去读书认字,他与徐扬同年,又是一个村的,便很要好。”
有时候徐扬上范家来寻范鑫耍,那会儿两房还没分家,自也便拉着范景一块儿。
爬树掏鸟,下河捉虾,这些耍腻了,几个孩子聚在一齐,就嚷着抓阄来扮夫妻过家家。
但是女孩儿和哥儿多,小子的人数不够,徐扬就提议把范景归在小子里头。
范景觉得有意思,就答应了。
谁晓得抓阄的时候,一抓便抓到了村南边儿洗水河的元哥儿,元果。
这元哥儿呢,生得很白净,脸圆圆的,眼睛也很大,打小就漂亮。
他家里头不好,但自个儿总收拾的很整齐干净,身上也不像其他皮猴子一样一股汗味,总是香香的。
村里的小子都欢喜与他顽。
康和听着,适时问道:“徐扬不会便喜欢这元哥儿罢?”
范景嗯了一声。
徐扬见着自己喜欢的元哥儿教范景给抓走了,心头比冬月里的河水还要凉。
他想着范景那么凶又那么霸道的人,一点都不像是个好丈夫。元哥儿性子好,又可爱,怎么能跟了范景!
可他又不好意思说要跟范景换,让元哥儿扮他的小夫郎,这样不就让别的小朋友都知道他的心思了麽。
那怎么办呢,不能跟范景换,那就只好跟元哥儿换了。
为了自己喜欢的小哥儿,他甚么都愿意做!哪怕是让他去代替元哥儿做范景这个“坏丈夫”的夫郎,他也愿意!
几个小孩子都欢欢喜喜的顽了一整天,唯独是徐扬,忍辱负重了一整日。
范景不与他说话也不顽游戏,只一位的指挥着他洗鞋,割草,劈柴,足足干了一整天的活儿。
回去家里,徐扬又累又伤心,蒙在被子里结实的哭了一场,哭着哭着又美了起来,心头觉着自己保护了元果一回。
康和听罢,趴在枕头上笑出了声。
“我白日里头见着他,瞧着也不似个傻的啊。你说说,是不是你小时候太凶了,专挑人脑袋打,人都给打傻了。”
范景顽了康和一眼:“你对别人的事倒是上心。”
“这不是别人跟你有干系我才多问一嘴么,旁人我才不乐得多说。”
说罢,康和又道:“那徐扬可跟元家哥儿如今成了家?”
“没有。”
康和道:“怎还没?徐扬比你年纪大一些,照着徐家这般乡绅之户,按理来说早该成了家才是。”
范景道:“我怎晓得。”
倒不是他不告诉康和,只他常在山里头,与年幼时的这些发小来往的已是极少了,自也不晓得他们的事了。
说罢,他看向康和:“时下全都清楚了?”
康和笑着昂了一声。
范景抬脚蹭了康和的腿一下,似乎等了挺久:“亲嘴。”
……
过了两日,范爹打外头回来,他将康和唤到了屋里。
“今儿去把地契给拿回来了,你拿去放在你跟大景那处。”
范爹打怀里将一张地契拿给康和。
今朝上乡长那处拿契,先前闹了那起子事,他原本还有些悻悻的不大敢去。
不想过去的时候,先前村上最爱打趣压他的,今儿竟一改往日的模样,不说多客气,但也不敢拿他玩笑了。
陈雨顺便板着一张面孔,到底也没说什麽。
“爹收着便是,何故还拿与我们保管。”
康和见状,道了一声,又问他今儿过去拿地契可还好。
范守林摆摆手,说没事。
但他还是坚持把地契拿给康和:“虽说咱也没分家,是一屋子的人不计较。可这地的钱到底几乎都是你跟大景出的,你俩拿着,心里踏实。”
范守林说话不如陈氏好听,但心到底是好的。
“拿着罢,拿着。”
康和见此,便接了过来:“那我便先给收着。”
左右这地也不能谁单给处置了去,有什麽变动,还是要一家子商量了再下决定。
这厢买了地,家里的活儿也多了些,不单是要按着时节播种,还得赶着将荒地给开出来。
荒地得育,早些弄出来,也能早日种下庄稼得收成,毕竟打地契得手时,田产赋税也落到了头上。
天微微亮,康和范景跟着范爹一同到荒地去开地,陈氏和俩丫头在家里弄早食,饭好了再收拾去地里。
吃罢饭,一家子便全都在地里干活儿。
荒地里人高的野草要先给割了,再将紧紧咬在土里的大草兜子和树疙瘩掏出来。
遇得石头,也得一一清理。
范爹便更是干得细致虔诚了,沙地上,要使筛子将指头大小的石子给筛出来,余下细细的泥土。
待着快午时些,陈氏收拾了早间带出来的碗碟,又唤着俩丫头先回去弄饭。
天气凉爽的日子里,地头不晒,陈氏便把饭菜又提到地里来吃,省得几人再跑一趟回去,若是太热了,这才都在家里头吃,能歇息歇息缓口气。
西郊这边不远不近的,为紧着春时,不单是他们家,地里其余开荒地的人家也都是这般。
也就荒肥地那头,早早的雇了佃农来打理,出钱买地的人不必来地里头下苦力气,也只下晌时得空过来打一趟看看弄得如何了。
康和吃了口茶汤,瞧看了一会儿荒肥地那头,他晓得自家里一年半载的是过不上这样的日子了,不过好生把日子经营着,总也还有个盼头。
正是出着神,一块汗巾落在了他的肩头上,他回过神,见着范景端了个陶碗过来。
大陶碗里盛的是米饭和咸菜炒腊肉。
康和接下来,拿挂在肩上的汗巾擦了擦额脸上的汗,同范景并肩在一颗大槐树下坐着吃饭。
“这槐花也见开了,等地开出来,得上山一趟看看。”
范景嗯了一声,见着康和将自己碗里的肉夹到了他的碗里。
开年里尽是大花销,买驴买地,他们又不曾在山上打猎,钱使得厉害,却不见有什麽进账。
手头上紧吧了,康和也老实了许多,不似以前隔三差五的便要买方肉,买两斤下水弄上一顿好吃食。
家里开荤,也只用正月里摆席杀得猪剩下的熏肉来打打牙祭。
比往前来说,本也算是不错的日子了。
只惯了康和先前的好肉好菜,反衬得现下的日子寡淡了些。
范景没说话,把肉夹进了嘴里。
春日风光和煦,将他鬓边的头发扬起了几缕。
康和伸手将他的鬓发别到了耳后,拿脖子上挂着的汗巾,也给他擦了擦脖子上的汗:“等上山取了蜜,看看能不能捉两尾鱼回来,锤烂了肉,做鱼肉丸子汤与你吃。”
范景慢慢嚼着饭,嗯了一声。
暖洋洋的风吹过来有些嫩草气,抚摸过范景那张清瘦的脸庞,康和随着和煦的风,也迅速的亲了范景的脸颊一下。
范景感觉像有一只菜蝶在他身上短暂的停落了一下。
他偏过头,看了康和一眼,见着人已经在刨饭吃,好似刚才什麽也没做似的,但扬起来的嘴角,却又把他出卖了。
范景收回目光,望着远处流动的春水,波光粼粼。
他们还从未在外头这样亲近过。
范景忽然心口像被烫了一下一样,有一种说不出的悸动感受。
一亩多的地,全家起早贪黑的干,翻地的时候,把小驴子也牵去了地里,倒是没几日就给开了出来。
后头便是下肥来育地了。
家里头原本的地不多,粪池子里的肥就已经够使了。
但今年家里新添了牲口,外又多了好些家禽,吃进去的草料粮食不少,也拉了好多的粪便。
珍儿巧儿打扫了弄去远远的倒掉,范爹瞧见几回觉得多可惜。
他嘴上总说鸡鸭兔子的粪便肥,可惜又不能直接倒在地里肥菜,要烧坏菜根。
康和听了,便跟范景在后院儿外头挖了个坑,搭了个草棚子,将粪都收去了那头。
陈氏嫌臭,说家里头原本的粪水都够浇菜地了,何必麻烦在堆些肥出来没地使。
范爹却欢天喜地的,他不怕臭,时常都背着秸秆跑去棚子里堆肥。
这厢家里已经堆了好些的肥料,倒是派上用场,整好用来改善这新开出来又干又薄的地。
“范二,你家这肥咋恁好?”
教小驴子一趟一趟驮着肥到地里时,同是开地的乡户凑了上来,黑褐色的肥,都说好。
范爹得意道:“那是俺一点一点收家里的粪堆出来的。”
“你家鸡鸭牲口养得多,肥料也好弄咧。”
“它们日里头一大盆一大盆的吃食,除了拉些粪能肥地,也没旁的用处了。”
范爹一边肥着地,一头和村户闲侃,一日光景倒是好混。
翌日,上午些时候,康和跟范景还有范爹在地里忙活。
巧丫头气喘吁吁的跑来,同范爹说:“大王叔和张三爷提着东西来了家里,想跟爹讨肥使,娘说把不准,教爹家去看给不给大王叔和张三爷。”
这两日地里的活儿已经不那样重了,先前赶着开地,家里头堆了一堆的活儿,今朝陈氏和俩丫头没来地里,在家头把屋子打扫收拾了一番,又把前些日里脱下的衣裳洗了。
还有送蒻头来卖的人,昨儿里就来问了一嘴还收不收蒻头,若是收,今朝要背些过来。
陈氏自是收的,先前腌的咸鸭子都快能吃了,她又有些日子没去城里卖东西了。
心头正还惦记着攒下些蒻头,等地里忙过了要带着咸鸭子一并去卖蒻头豆腐咧。
“想是昨儿在地里头说了些堆肥的事,这厢教他们晓得了。”
范爹看向康和,道:“与他们些使也成,左右还多得很,咱地里又用不完。”
康和想了想,道:“爹,既是人讨上了门来,你索性是甭收他们的东西,与他们说多少钱一担,卖与他们算了。”
“卖?”
范爹压着眉:“乡里乡亲的,这怕是不好。”
他小声嘀咕道:“村里人还不得说俺们家钻进钱眼儿里了,甚么都谈钱。”
“有甚么不好,他们拿东西来,不也一样是钱麽,反倒是因没给钱,拿了咱的肥还欠了人情。若明码标价,他们拿钱便就是买卖了,人还要得还心安些。”
康和盘算道:“娘要腌咸鸭子卖,家里头的鸡鸭养着,往后只多不少,粪也好拾捡。咱家里是用不完的,村里谁不晓得爹是种地的好手,要晓得咱家里有肥卖,缺肥的人户定会来买的。”
“那般实在是没钱拿的,也好说,收他们的东西抵了钱就是。一村里的,自不会像城里做买卖那般,只见钱。”
范爹教康和说得有些心动。
他堆的肥那样好,卖些给村里的乡亲使,他觉着也不是损人败德的事。
再一则,康和说得也不差,家里养了那些鸡鸭,日日拉屎,肥堆多了他们用不完也是白使。
康和见范爹不说话,晓得自己说动了他一些,接着又道:“咱价钱收低一些便是,不似外头市价那样高,村里人要肥的只有感激的份儿。”
他低下些头,同范爹小声说道:“三五个铜子的挣进兜里,就做爹的私房钱,素日里想买酒买个小菜,手上也宽松些,不必回回都跟娘伸手是不是。有项自己挣钱的宗儿多好,你瞧娘卖起蒻头豆腐来,人日日多有劲头。”
范爹教康和这么一说,心头全然已是松动了,一双眼巴巴儿的看向康和,他道:“那你去跟你娘说,这卖粪的钱教俺保管。”
“成,我去说,娘一准儿答应!”
康和同他拍胸脯保证。
范爹见此,丢了锄头,乐呵呵的与巧儿家去卖粪了。
范景在一头撒粪,见康和将老头儿哄得多高兴,不晓得两人脑袋凑在一处又密说了些什麽。
康和自来主动交代了。
范景闻罢,道:“也好,教他有个事做,省得一空就出去与人吃酒。”
不过话说回来,康和脑子里怎么那样多挣钱的宗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