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底上,康和把一欢喊去城里习了一阵儿铺子上切肉的活儿,等冬月里头,他就把一欢留在铺子上,又把陈三芳换去了城里看铺子。
他和着范景出去杀猪,一来是给铺子上杀,二来给人专杀年猪,也挣点杀猪钱。
“教俺上城里头跟娘一块儿看铺子罢,俺会算术了咧。”
冬月里家头活儿不重,又有二喜帮忙照应,她大多日子都在耍闲,听得她娘要去城里,她自个儿也想去。
珍儿晓得妹妹在家里头待不住,也帮着她说话。
这小丫头跟着在范鑫私塾里学字,识字读书倒是兴致寥寥,不似珍儿那般爱读书,可独是欢喜算术。
一个学堂里头,大的小的都不如她算术厉害。
连范鑫都说,她这本事,往后去当个算账先生都使得。
陈三芳便把巧儿这丫头一并带去了城里头,家里独是珍儿看着大福。
不过康和跟范景近来没有照顾城里的铺子,出门去杀猪回的反是早些。
冬月底,给大福这小崽断了吃夜奶的习惯,他自能坐着耍了。
与他垫上一块儿软垫在塌上,抓着小弓、小鞠的能耍上好一阵子,不哭不闹的,很好带。
进了腊月间,天气可见的更寒冷了些,隔三差五的就要落上一场雪。
这日里,康和打外头回来,雪兮兮的,他一头便钻进了大福耍的屋里去,只觉暖和得很。
屋子里放着三个炭盆子,哪有不热乎的道理。
珍儿见康和跟范景回来,便出了屋子去灶房与两人烧些热水。
康和解下沾了雪的外衣,他过去把坐在塌子上的胖娃娃一把捞了起来。
“我的儿,今朝可又在耍些甚。”
他抱着白乎乎的崽子亲了亲。
范景打后头些进来,门嘎吱响开。
外头夹着雪的风一道儿就给窜进了屋里来,吹得大福眯了眯眼睛,直往康和怀里头钻。
范景见状连把门给闭上。
人进人出的,暖和的屋子登时都觉得冷凉了几分。
他寻思着弄两斤棉花出来,缝做块门帘子,也省得开门关门的风大。
寻摸了会儿,就弄了块旧的靛蓝布,理了两斤棉花,拿在榻上缝做。
大福看着白白的棉花,以为是吃的,张着小肉手要去抓。
康和将小崽子紧紧抱着,道:“这小家伙劲儿可真大。自打断了夜奶,慢慢喂些吃食,个儿见长,力气也壮了。”
范景不拿棉花与他耍,怕他往嘴里头塞。
打长了小牙就爱抓着东西往嘴巴里送,又还爱流口水,脖儿上与他栓了块儿口水兜子,要不得半日就给打湿了。
每回家来都能瞧着珍儿在院子里头挂上一排溜儿的口水兜子和尿布。
见着小爹不仅不给他棉花,还挪动远了些身子,背着他,大福发出嗯嗯嗯的声音来,嘴巴很含糊的吐出话:“要,要。”
康和听得儿子的声音,低头瞅了瞅:“会说话啦?”
范景也听出了大福的话,倒是前些时候这崽子就能叽叽咕咕的说些话出来,只教人听不明晰,偶能猜测一二他的意思。
时下是说得最明白的一回。
康和觉得稀罕,同范景道:“我听人说小孩子十个月上就能开口说些简单的话了。试试教教他喊爹来看看。”
范景闻言摸了摸大福的下巴:“叫小爹。”
大福还以为范景要喂他吃的,张着嘴巴就要去嗦他的手指,口水登时就又给流了出来,范景拿帕子与他擦了擦嘴巴。
“喊小爹。”
“小喋……”
“哎哟,我们大福可真聪明。”
康和听得这句有些含糊的话,欢喜笑起来:“来,再叫一声爹爹。”
大福看见康和笑,自也咯咯的笑:“小喋……”
范景忍不得也是笑了笑,他伸手把大福抱到了自己怀里来,将棉花和布丢给了康和。
康和抱着棉花:“我哪做得来这个啊?”
范景道:“塞进布里头,平铺开缝上线有甚么不会的。往前在山里不也缝过衣裳。”
康和哼笑了一声,舔了舔线头,穿了针,自做起针线活儿来。
外头的雪越落越大,透过窗都觉得明晃晃一片,屋子里不点油灯都亮堂了。
两人在屋里头做着针线,一头逗着大福,倒是难得一些清闲时辰。
珍儿在灶屋里头都听得见康和跟范景在屋里逗大福的声音,忍不得眸子里也起了温和的笑意。
大福她看顾的不少,要是明年嫁了人,她还真是有些舍不得。
偏头见院子里已经积了一层雪花,今朝落雪天冷,娘跟巧儿回来定是受冻,她便取了康和跟范景杀猪带回来的一笼猪心肺清洗干净,预备用萝卜炖个热汤吃。
她掀开装瓜菜的的篮子里头只余了两个拳头大小的萝卜,料是不够吃,便出屋去喊二喜从地里头拔几颗新鲜萝卜回来,外在又嘱咐了摘些新鲜小菜。
“小姑娘。”
二喜将才背着背篓出去,珍儿正是要回屋,就听得有人喊着过来。
她回头瞧见是个苟着身子的老妇,头上包着块儿方巾,露出的几屡头发都有些发白了。
人佝偻着身子站在簌簌的风里头,怪是可怜。
“老婆婆,您有甚么事?”
珍儿站在院子门口往外头问了一声。
“俺想同你讨一碗热水来吃,这天寒地冻的,再是不吃口热的,可是要教人冻死了去。”
珍儿见那老婆婆恁大的风雪,也没撑把伞,连答应道:“嗳,俺屋里且将才烧了热水,与婆婆倒一碗。”
她欲开院门教人进灶屋去吃热汤水,转瞧着这人眼生,绝计不是她们村子上的人,便止了手,问:“婆婆,你打哪处来呐?俺好似没见过你。”
“年底上了,俺是上你们村来走亲的,你们村凹子里的徐家,是俺的亲戚。”
老婆子说道:“俺是响水乡那头的,离这边远,三两年难得过来一回。这亲戚走动少了,也便疏远了,落雪天,人也没留俺。”
说着,叹了口气:“俺哪里好意思赖着不走,只往后都不来了。”
珍儿倒晓得凹子里的徐家,他们家是村子里出了名的泼,跟徐扬沾带着点儿亲,以前就霸道的很,现在徐扬做了里正,更是了不得了。
听得老人家这般说,珍儿也觉徐家实在不讲人情了些。
想着哥哥跟哥夫都在家里头,倒也不妨事,一个老妇人能如何。
珍儿便开了门,冲着屋里喊了一声:“大哥哥,哥夫,家里来了个老婆婆讨水吃。”
罢了,她笑着引老妇进灶屋去,与她倒热汤。
老妇望了望珍儿喊话的屋子,瞧那屋檐下挂着几张还滴着水的尿布,她没言,杵着一根拐杖跟着珍儿走。
进了灶房,左右瞧了瞧,夸说屋子修得好,又收拾得干净。
“小姑娘善心,往后定有福报咧。”
老婆子吹了吹热汤水,同珍儿说话。
“一碗热汤,这雪天里头,村子里谁家都肯给。婆婆宽心了吃便是,一会儿你走,俺再与你灌个水壶在路上吃。”
老婆子谢了又谢,吃下口热汤,直呼暖和,又道:“姑娘家里头住着几口人呐?”
“俺家里住的人口不少,一大家子。”
老婆子道:“将才俺看见个男子从你家这头出去,那是你兄弟罢?”
珍儿只笑了笑,没言是也没言不是。
老婆子再是要说话,康和听得了珍儿的声音,放下针线便从屋里头过来,见着坐在灶下的老妇,同人打了个照面。
他听得老婆子是凹子里徐家的亲戚,眉头紧了紧:“这徐家,不说是亲戚了,便是寻常个老妇人也不当这般待人。”
“待我碰着乡长,必教说他们去。”
老妇又谢了康和,嘴上谢,脸上却并没有感激的意思,反倒是微有些不自然。
她便又埋头下去吃汤水。
一口热汤下肚儿,就听得娃娃的喔噢的声音,抬头一瞧,见着个面容不大和善的夫郎抱着个胖娃娃进灶屋来。
她嘞个老娘,那小娃娃可养得是真好,眼睛圆溜溜的,脸蛋儿上两团肉,整个儿脸盘子又圆又白。
老婆子都给瞧直了眼,她连把汤水放下:
“好生乖巧的孩儿,可与俺抱抱。”
范景抱着大福,扫了那老妇一眼,见不知是哪里的人士。
他可不肯轻易把孩子与谁抱,也不怕得罪人,反将大福往自己身上搂了些。
“孩子不教生人抱,要哭闹。”
撂下一句,他就端了碗热汤水单手抱着大福回屋里去了。
康和见状,眉心动了动,他转打了个圆场:“我夫郎他脾性大了些,勿要见怪。孩子太小了,认生,素日里头都少有人能抱上。”
老婆子摆摆手,说没事,言她瞧着这孩子觉像她家孙孙,看着喜欢亲近。
又在灶屋里头说了会儿话,二喜回来时,老妇便说要走了。
康和跟珍儿一并收拾了个暖水壶与她路上带着。
送人出了门,瞧着一路走远上了村大道,康和言:“这时候了才走,响水村那样远,半道儿上就得天黑了,如何赶得及回去。”
珍儿答康和:“老婆婆说本是进城的,只路过这头想起亲戚,便进村来看看,谁晓徐家并不欢迎。这厢到了官道上,拦一辆牛车坐着去城里。”
康和听此,这倒还说得通些。
“外头冷,回屋去罢。”
他将才与珍儿说了一句,一转头,见着范景不知甚么时候出来了,人正在屋檐那处看着老妇走的方向,眉头拧得发紧。
“怎了?”
范景冷声道:“甚么杵杖的老妇腿脚那样利索。”
康和闻言,再去瞧那老妇,几句话间,人当真就行去了好生远,几欲要看不见人影了。
“你是说那老妇有怪?”
范景没答他的话,只嘱咐珍儿道:“往后不要教生人进家里来,便是讨水要东西,也就让在外头等。”
珍儿见范景板着面孔说话,连忙小心的点了点头。
“俺将才也是瞧她年老可怜,哥哥跟哥夫又在家里头,这才领了她进来。”
范景道:“她许是没甚么厉害处,就怕是拐子偷孩子的,专是教这般老弱上门来踩点探看人户。”
珍儿闻言心里咯噔一下:“那、那可怎么办!”
康和听范景这话,也觉自己大意了,方才那老妇说得有鼻子有眼的,还真教人松了防备。
若不是范景不肯与她抱孩子,脸色又还不好看,他还真没太留意这人的言谈。
“近来注意着些便是,仔细着看大福,家里头不能缺了男丁盯着。”
珍儿赶紧道:“晓得了。”
康和想来,心头怎么都有些不放心,便去了一趟徐扬家里头,同他说了有个老妇去他亲戚那处,凹子里把老妇给寒碜了走。
徐扬听此,见雪天路滑的教老人家走,实在不像话,要寻常人家也便罢了,他就是乡长也不好管,至多说两句,但自家亲戚还是得管教一二,否则往后旁人该说仗着他的势干些不像人的事了。
说着,两人就一同去了凹子里徐家。
徐扬把他那亲戚给训斥了一顿。
“俺们冤枉呐,今儿一早一家子就去了城里头采买年货去了,将才到家一会儿功夫,哪里有甚么响水村的远亲上门来。”
“她怕是来见着没人自走了,如何还怪俺们赶她!”
只怕人不信,徐家汉子把刚弄回来的年货与两人看,上头还有没扫去的雪。
他家孩子缠着去城里头还买了几个炮仗,人在院儿里头炸破瓦罐,弄得砰砰作响。
康和跟徐扬对视了一眼。
“不好,只怕还真是拐子上村里来踩点了!”
这人何其厉害,提前就给编排好了一套说辞,连凹子里徐家都晓得。
村里人都知凹里徐家霸道,要说赶穷亲戚走这种事情,还真是他们家能做的出来的,村里的人听了怎有不信的道理。
“年底上各村子上生人走动的多,这些贼东西便又混进来开始干贼事了。”
徐家媳妇听得两人的话,面色一白,赶忙就去院子把家里的小子给抱进了屋里来。
康和见此,同徐扬道:“这事儿不是一家两家的事,多少人户里头都有孩子,可得教大伙儿都警惕起来。”
徐扬应声,他家元哥儿也才怀上,也是要做爹的人了,哪里容许拐子进村来偷孩子。
那丢了米丢了粮,往后还能再种,孩子却是爹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儿肉,如何丢得。
当日里晚些时辰徐扬便召集了村里人集会,说了拐子的事情。
“哎呀呀!俺家里也来了那么个老太婆,与俺讨要一根结实的棍子做拐杖好走路,又央进屋歇会儿。俺还好心教她进了屋吃汤水,还送了俩果子,不想竟是盯上俺家了!”
村里有四户人家都说见过这个老婆子,分是不同的缘由要进人家里头。
她多贼,专挑那般位置偏些的人家进去,去了这户,就要去户隔得远的,只进去了的人家,无疑都是有孩子且年纪不大的人户。
这一集会来说,认定了是拐子无疑,村上家头有孩子的都吓得不成。
年底上杀年猪的杀年猪,备年货的备年货,都欢欢喜喜的预备过年,出了这事情,谁能不烦恼害怕的。
徐扬嘱咐了村子上的人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,看见有生人进村子,定是要前去盘问,得罪人事小,丢了孩子事大。
素日里头男丁也要多在外头走动,谨慎着有心人探看村子里的位置。
范鑫的私塾里冬月农闲,大大小小的孩子是最多的,出了这档子事,都不敢懈怠。
先是嘱咐了孩子少与生人搭话,不熟悉的拿吃食耍物不要接。
外提早了时间下学,教孩子的家里人来接才许家去。
“消腾了两年,这拐子如何又给活跃了起来!俺在城里看铺子,这几日就听客谈近来有拐子活动,还只当个闲话来听,不想恁些不要命的竟还摸到村子上了!”
陈三芳听得今儿家里进了拐子来,心头吓得不行,抱着大福真是怕得紧。
将那拐子一家子问候了个遍,转又说了珍儿两句,珍儿晓得了那婆子是拐子,心头也已是愧得不成。
倒康和与她说了几句话,寻常生人,也并非个个都是坏心。
大抵上也是因他头回进村就因口齿不清教村户围了起来,有苦难言。
陈三芳一贯是晓得珍儿心善的,也不是诚心怪个心善的丫头,不说这孩子,要教她在家里遇见了今朝那老妇,定也是心软要喊她进屋吃水。
村里头也不单是他们一家教那拐子蒙骗给放进了屋里来,人言村户人家粗野,可多少心还是纯善的,要怪只能怪那些拐子用人的善心来干恶事。
说去说来,她忍不得又给了范爹一脚:“恁就晓得出去吃酒耍,哪日里头咱家大福给人偷了去,俺看你上哪处寻去。”
范爹也是认骂,村里谁不说他们家大福乖巧的,要真丢了,心头不得疼死。
“俺都不出去吃酒了,就在家里头守着。就是要吃,那也喊到咱家里头来吃,都是男子,看那拐子还敢来!”
“呸!你那二两马尿下肚,还分得清东南西北?怕是那拐子上了门来,你还要拉着人手喊兄弟咧!”
范爹摆手:“得得,也都不教上家里来吃。”
家里本是紧绷了弦,看着这俩人吵吵,反倒是气氛松快了些下来。
夜里头,范景把大福抱去了屋里头,跟在他们两口子一起在床上睡,心头才踏实些。
一家三口盖在一个被窝里头,还怪是暖和。
大福鲜少有跟康和范景一起睡,躺在被窝里有些兴奋,撅着屁股顺着康和的腿就给爬到了床的另一头去,一会儿又顺着给爬回来。
咯咯咯的笑,露出几颗乳牙来。
闹腾了好一阵子,累着了,这才窝在范景的怀里睡下了。
康和顺了顺小崽子软软的胎发,同范景道:“幸好是你今朝没与那老婆子抱咱大福,否则我想着都觉晦气。”
范景说他:“你白与她热水壶不晦气了?”
“确也晦气,只若她只是个寻常老妇,不与她热水,人给冻死在了路边上,想起来不也悔得很麽。”
范景没言,他也觉是这般。
昔年孙大生那样的畜生误落进了陷阱坑里,他都会弄根木头进去教他爬上来,今朝也是一个理。
他心疼大福,不过是说句气话。
康和道:“我把帘子给缝好了,挂在门那头了,你瞧着好不好看?”
范景瞅了一眼,倒是缝的密,还扎了木板上去,不易教风吹起。
康和见他不言,道:“莫不是还难看?”
“好难看。”
康和捏了范景的腰一下:“好看就是好看,难看就是难看,好难看是什麽意思!”
范景嘴角扬了扬,没搭他的话,合上眼要睡了。
康和凑上去亲了亲人的嘴角,挨着香香软软的大福,也是跟着睡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