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月里,范家在忙着盘收今年的粮食,人口不是在地里头忙活,便是在仓房中忙,不得空闲抽开身。
前两日落了雨,天气忽得转凉,大福染了风寒,整日里焉儿吧唧的,连私塾都没得去。
这小崽子身体一直多结实,少有风寒受凉,一病起来反似如山倒。
生病了,蹦也蹦不得,跳也跳不起,格外的黏起范景来。
今早上一张小脸儿睡得红扑扑的,声音也有点儿哑,陈三芳去与他穿衣裳,人窝在小被子里不肯探出脑袋,要范景来穿。
范景瞧他身子不痛快,可怜惜惜的,今朝便没跟康和去城里头,余在家照看他。
早间哄着吃了些粥饭,又喂了药,大福便偎在范景怀里头,抱着个泥叫叫玩了会儿,说要读千字文给范景听。
范景便教小香给他取来,小家伙没读几个字,许是药的缘由,又教瞌睡虫给勾了去。
瞧着人睡着了,范景趁着这空当上驾了车子去隔壁的打井村,这村上的张娘子做寿,同他们家里交待了四只鸡,六只鸭,外还有三只肥兔儿和半扇猪肉。
家里人都各有事忙,范景既得空就说给送去,倒也不远,驾着车子要不得半个时辰就去了来回。
把禽肉与张家卸下点了货,结得了钱,范景回去的路上,在村口些的位置瞧见一群人正围在一处,不晓得作甚。
范景不欲去凑热闹,怕一会儿大福该睡醒了,却又听着那头吆喝:
“卖鱼咧,卖鱼咧!价好实惠!”
听得竟是在卖鱼,范景还是停下车子,也过去瞧了瞧。
他见着两口大池塘教放干了水,几个男子正在塘子里捉鱼,塘边上的几只大木盆里都装了上十尾的。
“这是张家做寿放水捉鱼?”
范景问了一嘴围看热闹的妇人。
“不是张家的塘子,他们家做寿倒也在这处买了些鱼去。
只这是孟家的鱼塘,老孟一家要搬去府城了咧,田地都交给亲戚打理了,鱼塘人轻易弄不来,他就放了水把鱼都卖了去,往后就不养鱼了。”
范景前些日子倒是听陈三芳说了一嘴,闻说打井村这头有户人家哥儿嫁得好,那头男子没有父母,独自经商,要接哥儿家的爹娘前去享福。
倒没想竟是这养鱼的孟家。
范景没闲打听人的事,瞅着这些塘子里捉起来的老鱼倒是不差,选买了两尾不小的红尾巴鲤鱼,又要了四尾大青鱼。
另塘子里收出了两对甲鱼,他也一并给要了去。
孟家见范景要得不少,用了两只桶与他装鱼,还送了几只红红的小鲤鱼,说是与他给家里的孩子养着耍。
两个汉子帮着将置了水的桶提去了范景的车子上,范景谢了一声。
至家时,大福已是睡醒了,却不要小香抱他起来,要等着范景家来才肯起。
小家伙揉着一双眼睛,范景与他擦了个脸,人才精神了些。
“你去哪儿啦?”
范景把他给抱起来:“上隔村去送货了,见着有卖鱼的,买了几尾。等你爹爹回来,教他与你炖鱼汤。”
大福趴在范景肩上:“我也要看大青鱼。”
范景便抱他去瞧。
家里头没饲得有猫,倒不怕来捣乱,小香便取了一只大木盆来,倒了水,将鱼给放了进去。
大福见着几尾浑身几乎通红的小鲤鱼格外喜欢,范景进屋去取了点儿粳米饭出来,与他喂鱼耍。
他见着小鱼张着柔软的口把米饭吞了去,一甩尾巴又躲到了大鱼的腹下,觉多有意思。
“要是十五在便好了,他也喜欢红鲤鱼。”
范景在一头守着小崽子喂鱼,听他这般说,道:“那你便好生养着这小鲤鱼,待他回来时一块儿看。”
“那十五什麽时候回来呢?”
“许过年会回来。”
范景道:“没两月了。”
大福听得又快过年了,心头高兴,说过年还能见着二姑姑。
下晌,康和回来的有些早,他心头不大放心大福,忙完那一茬,今朝早早的就把铺子关了门。
他见着在院子里头射靶的范景,问他:“大福如何了?今儿有没有再发热?”
“吃了两回药,已经见好了。”
康和这才松了口气,车子都没卸,就先钻进屋去看大福了。
范景便将板车卸下,把骡子牵进了棚里头给喂了些水和草料。
“哪里来的鱼?”
没一会儿,康和便去把大福抱着走了出来。
“小爹说是让爹爹做鱼汤吃的。”
康和笑捏了大福的小脸儿一下,道:“你个小馋鬼。”
范景便将鱼从哪处来的说与了康和听。
“外在还有几只甲鱼,一并做了汤罢。与大房那头送一罐去。”
范奶这阵儿身子愈发得不好了,两房人都比往时还要更尽些孝心,素日都想着弄些滋补的与她吃用。
康和答应下来,喊范景去灶屋帮他打下手。
小香见着今朝康和要下厨,自去外头洗衣裳了。
范景给灶里升起了火,大福便挨在他旁边坐着低了个脑袋剥蒜。
“孟家把鱼塘里的鱼都给卖了去,那两口塘子往后不养鱼了?可说做何安置?”
范景道:“我没细打听。”
说罢,他看向康和:“你想要那池塘?”
“去年年底上那头放水捉了鱼卖,我瞧他家鱼养得不差,虽是不如咱昔年在山里头弄的那鱼的好滋味,但已是难得的好了。”
康和一头忙碌着杀鱼剖鱼,一头同范景闲说:“打井村离咱村子又算不得远,若是人不要了肯卖出来,咱接下也是一桩营生。”
范景心想,他是听着点儿甚么都能往生意上盘计的,不嫌生意大小,又还肯打听肯干。
也正是因这般性子,家里头才有了如今的日子。
思及此,他倒是有些悔了先前在那头没有多问清楚。
“我买鱼时那孟家舍了两只桶与我盛鱼给拉了回来,你要想得那塘子,便借着还桶去问上一问。”
康和应了下来,迟些时候,他将甲鱼汤煨上,鱼也给腌好又备齐了配料,只待着晚些时辰大伙儿家来下锅。
趁着这时辰上,他便驾着车子去了一趟打井村。
待人再回来时,天见黑了。
范景问他:“如何?”
康和情绪不差,道:“人本是把鱼捉了,往后要把那两口塘子给亲戚管理着用来种稻子,听得我有意想接过来,肯卖与咱。”
那孟家前去府城里虽说是过好日子,但也是多有盘计的人家,之所以没有把土地田产一并的都给卖了,便是考虑着将来若有变,也还是能回乡来。
但人去府城,还是想多些银钱傍身,卖下两口池塘,整好有个补贴。
一经商量,说三十贯钱卖给康和。
康和觉贵,绕了番价,二十八贯钱。
范景道:“你买下也预备养鱼?”
“我心思且不在鱼上,倒是想养甲鱼、虾子、田鸡这些物。”
康和道:“外头卖鱼的不少,不乏甚么河鱼江鱼,池塘里养的鱼价是最贱的。若塘子大,咱泛养池鱼,倒也还不差,若池小,反是不如养些稀罕的,精养。”
范景虽觉康和盘算的有道理,养贱价池鱼,说不得还不如杀猪卖肉好挣,若养些市面上少的,倒能挣些。
便是他们家里头养的鹌鹑,如今不少大户人家里灶上专在他家里定买。
“你若养鱼,鱼苗尚还好寻,若养旁的那些,县里头市场上可少见。”
范景先前在鱼市转过,倒偶时也有见着卖虾苗的,只那苗质,便是个外行瞧着都不如何,贵价买了去,想养活只怕难。
要养甚么东西,事事且都难,但最难的无非是开头。
往前家里为着那些牲禽便废了老大的劲儿。
说起这个,康和便得意道:“那孟老爹倒是个厚道人。他也有心想成这笔买卖,便与我言咱县上水产寻常,鱼苗子不多好寻,好苗要上隔壁的芳县去采买。”
“他家里头茬的鱼苗子便是从芳县买回的,那头靠江有河,河流比咱们县可多得多,故此水产上也比咱县里要丰富。”
康和道:“明日我前去与他钱,他备好了地契,再要与咱一个芳县里可靠人的地址,那人是孟老爹的表兄弟,教咱买苗子,便去寻那人。”
范景听罢,倒放心了些,既有门路,那事情便要好办得多。
如此过了十月,秋收事宜忙尽,康和跟范景便预备着弄养水产的事。
他们也是头回弄这块儿的买卖,手底下也没有合适的人差遣去芳县,索性是两人亲自前去一趟。
收拾了些物品,取了路引,驾着一辆骡车便出门了。
这至芳县说近不近,说远也算不得远。
若是步行前去少不得三五日,若驾着车子,一两日也就到了,车马要再快些,一日的功夫也能赶到。
晚秋临近冬月的天儿已是有些冷了,两人穿戴的厚实,一路顺着官道奔去芳县。
说来,范景长到这样大,竟还是头回出县城到外乡去。
这许多平头老百姓,生在一处上,若家乡没有遭灾遭病变,多是有人一辈子都不曾出过县城。
一路上官道还多热闹,并不似那般十里间不见个人影的空道。
过了秋,入冬便是年关,不少商户都在这阵儿上奔走,四处前去收买粮食的,倒卖年货的,甚至还有押镖的队伍。
两人在驿站上歇息,给水囊续热水时,遇着个常年在外跑动的商人,多是健谈。
他同康和还有范景说这两年县与县间的官道是愈发热闹了,天下平顺,经营生意的人户便多了起来。
老百姓日子过得安定,手头也富裕了不少,生意要比早几年刚刚停了战事要好做许多了。
两厢谈得还多融洽,又结伴行了一段路,作别时,那商人与了康和范景一些外乡弄得的茶叶,还有一盒茯苓。
康和自也要回人家一些东西,只他们不是出去卖货,故此没预备下太多好物。
如此就取了两只麻椒兔儿,外在一小方匣子的干椒子与商人。
“干椒子?这气味好生香!”
那商人鼻子灵,接着匣儿就嗅见了里头的麻香气,打开匣一瞧,见果真是晒干的花椒,不由又深嗅了一口,面上难掩喜欢。
他与康和道:“我家乡不产这味香料,铺子上价卖得格外昂贵。”
商人言他们家乡独只逢年过节才使椒做菜,却也只是家境富裕的人家方才能得尝这般滋味。
自也有十分富贵的人户,用椒涂墙,用作驱虫避鼠使,以此彰显家中权势。
“小兄弟与我这盒子干椒在家乡可值几贯之数,实是贵重。”
说罢,商人便要再寻贵礼赠与康和。
康和觉这商户倒颇为厚道,便同他言:“这是家中自产下的香料,并非外头贵价收来的,勿要客气。”
那商户闻言,连道:“不知数目可多?若小兄弟有心经营,不妨是卖些与我,教我带着回乡去贩,咱也各得一分利。”
康和道:“也算不得大产业,不过一亩三分地的树木。只也是精细伺候了好几年,今年方才得产些果实,当季时已销得七七八八,若要生意,如何都得明年了。”
不想商户听此,也是愿意等,同康和要下了个地址,与他言,届时价格定不会低于他们县里的市价,明年定如约而至。
康和自乐得多个销处,便又送了他一小壶山胡椒油。
与那商户分别后,康和跟范景换了手赶车子。
范景甩了甩微有些发酸的手,道:“你倒是心眼子多,舍得出手,刻意与人贵物。”
康和笑道:“我不过见他是外乡商人,送些特产罢了。”
范景嘴角扬了扬,揭开水囊的盖子,吃了些热水。
康和伸了伸脖子,范景便与他也喝了两口。
他们家的骡子跑得快,天擦黑时,车子进了芳县。
县中灯火明亮,眼见着要比他们县里头热闹不少,原也是因着芳县位置好些,是处要塞。
“前处有间客栈,就在那处落脚罢。”
康和瞅了一眼范景说得那间客栈,小小的一处,门前挂着的两只灯笼都不见亮堂。
这般客栈价定是不高,专供些简素寻价贱将就一晚的行客。
“好不易是出来一趟,咱便寻间敞大的客栈住一回罢。”
范景道:“哪处不是一样只睡一晚,闭上眼便过去了,哪来那么多讲究。”
康和哼哼道:“那可大不相同。”
他心头打着些不多正经的主意:“你便依我一回。”
范景心想依他哪还是一回两回的事,说得倒教人觉着他多霸道一般。
如此,两人便寻了一间唤作长亭的客栈,倒是当真大,小楼四五层,门楼上挂着长长的花灯笼,打老远就能见着这处。
见着两人在门口停车,那伙计哧溜一下便小跑着出来招呼,唤了人来将那车马拉去专门的牲口棚停下。
康和去要了间房,范景在一头立着,听了一耳朵。
这人竟还要的是间上房,住一晚便要两贯钱,他暗暗摇头,可别教家里人晓得了去。
罢了,两人便经伙计引着上了二楼,进了屋子。
倒不枉是上房,屋里宽敞,一应陈设摆件儿弄得多雅致,比他们家里头还好些。
那伙计先去点了炭盆里的炭火,言一会儿便送热水上屋来供两人使,饭菜也可送来屋里头,若图热闹,也能到楼下大厅吃。
他们家的灶人打县里头都喊得出名号来,手艺一绝,入住了他们家客栈,定不能错过试试灶爷的手艺。
康和应了一声,便同范景在屋里歇了会儿,伙计就送了水上来。
赶了一日车子,觉身子都坐得发僵了,这展平了手脚在软榻上躺了会儿,屋里头又与外头的冷冻不同,暖烘烘的,人还就不想动弹了。
所谓是舟车劳顿,大抵就这般。
范景便轻踢了康和一下:“你先去洗还是我去?”
康和合着眼睛,语气有些犯懒,好似要睡着了一般:“你先去罢,我一会儿再洗。”
范景便自先进了净房去,他解了厚重的衣裳,方才把头发给盘起,康和便跟着钻了进来。
“我还是与你一同洗罢,瞧那送来的水并不多。”
两人虽是已经做了几年夫夫了,范景没穿衣裤,还是微有些不自在,他道:“三大桶水还不够使?家里也没见你使这样多。”
康和却跟耳聋了一般,自顾自的扒了衣裤,人忽得就与他坦诚相见了。
人浓密的眉反是蹙了蹙,多正经的语气道:“一道洗了咱也能快些下去吃饭,你不饿我都饿了。”
范景见那板肋虬筋的腹部,赤条条的人,耳尖微红,背过了身去。
可这人装不过一刻钟的正经模样,他哪里打得是一同洗省事的主意,分明便没安好心。
不过须臾,待着范景没再往旁处想,他反倒是就去把人给抱住了。
范景挣了几下,净房狭小,又还是洗浴的时候,轻易又教他给得了手。
两人在里头折腾了会儿,范景觉不惯,让他回床上去。
康和闻此,在范景耳边不紧不慢道:“我原本都说就只这般了,你既开口如此,那便依你再两回。”
范景面上发红,心想这人不仅是话多,且还不要脸。
外头的床榻不见宽大,但耐在结实,两人力气大,却也没闹出些能教人听墙角的动静来。
约莫是过了个把时辰,两人才累得停下了。
屋里的水是冷下了,康和抬手就给倒了,喊了外头的伙计,教重新再打些水来。
那伙计似是见惯不怪了一般,也没甚旁的好事模样,自就去又喊打水了。
范景腰有些不对付,夜里两人都没下楼去吃饭,只教了三四个菜来房间里头吃。
康和给范景剥了一碟子的青虾,他沾了些香醋,吃了两人便歇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