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清宗, 清虚里。
三清的彩绘塑像摆在供桌上,檀香阵阵,云缭雾绕。
主座空荡, 背后悬着上古画圣吴道子的《八十七神仙图》摹本, 为道祖真迹。
叶轻舟抱剑坐于一侧, 桌上清茶早已凉透,他却不觉主人待客怠慢, 只是闭目冥想, 神色凝重。
他又等了一阵, 才听到耳房传来些许动静。
叶轻舟循声看去,却见一名身着黑白八卦阴阳云纹道服的男子,执拂尘而出。他方才结束了静坐, 墨发束道冠, 面容苍白阴郁,神情孤高,透着一股沉沉的冷意。
仙门之首, 道门第一人。
长清宗宗主宋澜!
叶轻舟见他的神情让人生寒, 似乎觉得师兄有些陌生, 蹙眉道:“师兄, 为何唤我回来?”
宋澜侧眼望向他, 目光却深不见底,孤寒深雪之下,藏着最极致的野心与欲望。
“叶师弟玩心重,不肯参与道门事物, 师兄理解。”宋澜笑了,又试探道:“但是,若道门有难, 你待如何?”
叶轻舟道:“自然义不容辞。”
宋澜于主座落座,慢条斯理地敲击着椅子的扶手,道:“云梦城出的事情,你知道了?”
叶轻舟也有听闻,他摩挲着佩剑“千里”的纹路,道:“魔门中人混进来了?烈血枪死的可真惨,竟然是被活生生剐了,这是寻仇?”
宋澜瞥了他一眼,道:“烈血枪常年不出宗门,一直在清修,近年来无甚仇人,又是出窍修为,怎会毫无反抗的被人虐杀?”
除非对方修为高出他太多,又深谙杀戮之道。怎样让人伤而不死,怎样让人能吐出最多的信息,又怎样让人死的最缓慢而痛苦,对方是个中老手。
叶轻舟行走江湖,见多识广,他想了想,道:“此事虽难,世上却有几十人能做到,光是凭手段酷厉一点,就说是魔门所为,未免有点太武断了。”
宋澜端起茶抿了一口,声音如冰雪,他道:“不武断。此案一出,我便去翻了仙门历史,数千年前,烈血枪也不是个缩头乌龟,而是交游天下,意气风发的人物。”
“但自我记事起,烈血枪前辈就久居宗门,避世不出了。他为何在此时受长清宗之邀,出宗门,入云梦城?”
宋澜搁下茶盏,淡淡地笑了:“因为这里,有他想要的东西。”
叶轻舟一怔,“什么东西?”
宋澜:“红尘残卷。”
叶轻舟半晌无语。
他握紧了剑,良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,沙哑万分:“红尘卷是圣人谢衍的遗物,难道不是保存在儒宗吗?”
宋澜淡淡地道:“是先圣人。”
他在提起时他的名字时,不像是憎恨,却又有种奇异的不甘心。这让如重山深雪的道子伸手抚过拂尘,眸光凛冽如刀。
叶轻舟有很多事情想问,比如,为什么残卷会在师兄那里,为什么烈血枪会为这一点风声冒风险出宗门,还有,宋澜到底想要用这红尘残卷做什么?
叶轻舟长叹一声,道:“烈血枪之死,还是因为你。”
宋澜笑了:“贪心不足,与我有什么关系?”
道子把玩着手中的玉璜,似乎在随意与师弟闲谈。他道:“先圣人天劫后,红尘卷裂为两半,上半卷为儒门收藏,下半卷却在天劫中失落,意外到了我手中。”
宋澜没有说是什么意外,而是轻描淡写地揭过一切阴谋。
叶轻舟却不是天真少年,他看着他,神色复杂,像是第一次认识他的师兄一般。
“你为何将红尘卷的消息放出去?”
“为了引蛇出洞。”宋澜道,“既然我手上有它,便要让它发挥应有的价值。”
叶轻舟道:“为何不归还?”
宋澜眼神奇异,像是看傻子一般,嗤笑道:“叶师弟莫不是义理之道学傻了?若是谢衍在世,以圣人之尊,向我讨要红尘卷,我兴许还会忌惮他儒宗三分,归还于他。而先圣人已故,这法宝便是无主之物,我如何处理,自然是我的事情,与儒门何干?”
“终究是他人之遗物,圣人虽故去,仍有弟子在世,不可轻取。”叶轻舟并不赞同。
“ 师弟,凭你那套侠义之道,又如何掌管这宗门、这天下?”宋澜冷笑一声,俊美出尘的面容却透出些许森然。
“若是在道统斗争之中,处处讲究道义、崇尚仁德,迟早被吃的连骨头都不剩,谢衍不也是如此?他被世人架到那个位置,很多事身不由己,最后不连儒宗也保不住?你以德报怨,别人却以怨报德,难道就不会感到不值?”
“当年,圣人曾指点我剑法,我因此悟道,此恩深重,却在圣人生前未尝报答。”叶轻舟规劝道,“何况你我都知道,红尘卷有多难驾驭,我们道不在此,得了只是鸡肋,食之无味。”
“若是我将这红尘残卷双手奉上,三相未必会领情,只觉我多年之前围了儒宗,如今又假惺惺地归还遗物,是黄鼠狼给鸡拜年,不怀好心。”
“大丈夫在世,只求无愧于心。”叶轻舟眼眸一低,颇为苍白地劝服。
“呵,师弟,你未免太过天真。”宋澜站起身,在他面前踱步,转而怒道,“即使是鸡肋,也不能将其还给儒门。”
哪怕三相并不能继承红尘卷,可若是万一呢?
谢衍手中的一卷红尘,让修真界畏惧了多少年,若是再出一个能用红尘卷的修士,他打压儒门这么多年,花费无数功夫,最终也只会付诸东流。
宋澜看着叶轻舟还想说什么,脸色一沉,冷声斥道:“师弟,你把恩义摆的如此之高,又将宗门放在何等位置!”
叶轻舟不答。
宋澜将拂尘一甩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冷声道:“你可忘了师父隐世之前的嘱托?”
“不敢忘。”叶轻舟惭愧地低了头,“与师兄相互扶持,维护宗门,不得同门生龃龉。”
宋澜淡淡道:“手伸出来。”
叶轻舟一僵,摸了摸鼻子,讪笑道:“师兄,不至于吧……”
宋澜冷哼,抄起拂尘便是在他手心重重一打,听到了一声轻嘶。
“公然维护谢衍的弟子,我的好师弟,师尊的好徒弟!”他怒道,“学会了胳膊肘往外拐了?你要气死我才开心?”
叶轻舟灵巧地向后一翻,躲开那势如闪电的拂尘。
他是剑客,挨师兄一下,让他出够了气就行了,若是再挨几下,势必要影响拿剑的灵活度。
他开始告饶:“师兄饶我,再也不敢了。”
叶轻舟倒是能够明白宋澜一二。
他拜入道祖门下时,谢衍年纪虽轻,却名满五洲十三岛,而宋澜只是光辉之下,无数暗淡影子中的一个。
没有人拿他与谢衍相比,就连谢衍,待他也不过是好友之徒,从开始到最后,都不怎么放在眼里。
可宋澜不知为什么,偏要与谢衍争一个高下,成了他久而不化的执念。
生前,没有人能超越圣人谢衍,他是不可逾越的高峰。等到他离世后,宋澜才得以接任仙门之首,亦是兢兢业业,但总有人处处觉得他做的不够好,不如谢衍。
世人都说,圣人谢衍乃是仙门中兴之主,而宋澜不过庸才。这教他如何能忍。
宋澜勃然大怒:“你还有什么不敢?我在前面顶着压力,支持宗门,你倒和敌人称兄道弟起来,叶轻舟,你好,你很好!”
叶轻舟心中一动,顶嘴:“我没……”
宋澜冷笑一声:“还敢反驳,你难道是要弃了这生你养你的长清宗,转头往儒门投诚了?你与谁有私交,与谁有情债,我向来不管,但你居然连儒门三相也招惹,活腻歪了?”
叶轻舟的脸色刷的一变,原先那避其锋芒,东躲西逃的架势也不见了,举起剑鞘一横,便架住了袭来的拂尘。
叶轻舟那总是风流多情的桃花眼,却是透着淡淡的冷意。
他道:“师兄,你监视我?”
在道门师兄弟叙话之时,此次仙门大比会有红尘残卷现世的消息,也同样传遍了修真界。
闻此流言,身在理宗的风飘凌冷不防摔了砚台,咬牙切齿地大骂了三遍宋澜,冷着脸便要提前去云梦城找他算账。
理宗弟子许久没有看过宗主这般大怒,和鹌鹑一样,大气不敢出。
风飘凌想起封印在圣人庙的红尘卷上部,心中悲痛,道:“师尊遗物散佚,久寻不得,本就是我等一大耻辱,宋澜那竖子,竟敢据为己有!可气,可气!”
修真界夺宝成风,若是法宝落入对方手中,除非武力夺回,想要通过宗门外交手段拿回,简直如同痴人说梦。
而儒道如今真的能和如日中天的道门开战吗?当然不能。
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,何等耻辱!
不同于严肃沉稳的风飘凌,闻此消息时,沈游之却在心宗的忘忧亭中,倚着美人榻,一颗一颗地剥葡萄。
亭下流水潺潺,荷叶田田,芙蕖灼灼。美人却比花更胜三分。
沈游之养尊处优,手指葱白,指尖染着果汁。
“仙门之首宋宗主,请宗主前往仙门大比一叙……”前来汇报云梦城消息的弟子,见宗主心情不佳,只得低眉顺眼地行礼。
“有什么可叙?我与宋澜那厮,无话可说。”
“可是宋宗主……”
“呵。”沈游之只是似笑非笑,舔尽指尖的汁水,那桃花春风一样的容貌看似多情,眼眸却如冰霜一样冷。
报告的弟子微微一揖,看着自家宗主越发明艳的笑,却是齿列发寒,不敢再说了。
“说下去,宋澜怎么了?”沈游之往口中丢了一颗,掀起眼帘,漫不经心地道。
“……宋宗主宣称,红尘卷会作为一项考验,用在仙门大比之中。他会广发名帖,邀请诸位宗主在仙门大比上观摩此物神异之处,感受圣人遗泽。”
“他这样说?”沈游之闻言,抬起眼,冷冷地看着他。
弟子哑声。忘忧亭一时寂静。
沈游之呸了一声,冷笑道:“好个宋澜,在我等面前卖弄,也不怕闪了腰!用红尘残卷做局比试,他又把我儒门三相置于何处?”
在圣人弟子面前操纵儒门无上至宝,并且还要过仙门大比的明路,堂而皇之地将它据为己有。
还敢对他们说,这是“圣人遗泽”?
遗给谁都不会给他。
沈游之把自己披散的墨色发丝挽起,直起身,绯袍逶迤,衬得他肤如冰玉,姿容绝世。
“云梦城还有什么消息。”
“据说,圣人弟子现世了,叶剑神扬言,若谁动谢师叔,必将追杀到底。”
沈游之凤眼一挑,起身,披上朱红色的外衣,似笑非笑道:“哦?叶轻舟啊……”
以此同时,云梦城的魔门暗堂中,消息也递送至魔君面前。
“不出所料,红尘卷下部果然在宋澜手中。”
魔门军师反复看着手中的情报,只觉宋澜此举简直狼子野心,感叹之余,又觉仙门内部动荡,可以利用,心中规划出不少章程。
他似乎想起什么,又端着笑,去试探他那时不时会发疯的上司,道:“圣人的遗物竟然落到宋澜手中,多可气啊,陛下觉得呢?”
“嗯。”殷无极正在处理魔宫政事,待他批阅完最后一本奏章,才搁下笔,淡淡地应了一声。“圣人遗物,他不配碰。”
“我们怎么做?”陆机一展折扇,扇面上书四字,“史家春秋”。他见殷无极神色莫辨,又将折扇一合,敲击手心,悠然道,“不如我去……”
“红尘卷一事你不要管,我会去夜探长清宗,那东西,你没法应付。”殷无极玄袍逶地,负着手静立原地,缓缓走出竹帘遮掩的内堂,阶下已经跪了一片魔修。
“盯着云梦城,尤其是盯紧了宋澜与叶轻舟。”他的声音低沉而冰冷,足以让魔修噤若寒蝉。
“诺。”陆机双手拱起,向他行礼。
“叫萧珩做他该做的事情。”殷无极的姿容绝世,笑与怒皆是杀人的刀。他转过脸,神情尤为孤冷,言语却蕴着淡淡戾气,“这一次,本座必会把仙门,搅个天翻地覆!”
各方势力再聚云梦城。
山雨欲来,风满楼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