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谢云霁, 你这一辈子,是不是没有真正输过?”
玄色战袍的魔君眼底血狱滔滔,他近乎猖狂地笑着, 举起手中黑金色的古剑,剑尖毫不犹豫地对准了自己的授业恩师。
他扬声笑道:“五百年后, 师父与弟子,到底谁更强——圣人呐,你敢和我一决生死吗?”
“怎么不敢?”谢衍的声音如寒冰一样冷, 看向那已经陌生许多的徒弟。“今日,就让我来试帝尊的剑。”
殷无极曾是圣人亲手教出的另一个自己。
在久远的时光中, 少年人也曾被师尊扶着手臂, 矫正拿剑的动作。少年每一个抬剑的姿势,每一个微小的习惯,都带着他的烙印。
青年时,年轻的大魔也曾被圣人用剑逼着重塑剑骨, 他不断被打倒在地,又带着伤重新站起, 熬尽了血泪,终而练就属于自己的剑法。
当他登临帝位, 出剑的次数少了,但每一次都惊动天下。洪荒三剑 , 可破万法,成为世人眼中当之无愧的剑中帝君。
可是他的师尊谢衍,一生从无败绩, 宛如天底下最让人绝望的山峰。
世人皆以为,这样强悍的男人最终也死于天劫,是逃不脱的死循环。只有殷无极知道, 他是拼着灵骨、神魂残缺去渡劫。
谢云霁会败?不,他从未败过,是天道胜之不武。
而能够打败他的,殷无极毫不讳言,唯有他一人。他设想过无数种胜过谢衍的时刻,可命运却给予了他最残忍的一种——他登上顶峰之时,也是圣人坠天之日。他再也没有机会与他交战了。
五洲十三岛第一人又如何?不是自己争来的,他不要。
方才,殷无极只是一剑,便近乎削平这洞天福地。
但如今,在谢衍的山海剑意中,殷无极执剑而立,黑袍翻飞如浪,身边是灵流阵阵。他的护体魔气极盛,保着他不会被这股洪流席卷,可他周身的一草一木,皆被这股灵流碾为飞灰。
灵流的暴风眼有两个,一圣一尊的周身腾起旋涡状的狂暴力量,仿佛将空间也切割,圣位之下,皆不能靠近半步。
巅峰圣位,大能角斗!
萧珩一直注意着他的情况,见他神色疯癫冰冷,心知不好,便提着枪上前几步,似乎是想要阻拦他们的陛下。
“萧重明。”殷无极的声音冰冷,左臂一扬,黑色魔气近乎冲天,带血的眸光却锁定了对面的白衣圣人,“不想死的话,退下!”
“操,他真的疯了。”萧珩暴躁地骂了一句,但他还是听从了帝王的指示,沉声命令道:“全军,再退三里!”
“可是……”有人咬了咬牙,道:“就这么看着陛下与圣人——”
“照做!”萧珩冷冷地睨过去一眼,下属却发现他眼底遍布血丝,“老子知道这他妈是怂蛋行为,但他不想误伤到你们这群小兔崽子……圣位之战,连老子都是累赘,你们能顶个屁用。”
同样后退的,也有风飘凌与白相卿领导的儒道修士,显然也是知道圣人的一剑有多么恐怖的威力。
此时,清净山下,万军阵前,形成一个环形的真空,唯有两名天下至尊身影遥遥对峙。
是师徒,是仙魔,是宿敌,也是镜子的两面。
“敢问帝尊,你,为何出剑?”谢衍平日的儒袍已经被天地长风席卷,让他凛凛如临江之仙神,而他手中的天下神兵山海剑,此时却震颤着,好似也听到了无涯剑的剑鸣。
千年相伴,死生师友,一圣一尊齐名久。
如今,狭路相逢,生死相斗。
“为了赢。”魔道的君王将颤抖的手臂负于身后,他看上去疯癫,但那干涸的血色之后,藏着的是极度的冷静。“为了魔道,为了我的臣与民。”
他走到了危崖边,深渊只一线,早已回不了头。
谢衍不再斥他疯魔。他知道,在这五百年里,他的别崖早就满目全非,他在寂静岁月里静静地疯了。如今的殷无极,周身沸腾的魔气,恰恰是冰与火的歌吟,无论他做出怎样疯的事情,也很难衡量他是否癫狂。
于是,谢衍收起了所有的从容写意,以前所未有的凝重注视着他,正视着世上唯一足以与他匹敌的对手。
何况,他心中也有一个疑问——师与弟子,如今到底谁更强?
当年的殷无极落败了,如今呢?
山海剑意在他周身凝聚,化为他背后漫天的飞光,而那每一缕如浪涌的剑意,每一道剑锋,对准的都是面前墨发红瞳的魔道至尊。
那剑光极盛,却还在不停地增加,亮起,在虚空之中蓄势待发。一时之间,那光芒照彻天地,堪比耀眼的太阳。
只要谢衍扬起山海剑,无数剑意便能如落星一样坠地,将胆敢挑战圣人威严的狂徒万剑穿心。
“师尊这是来真的!”白相卿的神色煞白,他曾经看过一次谢衍用尽全力对敌,那是许多年前迎战帝尊之时。
当时,整个中临洲的天际,都能看见山海剑撼天动地的剑光,与那处于剑意圆心之中,濒临疯狂的大魔。
一如今朝,昨日重现。
“相卿,立结界!”风飘凌面沉如水,袖袍一甩,发动了九歌剑阵。可渡劫期与巅峰圣位的差距,正如江流与大海,不可同日而语。他看向灵流席卷的中央,神情凝重,“……不行,此地太危险了,所有人退后!”
“……遂古之初,谁传道之?上下未形,何由考之?冥昭瞢暗,谁能极之……”
是屈子的《天问》!
伴随着谢衍的每一问,剑意于天边旋转,好似这秋日的所有光线都被剑意笼入,它们密密织成一个网,好似另一轮高悬的太阳。
“天问……哈哈哈哈,来得好,谢云霁!”那疯狂边缘的大魔,却是仰头一笑,握着黑金色古剑的右手扬起一个半弧。“你不问天意,却要当五洲十三岛另一个太阳——狂妄,是你的风格!我欣赏。”
“吾有问,天意答不了。”谢衍长袖飘飞,万千明光煌煌如照,他的神情依旧孤高而淡漠,言语之间却带机锋。
“金乌作乱,上古有羿,射九日!如今天道,当以史为镜。”
射九日吗?谢云霁可真是狂傲啊。他笑了。
灵气化为华光占据了天空,而他的魔气便化为黑火,在整个大地燎原。那席卷过野草的火,正如他灼灼的生命,炽烈,疯狂,毁天灭地。
“天地同悲——”他笑着,执起无涯剑刺入大地,地崩,山摧!
圣人剑出山海,那么魔君的剑,就是浩浩无涯的洪荒。
剑出之时,天地同伤。
这一剑是他的夙愿。曾经的师与弟子,各自站在两道的巅峰,不能轻易动手,一旦动手,就是一决生死。
而在这漫长的岁月之中,他一次也没有赢过他的师尊。
赢过他!赢过他!爱慕已经成为流淌在血液中的习惯 ,胜负的欲望依然在胸腔中燃烧。
是谁说,弟子合该不如师?
在这翻复天地的剑影之中,帝尊的眼底印出那华美而致命的山海剑光,却久违地想起了过去。
漫漫晨光,学堂之中是开蒙小童的清脆书声,少年背着剑,与谢衍从学堂边过,见到私塾先生正在为小童解答问题,忽然有种倒错感。
“……是故无贵无贱,无长无少,道之所存,师之所存也。”
“这是什么文章?”当年的殷无极扯了扯师尊的衣袖,仰着头问道。
“是《师说》。”谢衍抚了抚他的头顶,微微笑道:“师者,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。你若感兴趣,为师下回讲给你听。”
很久之后,殷无极登临帝位。因为曾是师徒,世人常常拿他与光风霁月的谢衍相较,写文章批他‘暴戾不仁’,说他有负师尊谢衍。殷无极不在意名声,但那些来源于仙门的嘈杂,到底还是让他不胜其扰。
线人为他带来仙门的邸报,他打开一看,头版是谢衍挑选的一篇古文,印发给天下学子。
“陛下,这是仙门最近流行的文章,叫什么《师说》,圣人将其印发天下,从此在仙门传唱。传说,作者叫韩、韩什么的……”
“上古唐宋八大家,韩愈。”他略略阖眸。
“对、对!就叫韩愈。”线人的笑容真挚 ,道:“属下不知道什么八不八大家,太难懂啦。只是想着这是圣人的敕令,陛下一定很在意。”
隔着千山万水,仙门的邸报才送达到他这里。于是,帝尊坐在魔宫的廊下,翻来覆去地看这一篇他已经烂熟于心的文章。
“……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,师不必贤于弟子……”
殷无极似乎读懂了这个时间点里,师尊将其印发天下的意义。他眼睛一点一点地亮起来,好像有着微弱的光。
世人皆以为,他是在劝学,是在尚古,是想要以一篇文章,再度掀起修真界的对于重塑修真界师门关系的讨论。
唯有殷无极才能明白,这只是他们的一段共同记忆,谢云霁猜到了他的失落与彷徨,所以不远万里,兴师动众,送来开解与宽慰,是隐藏在圣人大公无私表象之下的温柔。
“闻道有先后,术业有专攻……”
“……如是而已。”
灵气与魔气对撞的瞬间,万物化为混沌。一时间,连天地的界限都模糊,唯有荒芜,一片荒芜。
“是谁赢了?”所有观看着这一战,或是将目光从虚空外投来的大能,心中都不禁暗自揪心,“是圣人,还是魔君?”
被谢衍阻拦,还苟延残喘着的宋澜,现在由萧珩与白相卿二人把守。儒道与魔道两方势力对峙着,一圣一尊此战的结果,会牵动一切。
烟尘还未散去,无人知晓那方圆十里内的真实情况。
剑意仍然未消去,在空间之中溢散。
玄袍的魔君摇摇晃晃,到底还是站稳了,他身上几乎水满则溢的魔气,在这一剑中倾泻出去。
杀戮的欲望,疯狂的本相,一切都在颠倒。殷无极握住剑柄,只觉得自己的眼帘已经满是血色,不能如常思考。
他的玄袍之上已经全是破损与血迹,却毫不顾及自己,只是自顾自地在想:他方才对师尊出剑了,甚至满怀杀意……师尊现在没事吗?
他的身体在悲鸣,谢衍的剑哪里能小觑,那落星一样的剑气,如山海倾倒,就算他高居尊位,天生魔体,大部分的剑意也都被洪荒三剑化解,但灵气的乱流还是让他遍体鳞伤。
“……谢、云霁……”殷无极竭力让自己站稳,哪怕右手颤抖,还是紧紧握住了剑柄,浑身的魔气再度流动在他的躯体上,促使血肉弥合修复。
他几乎锁不住浑身涌动的疯狂魔气,而肋下三寸处的一块灵骨,却依旧像是跳动的第二颗心脏,保持着他岌岌可危的理智。
“……师尊。”他的声音尤带沙哑。
然后,殷无极站定,看到了散去烟尘之中的白衣圣人。
圣人的白衣亦然残损,如一尊沉默伫立的白玉雕像,可他拿剑的右手被鲜血染红,半扇长袖浸透鲜血,一滴一滴渗入大地。
山海剑斜飞出去,落在大地之上,神光已经暗淡。
谢衍尝试动了动自己的右手,现在却毫无知觉,显然是被天地同悲的剑气刺入灵脉,伤到了道体。之后可以慢慢养,但当下,他是确实拿不了剑了。
“你赢了。”谢衍心中一叹,五百年不进则退,徒弟如今都已经超过他这个师父了。但很快 ,他又感觉到骄傲与欣慰了,若是世上有人能够胜过他,那只可能是他的好孩子。
他看见徒弟泛赤的眸陡然睁大,眼底摇晃着碎光,似乎有些不可置信。
兴许是那一剑耗费了大量的魔气,心魔被迫落于下风,在疯狂褪去后,他的绯眸中透着一点近乎茫然的神色,干干净净的,像是雨后的宝石。
他胜过了谢云霁。
真的吗?这不是个玩笑吧?
殷无极顾不得自己身上的血,疾步向他走去。
“那一剑,我的确没有任何留手。”谢衍抬不起右臂,只得用左手替他擦去脸颊边的鲜血,却发现他的颊边皮肉,浮现出隐隐的血色魔纹,顺着他的颈侧往上攀爬,像是擦不净的血。
谢衍的漆眸一沉,却是揉着徒弟的后脑,把伤痕累累的魔君圈在自己怀里。
“疯我也陪你疯完了,打我也陪你打完了。混小子,该和我回家了。”他笑而叹息,语气有几分温柔。
殷无极一时间说不出话来。他的喉结滚动,似乎想要竭力组织出什么语言,可是他的思维一片混乱,让他颤抖着,什么也说不出来,唯有本能让他张开双臂,用力地将他的圣贤君子抱在怀里,埋头在他的肩颈处,呼吸沉重而凌乱,似乎要融在一起。
“回不去了,回不去了。”良久,他沙哑地悲慨道。
在烟尘散尽之前,殷无极已经听见了心中的棺木龟裂的声音,天道数千年前为他种下的心魔破棺而出,黑气迅速地侵染他的灵台,让他眸底遍布血丝。
他的识海几乎被血海冲垮,一切都岌岌可危,而他却依旧用力地抱紧了谢衍,好像是这辈子最后一次拥住他。
时间也很短,等到这灵力的乱流散去,天下的目光能够投入战场中,他就得转身离开了。
但他绝不后悔这一战。
他赢了谢衍,时至今日,终于有资格,登上那座永远仰望的那座山峰之上,抱星而走,拥月入怀。
“……和我回去。”
“别动,让我再亲您最后一下。”他喉结一滚,又是笑了,“我赢了师尊,总得有些战利品,对吧。”
说罢,平日岩岩如孤松的帝君,抛却他引以为傲的理性与克制,极为放肆地扣住他的五指,干脆以吻封缄,把他余下的话全吞了下去。
这个吻太疯狂,碾过他温软的唇瓣,如饮冰吞雪,冷暖自知。
这辈子爱上这么孤傲的一个人,注定了坎坷与孤老。
哪怕走到了生命的终末,只要他的师尊肯给一点温柔,他就算化了灰,化了土,也是心满意足。
“又在闹什么……”谢衍无奈,他的唇上下一碰,稍稍得了些喘息余地,想说些什么,又被得寸进尺的徒弟一口含住,扫过齿列,勾缠碾磨,拖入情动的漩涡。
谢衍像是被一团炽热的火包裹住,被动地承受着让他燃烧起来的情与欲。当他尝试推开时,才蓦然惊觉,那从来被他护在羽翼之下的徒弟,早已肩膀宽阔,身躯坚实,足以替一道遮风挡雨。
“您为什么不让我杀宋澜。”一吻毕,殷无极问道。
“博弈。”谢衍抓住他的墨发,沉声道:“你若不想与道祖结下生死血仇,就不能取他性命,因为,他是道祖之子。”
天问先生谢衍,曾与道祖是千年老友。
哪怕道祖从不说明,以天问先生卜卦问天的本事,有些事情不说明白,他也心中知晓。
“……也罢,也罢,饶他一回。”殷无极似乎也明白了师尊的言下之意。
他笑而叹道:“比起不成大器的宋东明,我不能为北渊洲,留下一个位居圣位的敌人。”
不知过了多久,烟尘彻底散去了,从战场走出来的魔君,提着剑走向宋澜。
他黑袍滚滚,却仿佛踏血而来。
横剑在他面前的是风飘凌,他厉声道:“魔头,师尊呢?”
殷无极血眸中尽是冰寒,只是轻轻一瞥,与他擦身而过。下一刻,挡住风飘凌长剑的便是一杆红缨枪。
“风宗主若是想打,老子陪你玩。”萧珩沉声道。
魔君哪怕衣袍残损带血,却依旧笑的恣睢狂妄,面对向他怒目而视的风飘凌与白相卿,魔道的帝尊却是振剑,扬声道:
“长清宗宋澜,道祖之徒,半步圣人。”
“篡权、夺利、里通南疆、轻启战端、妄图犯我魔门——”
“殷、无、极——”宋澜的眼睛里有着不服的幽火,他大怒道:“容的了你来断我的罪?”
殷无极笑着抽出剑,锋芒雪亮,道:“成者王,败者寇。我为帝,你为囚,我如何不能批你的命,断你的罪?”
说罢,他的魔音响彻天地间。
“断其一臂,废其大道,坠回大乘,从此不得寸进,亦,永不得圣位——”
一剑落下,如半弧圆月。
曾经高高在上的仙门继任者,一只手臂被生生斩下,落在地上,被黑火焚烧殆尽。
随着魔气入体,他的识海被破,境界陡然降落,一层,两层,三层……
“啊啊啊啊啊——”一朝沦为阶下囚,宋澜跪坐在地上,殷无极的魔气侵入他的体内,让他几乎忍耐不了这样的剧痛,冷汗涔涔。
行刑者暗红色的眼眸带着疯狂的笑,却是头也不抬,扬起剑,往天边一挥。
帝君的一剑斩开层云,那天边涌动的暗紫色雷光,是天劫的踪迹。是他的吗?不,他能感觉到,那是师尊的天劫。
真是讽刺啊,他被天道追魂,谢云霁被天劫索命。他们师徒,不过是在这荆棘险恶的大道上走的最远,竟是招来天道如此忌惮厌恶。
“魔君住手。”
从遥遥云端传来一声清喝,有老道骑青牛而来。他拂尘轻点,转瞬间将狼狈不堪的弟子从魔君剑下夺去,叹息道:“他已然付出代价,得饶人处且饶人,帝君!”
“你要我饶过他,在他谋夺红尘卷,联合南疆、佛门与世家,企图攻破我北渊洲的时候,他何来放过我?”殷无极冷笑一声,拂袖道:“我难不成是个泥捏的菩萨,如此软弱好欺?”
佛音从天边传来,黑云深处有金光辉煌,穿破云层。
云上坐着一位宝相庄严,慈目低眉的僧人。他手中拨弄佛珠,慈眉低目,叹息道:“阿弥陀佛,殷施主,你已有疯魔之相,且住手吧。”
“哦?大和尚也来了,怎么,今日还要和道祖老儿联合起来,企图再杀我一次?”殷无极的声音嘶哑,却是满怀杀意,“若是二圣非要与我为敌,那么本座就陪二位玩一玩。”
道祖与佛宗是来止战的。仙魔两道此消彼长,他们不能让魔君尽灭仙门,何况,涉入此战的,亦然有不少二圣的徒子徒孙。
萧珩向天空抱拳,朗声道:“见过道祖、佛宗,什么风把两位给吹来了?”
“老道夜观天象,卜了一卦,今日有故人归来,卦象却是大凶。”道祖捻了一下胡须,慢慢地道:“仙门之事,老道与佛宗早已不再插手,只是这次老道的徒儿闹的过头了……”
“闹得过头了?”殷无极神情孤高,厌倦道,“数千岁的半步圣人,输了便是输了,生死自负。道祖要为他求情?”
道祖也知道自己不占理,眉眼又苍老几分,却还是叹道:“殷道友,不肖徒儿确实是给你添麻烦了,你已斩他一臂,便罢手吧,莫要与他一般见识。这场仙魔大战,已是魔道大胜,可以停了。”
“果真是来求情的,道祖若要本座饶他一命,该付什么代价?”殷无极冷笑一声,“本座兴兵至此,便是来杀宋东明,空口白牙便要本座忍下他的挑衅与冒犯,道祖的面子还没有那么大。”
从长清宗覆亡之前逃出的,也有些佛门的僧人。他们看到佛宗,终于压抑不住悲愤,道:“殷魔头残忍杀害了空主持,还请佛宗主持公道!”
佛宗只是叹息,道:“了空师弟除魔之心太过执着,过刚易折,他也是求仁得仁。”
僧人们道:“那这仇我等就不报了?”
佛宗答非所问,只道:“且去吧。”
“圣人啊,五百年时光倥偬,何不出来一见?”道祖没有回答殷无极,他端坐云端,却是看向魔君背后的烟尘。
时过经年,道祖已然比当年苍老许多,“吾友,自当年天劫后,我亦然未料到,仙门三圣还有齐聚之日。”
“的确是许久不见了。”烟尘之外,谢衍白衣染血,背负山海剑,乘风而归的模样,宛如仙人俯瞰川流。“道祖。”
圣人与魔君都负了伤,方才那一战的胜负,尽是没于那灵流之中,除却二人之外,没有人知晓。
在他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,天穹之上的紫色劫雷,竟是越发厉害了,显然是当时与殷无极生死相斗时,调动灵力太多,引起了天道忌惮。
如今的战场之上,形成了极为微妙的实力划分。
可那只是纸面实力。道祖与佛宗虽说五百年隐逸,本该清修,但是殷无极却看到,他们的修为却与当年差不多,甚至还因为时光的流逝,越发苍老衰败,无法与他相提并论。
殷无极若是进入心魔状态,只要谢衍不动手,与二圣交战也是绰绰有余的。可若是谢衍参与,仙门三圣倘若一心除魔,魔君定将伏诛于此。
如今的三圣一尊,关键的选择,落在了圣人的身上。
是战,是和?
是打,还是谈?
“三圣除魔!”
“这次魔君必将伏诛!”
“是啊,那可是三圣啊!”
仙门众人见到自家阵营三名圣位大能齐聚,方才的惶恐不安消失了,对于魔修的怨恨又卷土重来,不禁高喊道。
他们满以为,以圣人谢衍的大义,与方才与魔君交战时的全力以赴,他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杀死魔君。
却不料,白衣的圣人却并未回到儒道修士的阵营,亦然没有与道祖、佛宗统一战线。
谢衍没有理会那些想要用道德、责任甚至大义绑架他的声音。
当年,他三劫齐动时,只能将一切压抑于心底,散尽修为。如今兵解重修,他若是还要为这红尘牵绊,为尘世所苦,他又凭什么去九天之上斗天道?
蝼蚁之辈而已!敢对他指手画脚?
谁敢逼他杀弟子,出来试试他的剑!
谢衍的右手依然使不上力,无法握剑,可是圣人除却“剑出山海”的名声,还有一个称号,名为“万法之宗”!
方才,他与徒弟斗的是那一剑的成色,他承认自己不如帝尊。
但在“术”之一道上,他也是天下无敌。
“红尘三千里,尽在一卷中。”白衣圣贤将红尘卷赫然展开,只是一瞬,便是天地颠倒。
红尘卷上绘着的河山犹如流动,在一片云蒸霞蔚中显出虚像。
荒芜的战场上,耳畔是肃杀的风,白衣圣人却站在万里河山之间,身披云霞,以手为笔,山川为底,河流为墨,转瞬间勾勒出斑斓纷繁的红尘人间。
仙山名川,有城池村落,人间山河,海外仙岛。人间四季,天上地下,皆纳其中。
在红尘卷中,一草,一木,一缕风,一粒沙,都无法违逆谢衍的意愿。只要他心念一动,便能改换地貌,星垂平野,江河易换,翻手为云,覆手为雨。
世间千万法,世人得一千,谢衍得一万。
那便是红尘秘意。
“红尘秘意……”殷无极抬起手,覆住自己的眼帘,古怪地笑了一声,“我竟是忘了,红尘卷如今在你手上……怎么,圣人要教训本座了吗?”
“圣人何意?”本是眉目慈悲的佛宗,此时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。谢衍的红尘卷并非笼罩魔君,而是连仙魔两边的所有人,都纳入其中,看上去并不像是针对殷无极,而是——所有人。
佛宗手中的菩提子也在他身侧游动,金光瞬间大盛。“圣人难道是想要背叛仙门,站在魔君那一侧?”
“这场仙魔大战已经结束了,吾开启红尘卷,是为了让那些叫嚣着再打一场的蠢货,脑子清醒清醒。”谢衍瞥他们一眼,冷笑道:“佛宗难道不知晓,若是将战争扩大至三圣一尊间,会发生什么?”
佛宗与道祖的神色皆是一凛,默默不答。
他们如今才出现,一是为了平衡仙门势力,二也是收到了谢衍当初踏天门的提醒,感觉到寿元即将终结,不得不隐于世外,寻找延寿的方法。
天路不通啊。以他们的地位,最终的追求永远不可能实现,早就心灰意懒,只想清修度日,谁又会再去管仙门这些勾心斗角呢?
仙门二圣,其实一个都没有拼死、或是牺牲一切也要杀死魔君的意图。那些说出来冠冕堂皇的漂亮话,也只是给世人听的而已,若是被仙门修士煽动,非要与魔君决出个高下来,他们要付出的代价也很高。
而谢衍所带领的儒道,哪怕实力最弱,却一直游走在战局边缘。他甚至拦下了魔君杀死宋澜,也让道祖没有必杀殷无极的理由。
一切都没有走到极端上,他们还有坐下来谈的空间。
“罢罢罢,让年轻人去解决吧。”道祖想通其中关节,叹了一口气道:“老道承了圣人与帝君的情,饶这孩子一命,老道会带他去海外清修,不再插手仙门事务,未来,还是看下一辈吧。”
说罢,道祖又看向落败的徒弟,淡淡道:“回去再教训你。”
宋澜就算再不服,也是在师尊面前垂首,道:“是,师尊。”
道祖轻叹一声,再看向谢衍与他护在背后的殷无极,似乎又苍老了几岁。
“圣人啊。”佛宗对师弟了空的死还有些芥蒂,他的言语之间颇有试探,“圣人作为儒道领袖,该回到仙门三圣之位,驱逐魔修……”
换做旁人,一定会觉得仙门三圣是利益共同体,定当共抗魔君。可是道祖与佛宗,最是知道谢衍对魔君的态度。
上一次仙魔大战,圣人没有杀他。这一次,他难道就能动手了?
“儒道领袖?”谢衍负手,笑道:“现在是相卿啊,与吾何干?”
白相卿骤然被点名,结结实实地愣住半晌,随即想起了当初师尊把这个空名头丢给他时的神情,脸色一时煞是好看。
“吾早已卸任五百年之久,怎么,作为圣人弟子,连独当一面都做不到?”谢衍一瞥,淡淡地嘲讽道:“难道你也想遇事不诀找师尊?”
谢衍看似公正悲悯,实则性情桀骜,被宋澜踩了这么久的面子,他言语之间的嘲讽之意,是个人都听得明白。
儒道众人也是瞠目结舌。
“可、可是仙门之主……”
“哦,那不是在道祖身边吗?”谢衍轻描淡写。
被殷无极断了一臂,跌回大乘期,此生再不能进阶的宋澜再度生生呕出一口血,简直要被谢衍给气死了。
“您是五洲十三岛第一人,若是您不出手,魔君铁蹄必将踏遍五洲……”隐隐感觉出圣人要撂挑子不干了,但还有人垂死挣扎,试图唤起仁慈的圣人沉睡的责任心。“如今仙门遭战争蹂.躏,您不能不管仙门啊!”
“第一人?”谢衍输了徒弟半招,心态倒是很好,竟是毫不避忌地对着众人指了指殷无极的方向,不乏骄傲地道:“现在这‘五洲十三岛第一人’,已是帝君了,吾打不过他。尔等,谁行谁上。”
“……”圣人都打不过,谁他妈敢上啊。
“若是要止战,北渊洲的确是赢了。”佛宗沉声说道:“但魔道之帝君,已然心魔侵体 ,几近疯魔,若是不杀,便是迟了!”
“开口便要我们陛下性命,不知道的,还以为仙门胜了。”萧珩用枪指向佛宗,近乎不敬。他如鹰的眸光落在佛宗身上,露出一个桀骜的笑,“如果没有停战的诚意,北渊洲哪怕随着陛下,战至流尽最后一滴血,又如何?”
“战!战!战!”魔兵显然也完全被激怒了。
殷无极黑袍在风中翻涌着,他的魔气腾腾,浑身浴血,理智几乎消磨殆尽,只要二圣对他出手,他便做好了死战到底的准备,最好拖着道祖与佛宗一起下地狱,用生命为北渊洲的未来铺路。
与世为敌啊。面对仙门三圣,萧重明那家伙,可别脑子轴起来,非得带着大军与他同生共死啊。
殷无极握紧了剑柄,近乎自虐地压榨着自己的魔躯,平生最疯狂地催动出颠覆天地的魔气,似乎是已生了死志。
“别崖,你别怕。”谢衍负手而立,衣摆轻轻飘扬。
此时,忽然被师尊点名,殷无极猝不及防,有些发怔地望着他,疯狂的目光似乎也有了些焦距。
他似乎隐隐有了什么预感,却又不敢多想,怕是自作多情。
谢衍同样也看向他,双目一触,天地勾动。
殷无极压抑着什么,迅速偏头,似乎是怕自己的近乎狂热的眼睛,出卖他满腔炽热的情。
他怕自己的爱成为谢衍的枷锁,化为刺向他的风刀霜剑,有损他流芳百世的美名。
魂消魄散,挫骨扬灰都无妨。但他不能成为谢云霁的弱点。
可就在大半个修界面前,那手中执着儒卷,为天下最巍峨之高峰的白衣圣人,竟是极为坦荡地走到了他的面前。
他用左手执起山海剑,一剑划开地表,好似一条不可逾越的防线。
殷无极顿住了。
“仙魔大战的停战协议怎么商量,我不管。想用我徒弟的血为祭,不行。”
谢衍将山海剑刺入面前的大地,神兵凛凛生光,而谢衍却站在剑边,负手而立,谈笑之间是一派凌厉杀伐之气,“敢越过这条线的,死。”
“圣人何意!”众人见他这样明着袒护魔道帝君,几乎震撼地惊呼。
“何意?”谢衍的宽袍广袖在风中猎猎,他一字一顿地道:“吾的弟子,只能吾来教训。吾擒下他,他便归吾,谁敢染指半分,来问问吾的剑!”
“圣人啊,他是魔头啊——”众人堪称悲切,“您不能这样……”
“难道宋澜说的没有错,圣人与魔君之间,竟是……”
“寻常师徒,怎会如此……”有人暗自中伤,“说不定,师徒之间早已有染,暗度陈仓……”
众人议论纷纷。
谢衍充耳不闻,却是冒着天下之大不韪,依旧站在殷无极的面前,好似那些议论不过是寻常。
与他的别崖相比,这些算什么。
“师尊……”殷无极本是要拼死一战的,却从未料到,谢衍竟然敢当众袒护他。他先是像做梦一样凝望着他,继而,他浑身颤抖起来,好似被揭破了最隐秘的心思,陷入最恐惧的梦境,“……不、不能……”
殷无极伸出手,想要去抓住师尊的衣角,却觉得眩晕。
疯狂的野兽在他心口叫嚣,他要疯了,光是压抑自己毁灭的欲望 ,他就要疯了。他都这样了,师尊还能毫无防备地用背后对着他,他拿着剑啊,他会杀他的,不可以,不能……
下一刻,殷无极苍白的腕骨,被人紧握在手中。
谢衍转过身,随手抛下一颗核舟,核舟瞬间变大,金红色的雕饰近乎奢华,与圣人平素喜欢的风格全然不一,看上去,甚至有些像是迎亲的架势。
“什么不能?”谢衍没好气地横他一眼,冷冷道:“为师的决定,容的下你说话?过来。”
“……”殷无极的神色空白了一瞬。
兴许是谢衍的语气太说一不二,天下霸道的帝尊,竟是真的被他捏扁搓圆,乖乖被他牵着走。谢衍甚至还收缴了他的无涯剑,随手一指,红尘卷便知趣地把他的手腕捆住。
方才持剑面对诸天仙圣时,他无畏无惧,狂悖傲慢,让人闻风颤抖。
可在师尊面前,姿容绝色的帝君,如今满身是血,衣衫残损,像一只被淋湿的小狗,怔怔地仰头看着他,任由师尊用衣袖替他擦净脸上的血。
“……陛下可真是……”萧珩捂住脸,知道陛下这是被整蒙圈了,但圣人这架势,怎么看怎么像当场抢人,他还想垂死挣扎一下,“圣人,陛下他——”
谢衍瞥他一眼,道:“仙魔大战的后续自己处理,他现在归我了。”
萧珩:“……”
要不别抢救陛下了,被圣人抢走,他应该还挺乐意的。
风飘凌大为震撼,垂死挣扎:“师尊,您不能就这样把魔君带走,他掀起了仙魔大战,他他他……”
“掀起仙魔大战的是宋东明,有事找道祖。”谢衍把锅迅速地甩了回去,甚至还责备地看了一眼风飘凌,“我相信你与相卿会处理好退兵事宜。”
谢衍的言下之意已经很明显:我撂挑子不干了,人我带走,你们随意。
全修真界被谢衍这种理所当然的态度,震慑的说不出话。
可是谁叫他是圣人呢,除了道德绑架一下,他们似乎也没有让谢衍出来管事的能力。
至于流言蜚语,圣人就不是个好脾气的大能,他光风霁月了一辈子,就荒唐一回,当这天下人的面袒护叛师弟子,谁又真的敢戳他脊梁骨?
“……师尊,您要做什么?”殷无极藏了一辈子,在被师尊牵起手的时候,好像有一股电流从他的手臂流动,他筋骨皆酥,好似行走在云端之上。
他又觉得不真实,于是近乎惶恐地缩了手,却被谢衍反手扣紧,牵着他走上那华美的核舟。
九天之上,落下第一道雷,劈在谢衍的身侧,好似在警告他。
师徒不伦,天地不容。
殷无极绯眸似乎带着血腥,紧紧地盯着那雷劫,神色阴郁冰冷。
而谢衍连掀起眼帘,瞥一眼天道都懒得,只是扬起剑随手一挥,便将那劫雷随手劈散。
“你怕什么?”谢衍自登圣以来,第一次这样不管不顾,恣意妄为,心中舒坦的很,于是略略勾起嘴角看向那还在懵逼的小徒弟,“为师的雷劫在侧,正好没人敢靠近,要是有人想神魂俱灭,就来挡吾试试。”
谁会冒着被山海剑、无涯剑与雷劫三重打击的危险,去拦圣人和魔君的船?他们疯了不成?
“师尊,我们去哪里?”殷无极抬手,看了看自己腕上的捆仙锁,它似乎有着暂时压制魔气的功效,让他勉强能找回一点理智。而绳索的另一端,竟是也扣在了师尊的手腕上。
谢衍随手一指,舟行于天上,穿过雷劫云海,向微茫山而去。
“带你回家。”他如是笑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