凤凰林洞天虽险峻, 有一圣一尊并行,自然是畅通无阻。
密林逼仄,怪石嶙峋。殷无极拢着袖前行, 发丝飘拂腰间, 勾勒出极好的身形。
“小游之的魂魄,圣人打算从何处寻觅?”
玄袍魔君的脚步轻快,侧眸时,笑容含而不露,看似矜持,却在接触到谢衍面庞时,宛如山花烂漫。
“难道,当真在噬魂鸦的巢穴?”
谢衍看他片刻, 见他会说话的眼睛里含着明媚的欢喜, 才道:“噬魂鸦并非随意攻击,取魂魄, 也是为了主人而取。”
谢衍想要拂开遮挡在面前的藤条, 殷无极却以无涯剑柄挑起绿萝青藤,再把手伸给他, 领他走出低矮的树丛。
这般做派, 倒是魔君无微不至的体贴温柔。
殷无极赤眸凝视着他, 满是挚情,笑道:“所以说, 圣人是认为, 这位据说亡殁于此的凤凰大能,还未死去?”
“尸骸化林,未必魂魄不在。”谢衍在进入秘境之前还不确定,后来观察许久, 才逐渐证实这个猜想。
“修真者的魂魄,灵力充沛,更容易用于修补魂魄破损。噬魂鸦捕猎时无序,如此大规模出动,背后定有操纵者。”
谢衍说到此,微微蹙眉,道:“但是凤凰本是祥瑞之兽,殒命后,以此阴邪之法补全自身魂魄,怕是已经失去理智,堕向邪道,不可再留。”
“邪道吗?”殷无极看着这藏在冷雾之中的密林,不知想起什么,笑而叹息。
他自言自语:“本座会不会也如此……堕向邪道呢?”
“别崖,不准乱想。”他的伤春悲秋当即被谢衍打断。
谢衍白皙如玉的手扣住他的五指,紧紧牵着他,似是怕他走丢,薄唇却微微抿着,道:“你不一样。”
“本座有何不同?”殷无极有些诧异地睁眸,随即笑了,“凤凰是瑞兽,最后都堕了邪道,可见生死不由人时,谁都会病急乱投医的。”
“只要吾还在一刻,谁也不能让你堕向邪道。”谢衍平淡道,“别崖是好孩子,你的心性之坚,自然比这些兽性未退的妖兽要强得多。”
兴许是他俩说话明里暗里拉踩,实在太拉仇恨了,惹恼了徘徊不去的大能鬼魂。凤凰林里更阴冷几分。
殷无极听了他一通“好孩子论”,先是一怔,继而半恼半笑。
“本座都快一千五百岁了,于魔修而言正是盛年,您怎么还把本座当孩子看?”
“三千岁了,也是孩子。”谢衍一向护犊子。
“……欸,那也得等我先能活过两千岁啊。”殷无极嘀咕了一句。
殷无极没说谎,他比谁都了解自己的极限。
或许,他的身体还能继续活着,化为杀人之鬼,屠世之魔。但那代替他活着的天道心魔,到底也只是一团杀戮极恶的集合,并无真正的“意识”,连人都不能算。
那样活着的,怎么能算作“殷别崖”呢。
所以,能埋骨在谢云霁的剑下,对殷无极来说,就是极好、极梦幻的终结了。
所以,他得不断地磨着师尊,兴许师尊一心软,就愿意发慈悲,给予他命定之死了呢?
指不定,杀他断情,还能助推一把谢衍破劫,大道之路走的更顺畅。倘若如此,也算他起到应有的价值了,不枉谢衍养他这么久。
在那之前,他要竭尽全力地给谢衍留下回忆,印象,甚至是欢愉。
殷别崖的生命这样浓墨重彩,来过一遭,他自诩绝代风流,天下无人出其右,怎能轻易在谢衍的记忆中褪色?
谢云霁定是要牢牢地,如同剖心挖肝似的记他一千年,视他如大道同等分量……
殷无极话音刚落,却看见迷雾深处的,眼底浮现出迷惘,道:“师尊,这是……”
却不料,他抬起手,却发现握着的是一片虚空。
当意识到谢衍不知何时消失在身侧的那一刻,殷无极如同从梦中惊醒,浑身冷汗淋漓,眼前也天旋地转。
温暖与安全感,在一瞬间消失殆尽。
没有圣人灵气镇压他的魔性,无孔不入的漆黑因果,又一次自树荫里钻出,好似下一刻就会蔓延到他的影子里。
“糟了。”殷无极心神大乱时,给了心魔空隙。
他立即化为凤凰飞向高空,地下的漆黑因果线如同疯长的荆棘,向上窜去,好似要追上高飞的凤凰,缠住他的尾羽,将他扯回地底的裂隙,直到永世不得翻身。
他快被追上了,只差毫厘。
就在此时,近乎震怒的剑意,如海波倒灌而来。
一剑西来,天地涤荡。
剑意扫过之处,漆黑的因果荆棘竟然在半空中被拦腰截断,化为齑粉散落林中。
满地黑火烧灼,点燃凤凰木,竟是如一场涅槃。
“别崖,回来。”
谢衍的身影悬于高天,白衣飘飘,右手执着山海剑,低垂眼眸时,那股近乎神性的淡漠,教他好似云端仙人。
凤凰清鸣一声,在天空盘旋一圈,回到了仙人身侧,绕着他飞。
“还记得逃,不错,警惕心没有丢干净。”
谢衍白衣临风,抬手抚摸凤凰的火红的长羽,“吾见你陷入幻境,恐你心神失守,就凭借元神链接,强行闯入你的识海,现在可有哪里不舒服?”
谢衍斩去心魔后,那些东西缩回了阴影里,蛰伏着,等待着下一个机会,现在他暂时安全了。
“识海,幻境,难道这里是……”
殷无极突然想起了不对劲,他为什么会选择变成凤凰向天上飞呢,魔尊化雾化光,比凤凰飞得快多了,哪里会被追上?
“这里是你的梦。”
殷无极重新变回人身,捏了捏自己的躯体,讶异道:“本座在梦里,竟然本体是一只凤凰?”
谢衍道:“我们方才走到密林深处,发现一株凤凰木,正在探查。忽然间,你就睡着了,倒在树下,似是引动心魔,沉溺在梦里。”
“所以,您就闯了我的识海?”殷无极恍然,他若是一个人陷入这样的陷阱,不可能有另一个人入梦来救。
可他这些年来,偏偏与谢衍频繁双修,甚至最近一次双修就是昨日,他们与实质性的道侣无异。
“那师尊为什么能在我的梦里斩心魔?”殷无极又问。
“吾闯入你的梦,照理说,境界会被压制,不该能动用圣人手段。”
谢衍看他清凌凌地抬眼,满眼都是他的影子,顿了一下,道:“但是,在别崖的梦里,为师似乎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形象……”
他低沉道:“受你的对‘谢衍’形成的‘概念’影响,为师受到的压制非常低,几乎可以动用大部分力量。”
这样的待遇,对于梦境的外来者来说,可以说是极度友好了。
殷无极眨了眨眼睛,笑了:“哎呀,被发现了。”
谢衍静默,将剑重新负在背后,道:“为师也是有事情办不到的。”
“师尊在徒弟的眼里,永远是最厉害的。”
殷无极弯着唇,再度看向白衣圣人,眼里的恋慕几乎满溢出来,“荆天棘地,您就一剑破天……”
“如此冰冷风姿,不愧是圣人,我如何能不喜欢您?”
谢衍轻咳一声,牵着殷无极落回地上,看见那燃烧黑火的凤凰木,道:“我们刚才在这棵树下。”
“可惜已经烧了,不然还能看看是否有线索。”殷无极道,“结束梦境,需要梦境主人脱离梦境,我该如何离开?”
谢衍看向他。
殷无极继续分析道:“本座到底做的是什么梦?入梦之前,我曾说了……”
他的神色陡然变得微妙和古怪。
谢衍不疑有他,问道:“想起来了?需要达成什么条件?”
殷无极轻瞟向山海剑。见谢衍望来,眼眸漆黑,神色在清寒中透着温柔。
他忽然凝固了,半晌不敢说一个字。
谢衍看着枯朽的凤凰木,里面露出一块石碑,他检查后,轻声说道:“凤凰涅槃之地,就在这树下,这与你的梦有何关联?”
“凤凰若要涅槃,得先死一次吧。”
殷无极站在他身后,竟是抬手,覆上了他背负的山海剑剑柄,如同抚摸情人一般温柔:“涅槃之火,一定会很好看。”
谢衍顿住,神色渐渐冷凝:“你到底梦见了什么?”
殷无极环着他的腰,下颌搁在他的肩上,似乎在撒娇:“师尊,谢云霁,我的梦的基石,是你。”
“我们想要离开这个梦,恐怕……得由你来杀我。”
“殷别崖!”
谢衍勃然变色,他没想到,徒弟竟然能给自己整出这种荒谬的梦境来,他平时脑子里都在想什么?
“只是离开这个梦,这是梦啊,师尊在梦里杀我,是不会伤害到我的。”殷无极也有一点心虚。
但他抚摸着山海剑,知晓总有一日,它将透体而出,带走他的命时,也就觉得此时的预演很不错了。
让师尊练一练手,说不定,以后杀他时会更温柔些。
“这个梦的基石,应该是您杀我断情,我得命定之死。”殷无极当然记得自己说了什么,想了什么。
没有人比梦境主人更清楚梦的由来,他又道:“等到凤凰涅槃时,凤凰火燃起,我们就能离开梦境了。”
殷无极看着谢衍颤抖的漆黑瞳孔,不知自己是狂还是癫,却还是温柔地笑着。
“怎么样,试试看吧,师尊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