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日清晨, 谢衍又在静室闭关修炼。
殷无极纵然不过问,却感到奇怪:以圣人的境界,早就脱离了“形”与“象”, 而是踏入了修“心”与“意”的领域。
他们这种境界,平素不需要闭关修行, 吐纳时就浸润天地灵气。只要他们还在呼吸,就时刻在修炼。
所以, 谢衍对上叶轻舟时, 才是那样近乎碾压的局面:剑技与剑意,一是修“形”, 二是修“心”, 自然后者超然。
“奇怪,谢云霁身上,怎么处处透着奇怪。”他开始思考这几日谢衍的不寻常之处。
昨夜,抵死缠绵时,殷无极甚至有意抚摸过圣人每一寸肌骨, 光滑莹润如白玉, 触之微凉, 不见半点伤痕。
魔君独立门扉之外, 茫然看着爬满藤萝的简陋院墙,幽香浮动,他却无意欣赏。
殷无极自顾自想:“谢云霁一反常态, 主动提出双修,莫不是遇到了勘破境界的关键时刻,遇到瓶颈,才尝试以双修之法辅助破境……”
“可是,如果遇到修行瓶颈, 谢云霁的第一选择必是依靠自身,他的秉性,基本不会考虑借助双修这等外力。”
“而且,我们还在冷战。”殷无极满腹委屈,垂下眼眸,“师尊不会向我认输。”
小镇寂静,寒雨淅沥,天地都是灰蒙蒙的蓝调。
破旧小屋有结界笼罩,殷无极等的久了,拢着衣袖,背倚着粗糙陈旧的木门,慢慢进入静息状态。
这些年高居魔宫,谢衍不在身边时,他也逐渐形成了压制心魔的有效方法:
将一切情绪、欲望、魔气等降到极低,遏制情绪波动,将沸腾的火封在寒冰之下。
识海中,横江铁索封心棺,他压制的很好。
殷无极看似面对一面斑驳的墙壁,实则眼底空空,什么也没有。
或许,唯有这扇门开启,他等的人映在眼瞳里时,静止苍白的美人,才会如雨后的虹霄,绽放出明媚的颜色。
殷无极却不知,一门之隔的谢衍,此时也抵着门扉,心神动荡,与他脊背相对。
有结界隔绝,他们虽然后心相贴,却并未心神相通,反倒状况南辕北辙。
谢衍现在说好也不好。
每一次双修后,圣人对于真假的感觉会更敏锐。
这可以暂时加固他的心神,眼前反噬的劫难幻象会稍微缓解。
颜色减淡,频率减少,也更容易分辨。
当然,这也有副作用。
谢衍攥紧心口,在调动元神的瞬间,顿时汗湿重衣。
对于“另一半”的感知,更清晰了。
殷别崖在他的身体、灵脉、发肤、脏腑、识海、甚至是元神里的存在,正在迅速提高。
刚刚双修过,对方的魔气仍在他灵脉游荡,还未完全转化为灵气,化为己用。
哪怕道体记得相融的经验,但存在感的超拔提升,正如春草从血管里生长出来,在他体内恣意蔓延。
与初次双修时的异样感,竟然是伯仲之间。
甚至有一瞬,让谢衍怀疑,他毫无瑕疵的神像,要被殷无极从内部掏空了。
“……错觉么?”谢衍调息吐纳后,这种被“侵蚀”的感觉,才缓下许多。
冷汗浸透衣衫,他好久没有这样狼狈过,涣散的神光凝聚时,仍有失控感,“危险……”
这种浸透,绝非是一朝一夕的功夫……
而是千年的滴水穿石!
圣人的神像太坚不可摧,常年供在高阁上,任凭世人仰望,没有人妄图融化千年的寒冰。
唯有一人,执拗了千年,哪怕效仿尾生抱柱而死,也要与他纠缠到底。
他的爱徒永远在勇往直前,直到踏入无人触及的神殿,登上高不可攀的台阶,走到他的身边。
当年,殷无极成尊时,他登上半截寻仙殿的长阶。
另一半,是谢衍主动走下的台阶,才与他平视。
时间如白驹,当年被压制的帝尊,如今与他分庭抗礼,坐在谈判桌的两侧,刺骨的锋芒竟教他忌惮!
他们并肩而立,却是背向而行。
仙与魔,分岔的道路,让他们站在了泾渭分明的两边。
“不过,幻象暂时消散了,这是件好事。”谢衍现在急需解决的是这件事。
他已经无比厌恶“假”,只要不是模仿别崖的“幻象”,让他厌烦到几欲作呕。其他的,什么都可以。
相较而言,别崖的存在感在他的元神中快速提升,虽然更加危险,但是谢衍并不排斥。
因为,这是属于“真”的范畴。
他若有朝一日将就死。杀他的,应当是本真的情人,而不是这虚妄的情劫!
“玩火自焚么……”白衣圣人撩过汗湿的黑发,眼眸却是极其明亮慑人。
“红尘卷的警告,最终还是成真了。”
情劫来势汹汹,他痛苦之余,竟然有些甘之如饴。
“不过,还有些迹象需要注意。”情劫虽热烈汹涌,但谢衍的理智未曾减退,自顾自分析。
“这些虚假的‘幻象’,会勾起我止不住的杀意,这种暴怒极难克制,我甚至徒手杀死了好几个‘幻象’。”
“杀死之后,我本该七情淡漠,无波无澜,但是心中竟短暂生出了极为扭曲的快意,还是意识到不对,迅速念‘清心咒’和‘意藏诀’才得以缓和。”
“‘情劫’会让人想要杀死情人,这种饮血的渴望,才是这道劫难里最折磨的东西。”
“自古大能修士动情劫,最终的结局,多半是杀道侣证道。他们最后多半销声匿迹。”
谢衍握着剑柄的手抬起,指尖痉挛,竟强行取消了即将并指化剑,打破结界的手势。
陡然间,他的指缝溢出鲜血,落在暗室的地面上。
滴答,滴答。
谢衍微微笑着,神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:“看来,这劫难,还不能攻破我的心境。”
他待别崖固然偏执。
但这份偏执,恰恰是让他活,而非让他死。
想要把他往另一个极端上引导,以目前情劫的烈度,恐怕是做不到的。
谢衍抵着门扉慢慢坐下,盘膝运功,藉由这儒门道统最高的劫难,参悟奥妙的法门。
幻象没有了,他本该心境空明。
忽然间,谢衍从识海深处听到了一个声音,空空泛泛,没有实体。
那声音道:“圣人,请回答,情从何处起?”
谢衍猛然睁开眼睛,在幽影里,他的神情忽明忽暗。
下一刻,他竟是握住了山海剑的锋,用剑的割伤来镇定精神,才不至于迷失在如同潮水般蜂拥而来的记忆。
“……情从何处起?”
谢衍似乎困在了这个问题里,也困在了他时至今日的人生里。
这勾起了他千年的回忆,那些本该褪色淡去的画面,那些他观之不起波澜的日常……
陡然间,变得浓墨重彩了起来。
人间坊市,琉璃灯幻彩的光芒,亮起了。
小楼冬雪时,师徒的围炉闲话,有声音了。
梅花林“苦寒来”里,他闻见幽幽的清香。
一碗端到他面前的热汤,蕴含着无数烹调者的巧思。真是美味……
谢衍伸出手,似乎触碰到多年之前,沉默立在他半步之外的孤傲青年“无涯君”。
他的脸庞,微微冰凉。他死在他的记忆里。
“情自何处起,这么多年了,怎么能说得清。”
或许正是不知何处起,谢衍如今的反噬才这般猛烈。
圣人之道太过“存天理、灭人欲”,所以“感觉”回来的太晚,也太迟钝了。
直到崩溃开始时,他才惊觉,“爱”到底是何种模样。
他叹息:“我竟然觉得,模仿出‘爱’,就是‘爱’的本真,也能让他体会到‘爱’的回应。”
“现在想来,那不过是‘爱’的一种表现形态。”
“……不过是,一面镜子而已。”他叹息着,在剖析内心中,感受到了久违的激荡。
情爱,是要主动去掠取的。
谢衍会焦虑,不安,患得患失,甚至无差别地嫉妒还能守护在别崖身侧的任意魔宫臣子甚至魔民。
他会在脉脉温情的背后,感受到吞噬他理智的阴影正在扩散。
私心啃噬公义。他开始偏颇,摇摆,放纵欲望,失去平衡。
桩桩件件,都不是圣人应该有的心思。
直到某日,春风奔向野火,烧尽原上草。
谢衍才意识到,这些年来,他一直身处大火之中。
殷无极蹙眉,虽然结界表面仍然平静,但他们识海相连,就算彼此封闭入口,但也不是完全封锁。
他方才,感受到了另一端传来的震动,谢衍的心境出现了激荡。
“这种转变,是好还是坏?”殷无极辨认不清,因为师尊的识海,他压根没进去过。
起初,是他的境界差谢衍太多,承受不住。
到后来,他登临尊位,成为魔道帝尊后,他也关闭了识海通道。
除却压制心魔需要,谢衍基本不来他的识海了。
只分享欢愉,不分享秘密,这是两人的共识。
正在殷无极打算破坏结界进门时,结界消融了。
门开了,谢衍独立于门前,白衣如雪,神情不变:“别崖,你在等我?”
殷无极观之,着实琢磨不透他越发完美无瑕的情绪,犹豫片刻,试探道:“圣人修行可还顺利?”
所幸,谢衍一如既往地为他解答:“是圣人境界中的日常‘悟道’,吾最近为仙门烦忧,诸事纷扰,才没有时间闭关。这几日……灵气充沛,条件正好,适宜顺势而为。”
他看着殷无极尚有些狐疑的脸色,知晓他不太信,也是一笑,不再多做解释,只问道:“别崖,等我许久了?”
“都日上三竿了。”殷无极见他不多说,知道无论是他在修什么,都不适宜对魔尊讲,所以也不追问。
“许久没吃别崖做的吃食了。”谢衍一顿,突发奇想,“不如我们出去采买一些食材……”
谢衍早年就淡漠的七情六欲正在慢慢复苏。
他想起当年小徒弟为他洗手作羹汤,那滋味美妙的很,于是也有了几分主动尝试的欲望。
殷无极莫名地打量他,似乎觉得自己听错了,良久才道:“谢云霁,你说,你想尝些吃食?”
谢衍这才意识到不对。
往日的他,是从不会提出这样具有人间烟火气的要求的。
“……虽然不知道圣人是有什么奇思妙想,但是,既然您提了,做些吃食……倒也不是不行。”
殷无极在魔宫基本辟谷,十指不沾阳春水的。
他是被北渊供奉的地上真神,没有魔宫臣子会让陛下动手做吃食,多半是他提一嘴,就应有尽有。
以前关系好时,魔君唯一下厨的时候,就是为了给圣人做些小点心,见面时赠送,或是干脆寄去仙门。
除此之外,他的花艺,茶艺,还有香道,种种都极为精通,大师水准,很拿得出手。
圣人喜欢风雅事,他也喜欢。
如此,意趣相投,心灵相通,怎么不算知己。
只不过,这些年来,他们的关系急转直下,冷战的时候比和好的时候多,殷无极也不再准备这类礼物了。
谢衍向奉行“君子远庖厨”,从不接近厨房。毕竟,他完全辟谷,根本没有口腹之欲。
就算在赴宴时礼貌性地食用一些,也都是些仙草灵果等简单烹调后的素食。
午时,一圣一尊挤在了这件逼仄民宅的厨房里。
比起精通白案的帝尊,圣人在厨房之道上,简直是什么都不会,纯粹的吉祥物。
“想吃什么?”殷无极换了身简便的衣衫,利落地挽起袖子,准备从须弥空间里掏出些最顶级的灵材,让突然抽风的师尊知晓他的手艺有多厉害。
谢衍想了一下,回忆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,他觉得都好,“都行,只要是别崖做的。”
“……”没见过这么点菜的。
谢衍见徒弟处理食材十分利落,觉得自己像个饭来张口的不合格夫君,明显一顿。
他似乎试图挽救形象,从一干食材中拿起一把菜叶,慎重地观察后,问道:“别崖,应该怎么处理?”
圣人谢衍通晓世间几乎所有药材的形状和药性,但是,他对于这种看上去长得都一样的野菜实在是……
分不清楚。
殷无极百忙之中抬头看了他一眼,发现圣人在发懵,用学术研究的劲儿查阅书籍中,顿时就笑了,“择菜……算了,您应该不会,我来吧。”
“……吾应该行。”
“真的吗?”
谢衍沉默片刻,最终交出了不知名的菜,看着徒弟娴熟的择菜、焯水、控火,继续杵着当他的吉祥物。
看来,想当个好道侣,他未来还有好多东西要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