蓝岚已死, 风陵街还负隅顽抗的魔修也在此时扔下武器,跪倒在黑袍的大魔面前,脊背俯下, 宣告臣服。好似风中的蓬草, 起伏的海浪。
风烟散去, 殷无极看向那悬于半空的内城道路。
那是一道向上的天梯,上面却倒着无数的战士, 有敌人, 亦有友军。尸骨化为青石,为王铺路。
“……尊严只在剑锋之上。”殷无极沉默了良久, 才沙哑着嗓音, 说出了这样一句话。
倘若他未曾及时归来, 启明城也不过是青史中转瞬而过的流星,绽放之后又极快陨落, 不留下半分痕迹。
这仿佛警醒,萧珩与他背后的狼王军残部顿住了脚步,想起了那虚幻的和平日子, 并且陡然意识到, 那样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。
“北渊洲只相信武力。”领会了主君所要传达的意思,萧珩看向自己的狼王军, 他们的脸上露出渴血与复仇之色。
不止是他们,他们一路走来, 曾经寄身于此的魔修们拿起武器捍卫城池,为的不仅是一座城, 而是他们遍寻千百年,终于获得的一丝安宁。
哪怕那段时光是那样短暂,但终究还是留下了磨不灭的影响。
一颗落于荒原的火种, 化为了燃烧的野火。他们惊醒了。
殷无极走在最前面,他的背后,是向他称臣的大魔们,是忠于他的将军与战士,是放下兵戈被俘虏的败军。
“殿下……”在短暂的整顿后,赫连景抹去脸上的灰烬,也领着固守于此的战士重归他的身侧。
在绝境中等来了城主,赫连景狂喜之余,整个思维还是木僵的,似乎还没有办法领会到个中含义。
直到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他的身侧,看见他持剑而立的背影,手中的刀拿不稳,当啷一声落在地上,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双手在抖。
面前的大魔孤高而威严,早就不是那个矿场中的少年。
是惶恐?是畏惧?还是膜拜?不知道啊,一种来自于灵魂深处的震颤,让他克制不住跪在他面前的冲动,当然,他也如此做了。
“幸不辱命,殿下。”
“你做得很好。”
殷无极看向他背后染血的甲兵,眼底映出了当初在矿场中那个穷途末路,计划着起事为匪的男人。
他被自己放下军中百般历练,如今展现出了自身的才华,有了可以托付重任的战功,不愧于他当年一句“此人堪为千夫长”的评价。
“老师……萧十八将军,因为身受重伤,无法领军,于是将令牌交予我,并授以临时指挥权,风陵街之战,由我主持。”赫连景低下头,手中紧握的狼王军令牌,此时却烫手极了。
“此战截留了岚苍城主力,大体达到目标……但是,十八将军战死……”
赫连景嘴上快速而简练地汇报着,心里却明白,自己原本不该领军,此时是军权的最好交还时机。
照理说,他应当交还给萧珩,但是当着殷无极与全魔洲大魔的面,把军权交给萧珩,这样真的可以吗?
“起来吧,赫连将军,随我去内城。”殷无极听完战报,明白了目前的情况,于是略略俯下身,亲手将他扶起,自然看到了他手中的令牌。
他敏锐地感觉到赫连景的犹豫不决,心中却明白,对方是忠于他高于萧珩,才会在此时三思后行。
“殿下,您……”而赫连景却心中大震,因为他压根没有配得上“将军”一称的军职。而城主此时如此称呼他,个中含义不言自明。
他颇有些激动地抬起眼,却见城主平静地从他手中抽出印着狼图腾的令牌,先是摩挲了一下,然后随手丢给萧珩。
“萧十八战死了,这是你托付给他的,做个纪念吧。”
他本可以直接留下令牌,不必解释,但殷无极言语间淡化了军权的政治意义,然后竟然将调用狼王军的令牌,轻易地还给了萧珩。
“十八他……”萧珩双手接住,看着他的背影,一时间无话。
殷无极看向他的两名将军,一人年长,一人年轻,无论未来如何,这二人此时是坚定地守着他的背后的。
大事仍未成,他又何必用猜疑,教这原先关系不错的二人产生龃龉呢?
遥远的记忆中,白衣儒雅的天问先生执着书卷,为他讲述上古的君臣典故,讲到一半,他才轻叹一声,道:“帝王道,远比帝王术,来得更高明。若是有朝一日你为君王,驭人之法,以攻心为上。”
当年的殷无极似懂非懂,此时却心如明镜。
他若要什么,必须要对方心甘情愿,而不是让他自感愧疚,或源于逼迫。
“随我来。”殷无极拂袖,萧珩和赫连景之间无形的危机化于无形,于是对视一眼,一左一右,心甘情愿地跟上了他的脚步。
而观察着殷无极一言一行的大魔们,却对视了一眼,眼中皆是激赏之色。
“这就是君王之器量啊,如今北渊,还有哪一位渡劫殿下有如此心胸呢?”禅让先是念了一声佛偈,然后执着禅杖,快步跟了上去。
内外城之间,因为机关的启动,已经有了梯度差。而内城其他三门完全封闭,唯有这一条路。
进入内城的魔兵,在蓝岚已死的当下,正是瓮中之鳖,负隅顽抗者,只会迎来最绝望的收割。
殷无极率先踏上天梯,身后鱼贯而上的,便是持着刀枪的大魔与魔兵们,如同一道黑色的洪流。
“蓝岚已死,殿下归来!尔等放下兵器,速速投降——”
岚苍城魔兵数量再多又如何,他们是豢养的私兵,只为资源挥刀,此时听闻大魔已死,大多数人感觉大势已去,便纷纷放下武器做了俘虏。
如今的内城,只有少数地方还在交战,而这些负隅顽抗的势力,最终会被入城的殷无极,摧枯拉朽般毁灭。
殷无极一入内城,便看见那条曾经花灯巡游的街,如今已经是坑坑洼洼。
数十日之前,他还坐在城主府最高处的阁楼,凭栏远眺,饮酒赏灯,此时却看见满目疮痍。
物是人非啊,他明明只离去了七天,却像是离去了一辈子。
城池破,琉璃碎。他的理想之城,最终还是被裹挟进这刀兵四起的乱世中。幻梦惊醒,北渊露出它蛮荒的底色,无论他如何用仁与礼教化,血性才是魔的本性,没有人能够例外。
“呜呜呜,老师,你醒一醒……”
“老师,你不是无所不能的剑魔吗?为什么啊……”
殷无极听到一群稚子的声音,于是循声看去。
他却见一个满头白发,身材却高大巍峨的男人跪在地上,手中支着巨剑,如同耸立的龙骨,而铁一样的臂弯之下,是几个扒着他胳膊的孩子,被他残留的魔气护住,此时正哭的不成样子。
“那是剑魔,他居然也在启明城。”林烟霞先是蹙眉,然后恍然,“也难怪,他无法再进一步,寿数快尽了,所以来此养老的吧。”
兴许是“老师”一次触动了他的神经,殷无极疾步走去,似乎想要去看看他情况如何。
那白发的男人再抬起眼时,原本还算棱角分明的脸上,尽是布满衰败的沟壑,他太老了,已是魔的风烛残年,剩下的魔气尽用来护着他剑道馆的孩子了。而所幸,恶战之后,他终等到了城主归来。
“啊,是城主啊……”剑魔的声音也是苍老的,浑然不似他第一次见到殷无极时,那目空一切的高傲。
那时的他,只是听闻有个年轻的殿下夺下一座城,更名为“启明”,其中勃勃的雄心,让他这个混迹魔洲已久的剑客,忍不住一笑。
无他,有这样雄心的人,在北渊洲有很多,但他们都死了。
死于明枪,死于暗剑,死于倾轧,死于背叛。
剑魔只是抱着一股轻蔑之意,来到了这里修行,以为自己至多一周就会离去。可是一月过去,三月过去,他不走了。他在这座城中开起了剑道馆,招了学生。
他的前半生一人一剑,荒野独行,用血来喂养魔剑,可当他真正歇下来时,在教学生剑法的过程中,他感觉到了久违的安宁。
修真者的生命已至终末时,他们会想些什么呢?
大抵,是传承吧。
剑魔看着那黑袍逆光的城主微微俯身,似乎想要给他输送一些魔气,但老人摇了摇头,示意不必。
“寿数已终,老朽要死了。”在谈起所有修真者都忌讳的那个词时,剑魔突然发现,自己已经不再会暴怒或者怨愤,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,甚至还露出了微笑,“只是这些孩子,交给城主了……”
他吃力地挪开自己已经快要僵冷的手臂,淋漓的鲜血滴在了那些孩子惊恐的脸上,与他们的泪水融在了一起。
“老师,您在说什么?”
“我不要老师死掉,老师那么温柔慈祥……”
这些稚嫩的生命太年轻,但生于北渊洲,又如何不懂死亡的分量。
“我会保护他们。”殷无极将一名最小的孩子从他臂弯中抱起,然后轻轻地拍着他的背,道,“前辈,放心吧。”
“好、好啊……”剑魔笑了,浑浊的眼中好似有着光芒闪过,下一瞬,那神光就缓缓熄灭了。
方才百战也不倒的男人仰面倒在地上,看见黑云散去,天光照在他的身上,极为炫目,让人有种流泪的冲动。
“老师,老师……”孩子们围到他的身边,有人抱着他的头颅,让他枕在自己的膝上,有人扒着他的胳膊不放,有人在他的身边放声大哭。“您保护了我们,自己却死掉了,您太坏了,是大骗子。”
“老师你不要走,我们都是你的门徒,教我们学剑啊……”
“我以后不逃课了,也不开小差了,您叫我挥剑一千次都行——”
“……”
半生厮杀,半生流离。征战一生的剑魔最终在孩子们的簇拥中闭上了眼睛,好似死于春意盎然的花丛之中,脸上带着一抹微笑。
“为人师长,总是如此吗?”殷无极看着那些惶恐不安的孩子们,原本沉默着,忽然又轻声自语道。
他们这一路上有不少类似的插曲,被他用火焰精准烧过几轮,受此力量的震慑,许多人皆是不交战便放下了刀剑,纷纷跪在他面前。
兴许是因为龙脉的力量,他的风姿本就世无其二,此时更是平添三分威严慑人。
剑魔的后事与孩子们的安置,他指派了人留下处理,然后接着前行,来到了最后的战场,城主府之前。
“城主……是城主回来了!”
“殿下万岁!”
与脸上点燃了振奋的启明城战士不同,岚苍城的余党则是面色一片灰败,有人近乎顽抗地向殷无极发起进攻,黑色的火焰却转瞬间席卷了他们,让那些攻向他的人灰飞烟灭。
大魔的黑袍临风,踏过黑火,踏过血海。
人群如分海,殷无极走过时,魔修们也纷纷退开,浩荡的战场散发着浓郁的血腥气,每个人都注视着他,好似仰望着他们的神。
战场的尽头,银发的少年刺客提着何不为的脑袋,疾步走向黑袍的大魔,他的身侧,白衣的女子执剑,衣袂飘扬,仿佛未来魔君身侧的暗影。
将夜收起袖剑,看向在短短的时光中经历大变的男人,他将一切个人的情绪封于心底,脸上不再有平日那种温和平静的笑容,取而代之的,是属于王的孤高。
“这是预付。”将夜将头颅掷于地下,看向那神情微动的男人,仰起头道,“你助我报仇,我助你霸业。殷无极,我跟着你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