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多时, 殷无极的呼吸恢复平静,还是揽着他的腰,下颌搁在他的肩上, 说些无意义的寻常小话。
谢景行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, 抚平雪白儒袍上的褶皱, 然后把玩帝尊垂下的细软发丝。
“该走了。”谢景行用手支起身子,“此地不宜久留。”
“不着急呀。”殷无极却扬起下颌, 追着吻了他一下, 蜻蜓点水。
“别崖, 你多大了,怎么还这么黏人?”谢景行无奈。
“还没习惯吗?”殷无极起身时,颇有些慵睡百花的情致, 玄袍松散, 露出苍白的颈。
他黯哑着声音,轻缓带笑,道:“又不是没在棺椁里试过……”
谢景行按着眉心, 恼道:“别崖, 别说这些诨话。”
“圣人要面子, 本座百无禁忌, 最是真诚, 说说怎么了?”殷无极偏了偏头,泼墨长发顺着肩滑落,似笑非笑,“先生呀, 今日我放过您,是怜惜您受不住我,又嫌墓穴脏污。下一回, 等您修为涨上来,可就没那么容易逃了。”
谢景行一促,显然是想起来了。但那些荒唐,他宁可自己没想起来。
仙魔两道关系相对平稳的时候,一圣一尊也曾相约同行于洞天秘境中,常年维持着暧昧难言的地下情人关系,擦枪走火也是寻常。
殷无极此时特意提起,就是在勾搭他呢。
这小崽子,当真不老实。
“胡闹。帝尊前来云梦城,追着为师跑,一路温柔小意,难道只是为了讨这些甜头?”谢景行嘴上斥他,却不见有半点严厉,更像是笑骂。
“讨什么甜头,本座这样努力,讨的明明是债。”
殷无极轻哼,绯眸流丽绮艳,却慢慢攀在谢景行肩上,修长的手又勾住师尊的五指,软语柔情。
“情债也是债,圣人呐,您有没有点旧情复燃的感觉?”他伸出爪子,在圣人的底线边缘挑拨试探,眼神闪烁着,“圣人有没有喜欢我一点?”
谢景行见他又矫情起来,捏了捏他的漂亮脸颊,淡淡笑道:“别崖不是说,谢云霁负心薄幸吗?想要让我旧情复燃,别崖还得再努力努力。”
不与帝尊在棺椁中纠缠,谢景行起身跨出棺椁,环顾墓室内部。
南疆墓道异常邪异,机关遍地。但殷无极扫荡过,只留下一地碎石与灰烬,显出魔君超乎寻常的破坏力。
四面墙上是壁画,绘着彩色的祭祀图案,被殷无极轰开的密道就藏在主墓室正面的壁画后,幽曲黑暗,风渐渐吹上来。
不知何时,殷无极已经整理好衣冠,玄袍宽松,腰间悬剑,淡淡然笑道:“没什么危险的东西,往前走罢。”
谢景行相信他的判断,两人就下了密道。
不多时,他们走出密道,来到了一扇青铜门面前。
青铜门两侧堆着雕着兽头的坛子,整整齐齐码在一处,是来自上古的祭品。
谢景行看了一路的壁画,大致也理清了这座大墓的主人身份。
这是一位上古时期的南疆大能,金瞳、鸟身、身负太阳真火,曾为巫族部落的精神图腾,被称为“巫祖”。
虽不知这位大能因何事陨落,但这些凶险的随葬,更像是一种极恶的仪式,妄图以外族人的性命与血肉,去唤醒那位号称‘巫祖’的上古神鸟。
南疆一直都是仙门的心腹大患,连殷无极也忌惮三分。
后圣人时代,巫族与妖族完全反目,龙凤二族更是明确宣布与巫人决裂。期间巫妖打过无数次,南疆远不如上古时期强盛。
小罗浮中,有大能将巫族的圣地与道门洞天嫁接在一处。显然,绝非仙门大比该有的难度,可以说是存心献祭杀人了。
“很显然,道门与巫族有利益交换。”殷无极对谢景行说了些在他去后,巫妖二族的争端。
他轻嗤:“宋东明在仙门,无论怎样竭尽全力,也无法如您那般天下归心,权力被处处限制,他早就忍不下去了。他需要盟友,甚至不惜与当年被您赶去海外的世家,与行事诡谲的南疆谋皮,做出何等事来,都不稀奇。”
“与虎谋皮,无疑是自取灭亡。”谢景行撩起儒袍下摆,缓步下了阶梯,连连冷笑时,难免用起圣人口吻,“无风不起浪,吾当年遏制他们,自然有吾之道理。”
“您自是有道理的。”殷无极道,“您当年飞升之前……虽然匆促,但是留下的仙门之主位子,比您当年容易坐多了。但凡是个不折腾的,仙门如今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。”
“什么样子?”谢景行看向他,笑问。
“礼崩乐坏,道德沦丧。”殷无极的道基是儒,北渊行的虽非儒之道,但这不代表他排斥谢衍关于“礼乐大同”的愿景。
白衣儒袍的书生一顿,清凌凌的目光看向他,似乎在等待下文。
殷无极却住了口,不愿再深谈,转移了话题:“这扇门上所写的,是上古的巫族文字,内容大致是:大妖复生,带来火的洗礼,烧尽一切罪业。”
谢景行意识到,帝尊是不愿当他的面插手仙门内务,显得没有边界,也顺着他的意思,将目光投向闭锁的青铜门:“无关者进入此门,受三味真火之天罚,为吾族祭品。”
殷无极的手中把玩着一束跳跃的火焰,不烫,却足够明亮。
他随手一抛,两束火星落入门前的烛台中,火光腾起,影子投入门上,仿佛在暗纹处流动。
不多时,门上缺失的图案就被流光填补。
殷无极修炼至今,在这五洲十三岛,早已无处不可去,哪怕正面对抗上古全盛时期的大妖,他也毫不认为自己会输。
“进去看看?”殷无极用手指勾住他的,轻轻摇了摇,征询道。
随即,他又想起谢景行如今的修为,颇为谨慎地补充了一句:“若有意外,本座立即带先生出来。”
“走吧。”谢景行没有异议。
袖袍之下,他们的手指暗暗相钩,久久没有分开。
*
陆辰明醒来的时候,发现自己被置于莲花祭台之上。
他俯身,发现自己位于五层高台,每一层都摆放着成百上千的长明烛,连绵一片,好似金红色的火海。
它们不知在此处燃烧了多久,从上古延续至今。
正如大妖,等待着一个渺茫的苏生希望。
他的背后是巨大的妖兽图腾。仔细看去,与凤凰颇有几分像,但是更加古老,更加妖异。
“辰明鸟……”陆辰明忽然失神,伸出手去,好似要抚摸那栩栩如生的浮雕,“梦中,是你。”
许多年前的陆辰明,双腿天生残疾,从未站起来过,也未曾见过陆家以外的天空。
他是家族的无用之人,是早早被放弃的小少爷,陆家养着他,只是多一双碗筷,甚至都不愿分他修炼资源。
族人都与他关系淡淡。不欺负,但也不重视,好似他下一刻死去,对任何人都没有丝毫影响。
史官世家唯有书最多,陆辰明自有记忆起,就几乎都是与书渡过。
他大片空白的记忆中,唯一有色彩的,是在陆家被称作史家天才传承者的二哥哥回家时。
二哥哥是唯一把他当弟弟的人,会给小小的陆辰明带来些玩具和书籍,给他讲故事,让他可以窥见外面的世界。
不知什么时候起,二哥哥叛出了家族,丢弃了小小的他。
那族地中最偏僻的小屋,又回到了寂静无声的状态。
再也没有人告诉他善与恶,悲与欢,连生命的存在本身,都变成了虚无。
又不知过了多少时岁,直到藤蔓盈满小屋的外围。没有人再来给他送饭,没有人再来探望他,他不饮不食,睡了又醒,不知春秋几何。
直到那一日,被家族放弃的复仇者归来。
陆家祖地,烈火焚天,血涂遍地。
火海烧尽了陆家祖宅,火焰已然烧断了他的房梁,燎到他的门扉,可他却是断翅的鸟,无法从轮椅上站起来,直到看着火烧到了他的脚边。
他分不清是真是幻,意识模糊间,却见到窗外的枯树之上,有一只羽毛艳红的鸟,拢起鲜艳的尾羽,俯瞰着他,神祇般漠然。
拥有漂亮羽毛的鸟儿向火海飞来,停在他的身边,问他:“想要活下去吗?想要报仇吗?想要看见外面的世界吗?”
“想。”少年的鼻腔中满是呛人的烟。
他跌下轮椅,半个身子被房梁砸中,本就无法挪动的下肢,更是被砸的血肉模糊,只能伏在地上虚弱的喘气。
他本以为,死会是一切的解脱。
可真正濒临绝境时,却产生了异样的不甘。
他浑浑噩噩的活,还未曾亲眼见过祖宅之外的世界,未曾踏过书上描绘的名山大川。
他想要如其他族人那样,行过五洲十三岛,看一看中洲的烟霞,东洲的云气,魔洲的红花,南疆的深林。
“把你的血肉献给吾,让吾吃了你,你就会与吾共生。你会有翅膀,飞到你去不了的地方,做到现在做不到的事情。”
“可以飞啊,真好。”少年忍着锥心的痛楚,仰头对着大妖说道,“来吧,我愿意。”
“会很疼的。”辰明鸟歪了歪头,看上去有些天真,“现在还可以反悔,你至少可以正常去轮回,被吾吃了,就一辈子也无法解脱了哦。”
“没关系。”陆辰明道,“我的一生,只有你对我提出过要求,让我觉得……我这一辈子,似乎还有些价值。”
陆家灭门的那一天,谁也不知道,满是尸首的火海中,发生了一场活人生祭。
大妖停留在少年的轮椅之上,一点一点将垂死的少年啄食干净。
内脏与血肉被生生扯出,陆辰明却早已叫不出声,意识沉在最深处,半具躯体露出森森的骸骨。
异常残忍的生祭结束后,少年的灵魂融入大妖的识海,与之共生。
完全接收了少年记忆与身份的大妖,褪去那火焰的羽毛,在火海中化为白衣的少年,衣袂飞扬,神情懒散,柔软而俊俏。
他从火海中走出,火星却半点也不沾身,好似浴火重生的不死鸟。
那是陆辰明,第一次用双脚,站在地面之上。
后来,当他作为陆家唯一的遗孤,被白相卿领回儒门时,辰明鸟就陷入了沉睡。
他说:“吾之力量还未恢复,需要睡的久一些。儒门是个清净地,你好好修炼,来日有机会,去到南疆圣地,那里会唤醒我。”
辰明鸟沉睡后,陆辰明关于灭族那一日的记忆,始终都是混乱的。
他的常识是空白,记忆是碎片,甚至说不清自己到底多少岁。
白衣少年懒散寡言,对万事都不关心,仿佛生命中只有修炼。
白相卿怜他身负血海深仇,却见他拼命修炼,以为他是要报仇。
但他却不敢告诉少年对于陆家灭门元凶的猜想,怕他想不开,妄图螳臂当车,去向位高权重的魔宫宰相复仇。
后来,谢景行到来,把弟子们聚在一起上课。
白相卿见他终于不那么封闭,开始与同门师兄弟嬉戏玩闹,他才如释重负,待他不再小心翼翼。
若是没有意外,陆辰明可能会安心当一名与世无争的儒门弟子,走遍名山大川,闲散度日,直到与他共生的辰明鸟醒来。
烛火向天空腾起,形成浩浩荡荡的火焰之河。
陆辰明跪坐于莲花之上,抬起双手,仿佛拥抱炙热的光之海。
少年身躯中复苏的大妖,陡然从识海中睁开眼睛,金色大炽。
祭台之门开启时,呈现在谢景行与殷无极眼前的,就是火焰为拥,将祭台上的人完全吞没的场景。
那过于炫目的火光与冲天妖气阻隔了视野,他们一时间未曾看清对方人身的模样。
足以照亮整个墓穴的赤色中,大妖展开双翼,赤色的羽毛飘落于地,三味太阳真火几乎在它的全身流动。
“复生仪式?”谢景行心中骤然一沉,“无法打断了。”
“有麻烦的东西现世了。”殷无极拇指一推,无涯剑出鞘,大巧不工的古朴剑身,仿佛涌动漆色的流光,杀意凛然。
魔道帝尊向来不留手,是趁他病要他命的忠实信奉者。
无涯剑缓缓在地上划过,飞尘扬沙,魔气开始凝聚,那是洪荒三剑的起手式。
祭台上的大妖仿佛意识到来者的危险,微微昂首,发出一声响彻墓穴的鸣叫,仿佛在宣告着主人的归来。
这阴戾的墓穴中,那些被信徒堆满的凶煞之物,几乎被三味真火瞬间涤荡干净。
见真火横行,殷无极立即横剑,挡在谢景行面前。
溢出的焰光在触及他时,却如同分开的洪流,向着他背后的出口涌去,将他们来路的所有凶煞之物席卷。
谢景行一顿,他没想到,大妖苏生的第一件事,会是将墓穴中豢养的凶物清除,好似他并不喜欢那些。
焰光乍消,大妖收拢羽毛,金色的瞳孔印出两人的脸,分外漠然。
他不在停留,转瞬间就消失在祭台上方。
莲花祭台背后的图腾,也随之暗淡。
一切归于沉寂。
“空间跳跃,跑了。”谢景行摇了摇头,示意不必再追。
“没杀掉,可惜了。”殷无极轻轻一叹,散去凶剑之上的魔气,收剑入鞘。
“与巫族相关的东西,什么也别问,直接杀就对了。若是让它的力量复苏,又是一个不安定因素……”
谢景行提着灯,看向一片残骸的祭台,叹息道:“既然错失良机,便罢了。想来,你在云梦城要做的事情,与这大妖也关系不大,它恢复力量也并非一时半刻之事。”
殷无极颔首,却不对他说自己的计划。当然,谢景行也不打算问。
仙魔的边界二人心中清楚,他们可以拥抱接吻,亲密无间,但不能说真话。
在一圣一尊时期如此,在现在依旧如此。
正如他们都看不顺眼道门行事作风,但圣人指点是仙门内务,帝尊讥讽却是外部干涉,性质全然不同。
仙魔关系时有跌宕,二人也曾大动干戈,但儒释道同为仙门,自三圣时期就是血盟,不会轻易拆分。
谢景行捡起一卷画卷,展开参阅。
上面绘有南疆风格的十二美人图,皆是身着红色祭袍,佩戴蛇形银饰的女子,赤/裸雪白的手臂与双足旋转摇曳,每一个舞步都有特殊的含义,只要看上片刻,就会产生栩栩如生的幻觉。
当然,这种攻击神识的手段,对元神是圣人境界的他不管用。
殷无极没有否认谢景行的试探,走到他身侧,看着他垂眸的静美模样,扣住他的手,笑道:“先生理理我嘛。”
“正经点。”谢景行本在研究画卷,似恼非恼地掀起眼帘,瞥他一眼,“别崖,你尽给我锅背,我只是在看图画,有故意晾着你吗?”
“你有。”殷无极才体会过他的温柔,见他忘情看画,心中又生出些不满来,无理取闹地控诉。
“本座难道没有这些画像漂亮么?您怎么总是刻意不看本座,宁可去看这些怪东西,也要避着本座的视线?”
“邹忌是与城北徐公比美,帝尊却和一幅美人图较劲,幼不幼稚。”谢景行哭笑不得,“别崖啊别崖,你这是要我说你什么好?”
“美人图?”殷无极眯起红眸,语气略略低了些,阴阳怪气道,“本座不是美人?这世上,有人敢说一句比本座貌美?”
“帝尊是万魔之魔,容色绝世,自然无人能及。”谢景行无奈,见他一顿乱卷,连忙顺着毛摸。
“既然如此,看我便好,看什么美人图。”殷无极似笑非笑地瞥他,抬手一抽,便把师尊研究了一半的美人图没收了。
他还顺口找了个借口,道:“南疆蛮荒,巫族秽/乱。这个归我了,您是皎皎君子,不许看。”
谢景行顿住,他也听出,殷无极是在随口诓骗,实则是要这卷画册,却不准备让他深究。
但这么个理由,实在是太幼稚了些。
“您心里在骂,觉得本座不讲道理呢。”
殷无极将画卷收回袖中,显然是没有还给他的打算,反而倒退两步,轻笑。
“是啊,本座就是不讲道理,看不得您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半分,先生第一天知道?”
“尝矜绝代色,复恃倾城姿。”
谢景行失笑,垂衣敛袖,墨发飘飘,悠然道:“帝尊倾城之貌,至尊地位,何必纠结于这些寻常小事?”
殷无极看着他身姿如仙神,光风霁月的模样,眨了眨眼,细密的眼睫倏忽垂下阴影,又笑着扬起,绯光流转。
“您总是夸本座容色甚美,过去,还曾促狭地唤本座‘小漂亮’,甜言蜜语的,不正经。”
“不正经?”谢景行又笑了,“这普天之下,可无人敢说圣人谢衍不正经。”
“那是圣人装得好,有些伪装,戴了一辈子,自然也就成真了。世人都觉得您仁德雅正,谁知道您那样霸道不好相与。”
殷无极瞥他,却暗示性地拂过自己的后腰处,在谢景行明显顿住时,他灼灼一笑,皎若太阳升朝霞。
“可惜您的记忆有残缺,否则,我细细把九幽之下的事情与您分说,条条控诉您的过分之处,您还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?”
“……”他到底做了些什么?难道神魂烙印还不是最过分的事情?
“坏,圣人最是坏心眼,坏透了。”殷无极凑过去,明明温言细语,却似步步紧逼,恃美行凶,“您难道忘了,您按着我的脖颈,逼迫我叫您……”
帝尊顿了一下,看着谢景行正在等待他的下文,却有些高估了自己,当着他温柔的眼神,却是叫不出口。
谢景行看过那灵位,知晓他将言未言的下文,宛如看穿了他在无数长夜中难明的心思。
白衣书生不等帝尊开口,径直牵住他的手,淡淡笑道:“卿卿吾妻,该走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