殷无极顾不得黑狐大氅下还在流血的伤口, 劈手夺过萧珩手中的邸报,暴露一截满是伤痕的苍白手腕。
萧珩看到他的状态, 脸色一时铁青。
“……”他的手抖了抖,五指收拢,收回身后,再用力握紧护腕,才遏制住揍君王一拳的欲望。
殷无极压根没注意,翻开那印刷出来的名单。
谢衍写上去的,足足有三十余人。
明明邸报上印着墨迹,但在他看来,却是凌乱的血字。
他按住眩晕的头, 调整混乱的思绪,凝神看去, 眼前大片大片的暗红。
尸山, 血海, 残破的肢体, 合不上的瞳孔, 亡灵的质问, 心魔之城的莲花相送……
还有风中残破染血的英雄碑。
他不再壮怀激烈, 在旷日持久的煎熬中, 不好不坏地做着君王。
他再怎么刀刃向内,也无匪可剿, 一切死水微澜。
人这一字, 不分高低, 无有贵贱,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写法。
可仙与魔,却不是一种写法。
倘若他还是对一切置若罔闻, 踩在尸骨上维持这虚假的和平,可对得起当年那个瞳孔中还残存梦想的自己?
“这是一个饵,谢云霁在告诉我,他手上有我没有查到的线索。”
殷无极满腔憎恨,靠着一点点线索杀人搜魂,才找出了十余人。
在北渊突袭仙门后,但凡顺路经过的,与之可能有关联的,他都上门找了一遍。
线索真真假假,他从清洗记忆的幻梦之术“庄周梦”破局,找到与巫人的关联后,就把将夜派出去。
将夜身负天行君血仇,战乱是他千载难逢的舞台。他的利刃出鞘时,目标只能引颈待戮。
他自己仍按照原计划挨个找下去。
殷无极没有十分把握的,都是当面对质才判断对方是否说谎。办法笨了些,但在魔音下还能坚持谎言的万中无一。
倘若对方与之无关,又肯退出仙魔大战,殷无极还记着对谢衍的承诺,顶多将其打伤,确保其无法加入仙门联军而已。
若是对方涉足启明城惨案,自然要还清因果。何况是一城血债,天王老子来了,杀人偿命都是天理昭昭。
殷无极这灭门屠派的手段虽然激烈,但比不上启明城当初经历的万分之一惨痛。
“殷无极,你的伤是怎么回事……”
萧珩喉结滚动,终于忍耐不住,低声问道,“陛下,你有没有瞒着臣什么重要的事?”
殷无极将袖口捋上去,遮住伤势。可这短短的气血涌动时,他的大氅已经遮不住洇开的血,呈现大片大片的深色血渍。
萧珩的目光望向地面,殷无极所站的地方,也有不规则的血迹滴落痕迹,刺目的很。
“你他娘的——”萧珩终于没忍住对君王不敬,一把揪住他的领口,对着他毫不在意的神情,忍不住爆了粗口。
“你想找死,也不是这么个搞法。”
萧珩勃然大怒:“殷无极!老子出征时带出去的是个活生生的陛下,回去的时候,老子可不想抬着你的棺!”
“将军,本座死了,不需要你收尸。准备一副衣冠即可。”
却没料到,殷无极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。
他修长的身躯藏在黑狐裘里,平素波澜不惊的面庞,此时显的苍白憔悴许多。
他掀起眼眸,轻声道:“哥,我想回家了。”
“做完最后一件事,无论结局如何……”
殷无极侧过眼,遮住其中细碎的光点。视死如归时,他说起回家来,竟然还有几分期待。
萧珩怎么听不明白,他说的回家,不是生前,而是死后。
看着殷无极早就有决死之意的脸庞,谁也没法玷污这份意志。
这位沙场宿将听的骨髓都凉透了,想骂他个狗血淋头,却硬是骂不出口,良久才道:
“陛下,魔宫也是你的家。也正是因为你……我们这些不着四六的家伙,才有今日的容身之处。”
“出征前夜,陆机那小子,朝服都没换就奔我那儿去,三令五申教我看好你,千万别教你发疯,做些无可挽回的事情——他说的并非担忧你误伤身边的人,而是担心你回不来……”
“还有将夜,从你那领了弑君的任务后,小猫儿坐在屋檐上,对着月亮发了一晚上的呆。老子把他领下来的时候,他满身的寒露,还傻傻的问我,如果你真的死了,还会不会有轮回转世……”
“……”殷无极合起眼。
他没说,魔宫君臣却心照不宣。
不会有了。
“殷无极,你听好。”萧珩沉声道,“我们当初跟随你,确实是因为同一个目标,聚集在你身侧。”
“时间过去太久了,我们早就不仅是君臣,也是朋友。我、小猫儿,陆机,还有许多魔宫的臣子……都受你恩惠,得你庇护,为你出生入死。你只要在,魔宫就不会散……”
“听着,我们不会像赫连那家伙那样,把过重的期待和负担都压在你身上,否则要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做什么?陛下,你不需要做无暇的神,你当然可以犯错,也可以冲动……无论你想要做什么,完成什么,魔宫豁出去陪你疯,不要紧。你不欠我们,是我们欠你。”
“你去问问,跟你出征的好儿郎们。”萧珩道,“跟随陛下出战,是他们一生的荣耀,陪你疯又如何,君王剑指之地,就是北渊魔兵征伐的方向。”
殷无极的眼睫轻轻一动,他似乎在听,又似乎飘远了神思。
萧珩重重吐出一口浊气,也意识到自己不该揪着君王的衣领说教。这样太逆臣。
可当大哥的,说教几句作死的弟弟怎么了。有本事来揍他。
萧珩放开君王的衣领,向后倚着门框,道:“当然,或许在陛下眼里,魔宫永远不是回忆里的那个故乡。你更想回到圣人的身边……无论最终和他是如何收场。但魔宫,永远会留下那个空悬的帝位,你是唯一的君王。”
“……罢了,你固执得很,看见这名单,恐怕满脑子都是复仇。”
萧珩望着他虽有动容,但是依旧坚决的眼神,叹了口气,“圣人了解你,他放出了一个你必定上钩的饵。”
“将军知我。”殷无极终于打破了沉默,沙哑地说。
没可能避战了。
圣人手中又多了一个筹码,殷无极一定会想知道这个答案。
萧珩在出征前建议选择挥戈东洲,除却战略目的外,也有私心。他和陆机都实在不愿意殷无极过早与谢衍对上。
或许随着战局的进展,他们能在与圣人对上之前就取得满意的战果,与仙门达成协议,安然退回北渊呢?
他们能够决定战争从何时开始,却无法决定其如何结束。
殷无极披散的长发遮住半张蔓延魔纹的侧脸,他撩开眼帘的碎发,淡淡道:“真正身在局中,才会察觉:倘若我不与谢云霁交手,这一战,恐怕永远也停不下来。”
“他被寄托了仙门所有的期望,道祖败北的那一刻起,他这个仙门之主已然骑虎难下。”
“对他而言,议和是输,避战亦是输。倘若他以五洲十三岛第一人的身份,却在未曾一战的时候,因为利益考量向挑战者低头……当他低头的那一刻,圣人就不成其为圣人。”
“仙门能把他捧上神坛,也能把他摔下来。他若输了,他会万劫不复。……一个人,完美极致,趋近巅峰,所以一辈子只能赢不能输,当圣人可真是累啊。”
殷无极身上的伤在快速愈合又崩裂,魔气在血脉里涌动,侵蚀着他的身体,血反复打湿黑狐裘,让他的脸色惨淡。
又或许因为盛放到极致,快要破碎,显的莫名诡谲绮艳。
“……可本座,也不能输。”
他的瞳孔收紧,战意几乎战栗。
“都这个份上了,我与谢云霁,除却死战,还有别的解法吗?”
*
“师尊,清江以北已经收复三城,分别是陵江,昌北,怀素。”
沈游之被他派到东洲支援后,成长极快,向阖目养神的师尊汇报:“合欢宫宫主,芳华夫人已至,带来弟子六千。”
“芳华来了吗?先去见见。”谢衍搁笔,他拟好的文书,正是第二封要发在仙门邸报上的信息。
他知道,殷无极一定会做出反应。
除此之外,还会做出反应的,无疑是名单上的人。
“不必劳动圣人大驾,妾身自己进来。”
芳华夫人不似平日身着盛装,画着宫妆,出行要侍女打扇。此时她难得身着利于行动的红裳,身侧跟随多名利落干练的女修。
“魔兵主力渡江,留守的兵力自然不多,这个时候断其后路,能够截断其与北渊的兵员与物资补给。”
芳华夫人声音慵懒,“圣人这神之一手,的确给北渊那群魔修造成了挺大的困扰。但是妾身实际去看过,魔修根本无心占城,也没在攻占的城池留下可用的班底,就好像现在打下来的城池,未来还会置换出去,所以无心发展一般。”
“俘虏?这几座城,加起来大概在一万魔兵,主力果然都撤走了。还有,那萧珩元帅出征时口口声声喊着三十万,实际上哪里有三十万?英俊的男人果然都会骗人。”
“因为与北渊事先有协议,所以没动,封锁了魔气,先原地看管着了。毕竟我们也有人在北渊手上,凡事留一线。”
芳华夫人一气说完,见圣人神色不变,显然都预料到了,也是吃吃一笑,“罢了,这些圣人大抵都预料到,妾身也就不一一道来了。”
她话锋一转,“不过,妾身有一事不明:魔修打进来,也只是打穿一线,而且还不是白云关那一条线。就算他们不从东洲原路返回,可以腾挪的空间还是很大,比如向西,或是去往中洲,圣人如何能预判魔兵的行军路线呢?”
“魔兵的行军路线,吾事先并不会预判到。”谢衍将拟好的文稿卷起,身形如松竹,高寒挺拔,尽是潇潇君子骨。
“但是有些人的逃跑路径,却只有一条。”
谢衍轻轻蹙眉,显然十分厌恶。
他唇边那抹微笑,也变成厌烦的轻嗤:“向中洲走,再渡海,就是去南疆唯一的捷径。”
“何况,吾在东洲,中洲岂不是一条安全的逃跑路径?”
芳华夫人用奇异的目光扫过眼神深邃的圣人。
女人的敏感,让她敏锐地捕捉到他隐藏在克制底下的汹涌情绪。
她轻蹙蛾眉,打量着他细微的表情,还是不动声色地出言试探:“圣人此意,是为了诱导引发了启明城惨案的叛徒逃亡,从而将他们一网打尽。……不,不是,你是在用他们作饵,引诱魔道帝尊?”
“圣人,你要与无涯……咳,魔君生死决战?”
谢衍没有回答,但他的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。
或许师徒相戮应当十分悲痛吧。但是芳华夫人深谙情绪变化,她却没从这名幽暗如深渊的青年瞳孔中,读出任何软弱的情绪。
反而在与他对视时,谢衍感受到她的窥探,却毫不在乎地露出一丝清淡而古怪的微笑。
芳华夫人心神俱震,竟然一瞬浑身冰冷,感到悚然。
好似他已有决意,并且会忠于内心所向,将其执行下去。
无论流言蜚语,天下指摘。
“会有人弃卒保帅。”谢衍淡淡笑道,“吾等着鱼儿自己钻进网里。”
他如此光风霁月,好似世间最光明。
芳华夫人却发现一丝违和感。
谢衍还是白衣如雪,却比起往日的素淡,看上去隆重许多。
他在山海剑的剑鞘上换上一根红色的旧剑穗,做工很粗糙,他却十分珍爱,任凭其轻轻摇曳。
正是这一抹鲜亮的殷红,点缀了本该如冰如雪的圣人,如同在白纸上勾勒一点殷红的墨。
谢衍的神情与平日无异,还是那样清高冷淡。
这份冰冷之下,好像有来自深渊的火即将从雪山中爆发,此时正是最后一刻的压抑。
芳华夫人用染着蔻丹的手指抚过嘴唇,她终于看明白,谢衍此时究竟像什么了。
谢衍佩长剑,戴玉冠,锦袍白衣中缀上一点红,如此郑重其事。
不像是即将赴一场生死之战,而是像是新郎官,正要去奔赴他的洞房花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