魔气尽染, 天幕皆赤。
殷无极在坍塌的妖塔下痛陈罪业,终于逼疯了他的师尊。
他听到了答案,还没有来得及高兴几分, 却意识到圣人情劫的代价,神情凝冻, 继而一片惨白。
当圣人也将心中的爱恨原样剖开,还他一个结果时……
他却掩着面,连泪也流不出来。
“谢云霁, 你踏天门,说是为了自己求大道, 说是为了天下人辟天路、开通途……”他的声音极缓, 似乎已经失去了喜怒哀乐。
“你最终还是为了我。你要为我……求长生。”
“为了我啊……”
“你为了给我求一线生机,偷换气数,不惜与天道作对。”
“为了我,你生生剜出一块灵骨, 护我一千五百年神魂无恙,灵台清明。”
“为了我, 破了你的一世无垢清名,让私心凌驾大义, 置换利益,只为留我一命……”
“甚至, 为了我,你在九幽之下耗费修为,与我神魂、性命双修, 只为替我压制心魔……”
“若不是这些死生纠葛,以圣人的寒冰雪魄,又怎会引动情劫?”
殷无极这才明白, 谢景行为何对天劫前的一切保持沉默。以他如今的疯魔状态,如何去承受这样的真相呢?
“占你灵骨的是我,毁你修为的是我,情劫之因是我,逼你去飞升的,也是我……害死你的,是我啊……”
“活该呀。”他笑的悲怆,“失去你五百年,是我活该呀。”
“别崖,不说了,好不好?”
谢景行把他护在怀中,凝望着那眼睫覆住绯眸的魔君:“师父带你回家。”
“回不去了。你忘了吗,见微私塾早已被我烧毁,这一座不过是红尘卷的复刻。”
“微茫山儒宗属于仙门,我想去祭奠你,只能偷偷去,名不正言不顺。”
殷无极的声音沉沉,压抑着咳出一口血,叹息道:“我是不归的游子,还能回去哪里呢?”
谢景行抚着他的脊背,魔君却像是一簇将熄的火。他不忍,忙环住他,好似要把温度传递给徒儿。
“别崖,你还能回到我的身边。等我做完该做的事情,我会带你走,无论是回微茫山隐居,还是游历五洲十三岛,只要你想去,我都带你去。”
殷无极撑起格外沉重的躯体,从他的怀中离开,好似预示着他终将离开圣人羽翼的庇护,投向黑暗的魔道去。
“好,回到你的身边。”他微微侧头时,鸦羽似的发从肩头落下,滑过指尖时,却是幽冷。
他凝视谢景行漆黑的眼睛半晌,倏尔笑了:“你答应做我的墓碑了吗?”
“墓碑,你想都别想。”谢景行咬紧了牙关,才抑制住自己的颤抖。
可看他如此模样,谢景行竟然不知作何言语,只能轻轻抚摸他的脸,好似要传递过去一丝温度。
殷无极却道:“我早已安排好后事。在我死后数百年,也许还有人会唤我的名字,带着些痛恨,称我一声祸世魔君。千年以后,这个世上再不闻魔道帝君殷无极之名,就如同我从仙门的记载中,全部消失一样。”
“想要做出被人万世称颂的功业,很难;但是想从史册上消失,竟是意外的容易。”
“师尊,历史是任人涂抹打扮的小姑娘。”
殷无极倾身,将圣人的发从脸侧别到耳后,温文尔雅道:“这手段,难道不是您教我的吗?”
无喜无悲,无哀无怒。
他终于剥去了所有假作的旧模样,显出五百年死生长离后的帝君孤冷的容色。
“若是这世上还有一人会记得我曾来过,记得我是什么样的人,我希望会是您。”
殷无极道:“天下之大,求仙问道者众,得之者廖;谋求万世功业者众,青史留名者少。而我,不需要千秋万世,亦不需要汗青照我。”
“余之一生,失去很多,得到却很少。平生之愿,亦是我入道初心之愿。”
“长伴先生左右,死生无悔;这大道之途,同去同归。”
他沉静时如巍巍无言山脉,此时却若山陵之将崩。颈线扬起时绷起弓弦的弧度,苍白皮肤却透着淡淡的青。
“别崖……”谢景行抚上他的侧脸,只觉他的皮肤不再那样温热,反而有几分寒凉。
那些鲜活生机正在渐渐褪去。停滞的时光,开始在他最熟悉的人身上流动,直到他寿命将终。
帝尊的脸色苍白,唯有一点唇珠深绯,姿容依旧盛若荼蘼,此时却沉寂威严。教人看去,不存半分亵/渎之情。
他早已不是当年被他戏谑着染了花汁在唇,却掀起眼眸,笑着看过来的小徒弟。
谢景行用指腹抚上他的唇角,却发现,那里满是被牙齿咬出的细小伤口。
“为什么咬自己。”谢景行低着声,“下回想咬人,就来咬我,我受得住。”
“师尊以身饲魔之觉悟,弟子心中知晓。但我不能伤害师尊,我心里疼。”
他说着心疼,唇顺着谢景行勾勒的弧度弯起来,眼睛却不在笑。
什么东西在瞳孔中碎了干净,化为了灰。
他其实早就忘记了,什么叫欢喜。
谢景行抚摸着他的侧脸:“好孩子,不想笑就不要笑。在师父这里,你就做真实的你自己吧。”
殷无极垂下眼眸,眼睫密密地笼住了炙热的绯,再抬起时,最后的温度也褪去了。
最滚烫的颜色,却是最幽冷的冰。
“真的我,您会喜欢吗?”
殷无极偏过头,叹息一声,摇摇头笑道:“若是不喜欢,那还是装一装好啦。总得留给师尊一些开心的记忆啊。”
谢景行望向他的眼眸深处,蓦然发觉——
原来五百年里面目全非的,不止这泱泱五洲十三岛,还有他的爱徒。
殷无极记得他的性情与习惯,记得他喜欢的模样,记得与他相关的一切。
他怕一切的疏离与陌生,于是把那些早已从他身上流逝的人生阶段,在这具快要燃尽的躯壳上重现。
流动的时光,是一去不回的光阴之梭,将一切从他身上带走。
难道修真不知时岁,人就是万年不变的么?
山川会改换,河流会枯竭,沧海会变桑田。
唯有他,固执地守着这漫长一生的情,江流石不转。
他说的过“等到我死”,原来不是一句,虚假的誓言。
“师尊,人无再少年啊。”
殷无极轻轻地握住谢景行覆在他脸颊上的手,真正以一名至尊的目光看向他,眸中尽是伤逝之色。
让整个北渊山呼万万岁的魔道帝尊,高居九重天魔宫的王座。是荣光,也是枷锁。
他将一道气运挑于两肩,连同累累罪业。他早已习惯于背负罪孽前行。
殷无极能听到背后有人倒下的声音,不绝于耳。崇敬他与畏惧他的,跟随他与反抗他的,都在一千五百年的帝业之中,为他生,为他死,化为长路上永不干涸的血迹。
万魔之魔,亦是天地森罗。
当年入道之时,他曾立下同去同归的誓言。后来,他看向黑暗前路之中,再也没有熟悉的白衣圣贤,为他执灯举火。
师尊去了,他还活着。
这世上,活比死难,治比乱难。
他不能死,他还得活。哪怕是向死而活。
在圣人坠落,长夜将至之前,他将自己悬于苍穹上,灼灼地烧,替他做天地熔炉中的薪火。
当殷无极真的以自己为燃料,照向广袤大地的生民之时,他才意识到——
“圣人”二字,是如何泽陂万世,渡化众生。
“君王”二字,又是古往今来,多少人间离乱,最终的根源。
*
回到私塾中,谢景行一直陪到他睡着,才轻轻合起房门。然后,他看见私塾廊下,青衣史官正拢袖而立,等他许久了。
“陛下怎么样了?”陆机敬重地向他施礼,问道。
“他睡着了。”儒门君子侧头,声音很轻,似乎怕吵醒他。“出去说话吧。”
陆机望着他,神情介于复杂与凝重之间,欲言又止。
他昨日就注意到宫城中坍塌的通天妖塔,与那几乎映红天际的异常魔气。
不过瞬息间,漆黑夜幕化为赤霞,临淄城仿佛笼罩在琉璃业火之中,好似那个人心中的伤。
陆机心中一惊,几乎不假思索地赶向妖塔处,却被陛下的魔气挡在外面。
这种异常狂暴的气息,让他完全肯定,陛下的心魔已被引动。
但是渡劫境界太低,他打不破君王的屏障,纵然再焦急,也只能等在结界之外。
直到黎明将至,那些暴烈的、绝望的、疯狂的魔气都消弭,他才得以疾步赶向妖塔之下。
晨曦若影若现的明光中,他终于看见,白骨与废墟之中,那位靠在转世圣人怀中的帝君。
他从未见过,君王露出那样心满意足的神情,像个孩子。
“今日请陆先生过来,是想请教一些事情。”
谢景行与他走过私塾后院的竹林阵法。一路上,儒道学生向他们执礼,披着儒门弟子外皮的圣人本尊含笑颔首。
正因为圣人慈悲,才让这飘摇王都里的一所私塾,成为遮风挡雨的屋檐,为莘莘学子护下一张安静的书桌。
他们来到最幽深处,谢景行随手设下屏障,转身,淡淡道:“我知陆先生高居魔门相位,身兼史官职责,记录君王言行,为君王之笔墨喉舌。”
魔宫丞相神情褪去平日的狂傲自负,化为一片平静。
“谢先生有什么想知道的?若是不涉及魔宫机密,可以说说看,我会选择答与不答。”
陆机五指一展,春秋判在他手中凝出,化为青色的竹简。
白衣圣人走至他身前,看着史官沉静的眉眼,沉默半晌,问道:“他这五百年,到底是怎么过的?”
殷无极在说“独活”之时,神情太怆然悲恸,让他早有猜测。
但殷无极说话真假掺半,他就算去询问,也是被匆匆敷衍。
如此,不如问这位常伴君王左右的史官。他之笔墨,或许才是最准确的答案。
“圣人啊,您终于问起了。”陆机闻言,竟是笑了。好似他已经等待了许久。
“陛下曾给我下了封口令,但是,这一回,我绝不听他的。”
陆机展开春秋判,让记忆的流光笼罩这竹林最幽深处。
“我这春秋一笔,记载的,唯有君王一人而已。”
“古往今来,著书立说者众。史家后人者少。其中唯有我,堪为北渊、不,是整个五洲十三岛的千秋一帝作传。”
不多时,谢景行环顾四周,发现自己来到了当年的幻境之中。
青衣丞相手中握着竹简,于他身边静立,笑着道:“圣人呀,且随我来。”
谢景行跟着他,走入了当年的魔宫。
九重天乃是魔洲最至高无上之处,坐落着魔君的宫城。
谢景行甫一踏入,就见地上漆黑的砖石坚硬冰冷,衬的整座大殿极是空旷。
“陛下并不好奢华靡费,格外爱静,所以魔宫之中,无丝竹管弦,无歌舞美人,亦无人高声语。”陆机的声音显得有些悠远。
“陛下处理政务,皆是夙兴夜寐,焚膏继晷。陛下之雷霆法度,更是威慑诸人。”陆机道,“看,那是前来述职的魄罗城城主,我记得——他好像死了。”
“死了?”谢景行问。
“陛下恼他贪污税收,勾连豪族,资助大魔势力……”
不多时,谢景行看到魔宫侍从熟练地拿起扫帚,提着水桶走去,怔了一下。
“看来是死了。”陆机笑道,“今日,将夜刚刚递上供罪之书,他还是妄图借自己跟随陛下发迹的情谊,向陛下求情。这回,他再也没有改过的机会,被陛下一剑杀了。”
“这些宫人是去清理石砖的。毕竟这魔宫的地面染过太多血,腥味重的很。”
谢景行默默不答,陆机又将手中竹简一转,场景变换。
九重天昼短夜长,今夜月色血红。
魔宫沐浴在沉沉黑暗之中,唯有一殿灯烛,幽幽照彻。
君王朝会的大殿之上,殷无极坐在寂寞王座之上,萧珩、陆机、将夜三人站在台阶之下,等待着君王下文。
沉默良久,殷无极开口,道:“古时君王,总要立下遗诏,修筑寝陵,建君王庙,编修史册。今日,本座会将这些一并交代。”
“千年来,得诸君相伴,为死生知己,已是大幸。万望,天地不变,尔等不变。”
“时光荏苒,永忆今朝。”
君王说罢,走下王座,来到他们中间,又成为了他们的朋友。
殷无极在逐一交代后事。
他的口吻轻快:“寝陵就不必了,本座死后,魔宫不必靡费,本座会一把火把自己烧干净,连神魂都不会留下。到时候,一口薄棺便够了,何必建造那么大一个坟墓,堆上万千陪葬,是等人来盗吗?”
萧珩抱着臂,俊朗的脸上满是冷戾之色:“你死之后,老子给你守陵,没人来盗。谁敢来,老子就宰了他。”
“萧重明,你生前替我守门,死后替我守墓,怎么就不肯替我守魔宫基业?”
“你自个守,别要老子来背锅。”萧珩冷哼,“老子就知道,有你这么个君王,得操一辈子心。”
“你不是总说,想要叛了我,自己来坐坐看这个位置?”
殷无极与他说话时极是随意,甚至还在他身边转了一圈,将军看着他,却浑身不自在。
他不再自称“本座”,而是用揶揄的口吻,道:“萧重明,我被三百年幽囚,你有多少机会叛我?怎么就老老实实地守了三百年,还带着几十万魔兵倾巢而出,于九幽迎我?”
“当然是把你接回来顶班。这位置傻子才坐,也就你,干了足足一千五百年,你是圣人么?”
“魔怎可为圣。”魔君笑了,“这二字,收回去罢,我当不得。”
萧珩看向高高在上的帝位,眼底没有半分动摇之色:“老子和你说过,狼可以咬死无数敌人,但是这一辈子,只会忠于一名主君。”
“几千年了,你死了,我也老了。我没有多余的忠心给第二个人,也没有多余的野心再去叛主。”
“这一生,我为你驾驭帝车,践踏万里;见你剑出洪荒,横扫天下;看你试手补天裂,已是足够辉煌,足够精彩——”
“军权在你,不可任性。魔宫的百万大军,除我之外,只有你掌的住,决不能乱。”殷无极失笑,拍了拍挚友的肩头,好似托付了千钧重量。
萧珩浑身一僵,叹息着,不再说话。
“将夜,你要找的人,要翻的案,我死前一定帮你做完。”
魔君瞥去,见刺客的眉目凛然沉静,眸光是淡淡的银灰,却完整地照出他的影子。
他像是哄孩子,微笑道:“你替我承担了千年多的监察职责,扫平了许多障碍,我很感谢。”
“……你别死。”将夜看着他,沉默良久,然后拉下兜帽,遮住自己的大半张脸,用极为低沉的口吻说:“别死行不行?”
殷无极笑而不答,道:“你总是叫殷老鬼,怎么,现在还不愿意叫声哥吗?”
“你答应我,我就叫。”将夜道。
“……小猫儿啊,你不好骗了啊。”他笑意吟吟地支着下颌,看向那永远年轻的刺客。
他随手比了比,道:“当年的你,才那么大一点,倒在流离谷的结界外。重伤的小猫儿,凶的却像是要咬人,我把你捡回来,哄你叫殷哥哥,你还真的叫——”
“闭嘴!”刺客恼了,继而看着他,又拉下兜帽,非常低地叫了一声,“哥。”
“至于陆机。”
殷无极目光转向青衣的书生,却意外地看到,那位清高桀骜的神机书生看着他,带着茫然和愤怒,不知何时红了眼眶。
魔道的君王笑了,很温柔地问他:“我说,陆平遥,你哭什么啊?”
谢景行看向陆机,神机书生看着多年前的幻境,却不知何时静静地落下了两行泪。
陆机阖起眼睛,哑声道:“圣人,且看下去。”
“您管管他……陛下只听您的话。”
玄袍的君王继续道:“陆机,我知道,你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修史。对不起啊,我需要拜托你的是——在史书上将我的名字抹去。”
“可能百年不成,但千年足够漫长,足以让我的功过不再被提及。”
殷无极的影子被魔宫的烛火渐渐拉长,他又回身,笑道:“你已经是万世名臣了,今后还会是,一直是。但我不会是千秋帝王,这样最好。”
当年的陆机骤然听闻,还不懂其中深意,竟是怒火高炽。
“陛下,您干什么?您的功业也是能从史书上抹去的?为史官者,连您这样的君王都不能记录,这世上,可还有更值得书的历史?
“我这一部《春秋》,又有、又有……”陆机看着他的神情,才渐渐觉出他的认真。“……有何意义啊?”
殷无极道:“那快三百年中,帝位空悬,却是沉渣泛起,只因为,这天下还有一个位子,叫做‘魔道帝君’。”
“只要这个位子还在,就永远有人想要来夺。”
殷无极转过身,看向那至高的王座,微微笑道:“可这三百年离开,本座却看到了一个未来——这世上,也许并不需要一位帝王。”
“萧珩掌军,陆机为相,将夜监察,互相牵制,彼此独立,又各司其职。你们这三百年,做得很好,本座要感谢你们。”
他又回到了帝王的视角,目光穿透他们,看向了更遥远的未来。
“若非那些豪族势力又卷土重来,若非这样新生的制度还太脆弱,还要费心去完善,本座兴许不会再在这位子上坐五百年。”
“现在,北渊的陈旧势力已经被我犁过一遍,死了干净。那些可用之人,我也都挑入了魔宫,分给你们手下。就算下一刻我死了,你们三人,亦可各执一鞭,将一切稳住。”
他阖眸,复而睁开,神情不起波澜,如深渊静海。
殷无极道:“本座开启了一段历史,那么,也会亲自去结束一段历史。为帝君者,从吾开始,亦然从吾结束。”
“从今往后,吾希望‘帝王’的概念,从北渊洲的历史上彻底消失。让百年后、千年后,无有血脉、修为、家族、宗派限制,人人可向上,人人可治国,人人可为公,那才是大同啊。”
他笑着,对着寂静的魔宫展开手臂,好似要拥抱那个未来:“我要让他们坚信,古往今来皆是如此,是天生的秩序,却不知在一段黑暗历史中,有一人曾乾纲独断。”
“既然不知,又怎么效仿?”
“魔而为帝者,杀业累累,控之不得。在本座之后,北渊也许仍有尊位之魔,亦可纵横捭阖,为英雄或是枭雄。但这帝位之上,无有后来者。”
魔君黑袍滚滚,在这寂寞宫城,定下了他身后百年甚至千年的规则。
“这件事发生在百年之前。”站在谢景行身侧的魔宫丞相沙哑着嗓音,往日骄傲神情尽数褪去。
青衣书生的声音极低,好似怕惊破什么,道:“他要我篡改的,不是他累累的杀业。他要我留在史书上的,不是他旷世的清名。”
“他要我为王者书,却是要我将他从史册之上完全抹去。”
“他会是北渊洲第一位,也是最后一位帝王。”
“可他一个人,就已经走完了一整部史册。若我书写这一千五百年的历史,却抹去他的名字,这个史官,又该多么面目可憎啊。
“见过这样的君王,这一辈子,我再也作不了那春秋一笔的书生,也再也修不了这史册。”
陆机的声音颤抖着,悲慨道:“圣人啊,您快管一管他啊……”
谢景行看着殷无极百年前的背影,却陷入了漫长的沉默。
他还交代了很多事情。魔宫的,仙门的,南疆的。
他说,宋澜狼子野心,仙魔之间必有一战。
他说,他们三人也不会是永远,将夜迟早要离开。
所以,他还要准备建立一个足够完善的,能够维持法度的机构。
他规划了他离去后的未来,告诉他们,自己还会再打一次仙魔大战,他要赢得漂亮,赢出一个喘息时期,让新生的脆弱制度能够更好地走下去。
他还说了很多。
“是吗?他走的比我要远。”谢景行看着他,终于理解了他那些似真似假的话语,背后真正的含义。
“自我去后,仙门不复当年,改革被废止大半。他怕魔门也是如此,他怕强权腐蚀人心,他怕弊病再度附着于北渊的肌体之上,他怕有人执掌帝车向回处走,践踏那些他好不容易才建好的东西,因为上面沾着无数人的血……”
谢景行淡淡笑道:“君为舟者,民为水。若君王逆水行舟,那天下就不要君王。”
“多少年了,他一个人走在这条路上,不顾一切地把整个大洲向前拉,哪怕燃尽的是自己。他不让一个人掉队,他不让一个人走散……”
“大道之行也,天下为公。”圣人叹而笑,声音缥缈,“别崖是好孩子啊,他真的在走我的道。”
“好啦,都交代完了。”多年前的魔宫中,殷无极与他千百年来志同道合的挚友对谈,将那些构想尽数讲清。
萧珩等三人凝视着他的脸,久久未能言语。
“若能……”殷无极讲清楚了,似乎有些释然。他负着手,脚步顿了顿,却低低一笑,“若能办到的话,我还有一个愿望。”
“什么愿望?”萧珩沉声道,“你只管说,我一定办成。”
“我想回家。”殷无极笑的像个少年,轻快地道,“出走了半生,谢云霁该想我了吧。”
其余二人都没有说话。
殷无极在魔宫呆的时间最长,这片大洲之上,有太多的人追随他、崇敬他、为他祈求长生。
但北渊洲始终不是他的家。
唯有将夜开口,银灰色的眸光瞥来,认真道:“回到哪儿?”
离乡的游子,连根都断了。
他与谢云霁,如今连师徒都不算,顶多算个仇敌吧。无名无分的,他也没法把自己供进圣人庙里陪他。
他该埋在哪里呢?
“微茫山,圣人庙外,有一棵树,叶子是归鸟的形状,所以得名‘思归’。就把我埋在那儿吧。”
魔道唯一的帝君交代完,觉得应该没有什么没说清楚的,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。
玄色的衣袍,掠过魔宫黑曜石的地砖。
他一步步地走出寂静的宫殿,走下九重天漫长漫长的台阶。灯烛照彻极夜,拉长了他的影子。
深深夜幕之中,他笑着吟道:
“式微,式微,胡不归?”
天黑这样黑,他该回家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