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衍驾驶着舟楫在云上穿行。
东桓洲与中临洲相隔万里, 谢衍行船速度极快,甚至数次嫁接了空间赶路,自然有些颠簸。
与谢衍平素简朴的风格不同, 核舟雕梁画栋,极尽华美, 疾行时船尾逶迤出金色的细浪,好似摆尾的游龙。
舟身两侧,阴云如影随形, 蕴着黑紫色的天道劫雷,却无法击穿圣人的法术, 只能饱含不甘地擦过。
殷无极坐在舟楫之中, 玄金帝袍残损,无涯剑斜放在他的身侧,剑身显得有些黯淡。
他略略阖起眼眸,脸上的血还未擦净, 颈侧到右颊,又漫上血色魔纹, 好似盛放于幽冥的花。骨骼血肉之下,是涌动沸腾的魔气, 无时无刻不在碾压着他的躯体,带给他折磨与剧痛。
“别崖, 还有半个时辰就到家了。”谢衍已经换了一身洁净的白衣,行止之间,又是光风霁月, 他撩起帘子,缓步走进内室。
船内装饰多用朱红色调,烛光盈盈, 坠满的软红显出张扬与豪奢。不是圣人素来的风格,却极是温暖耀眼,让人心生欢喜。
“……真的回微茫山啊?”殷无极本是昏昏欲睡,听见师尊唤他,掀起眼帘,绯色瞳孔之中的疯狂激越稍稍褪去,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燃烧后的寂静。
他略略弯起唇,像是无奈:“谢先生,您把我带回去,后果很严重的。”
“有多严重?”谢衍不在乎,只是拂衣,于他对面落座,为他倒上一盏茶。
他右手灵脉中扎着的无涯剑意,已经被殷无极祛除,现在除了有些使不上力外,做些寻常事倒是没什么问题。
“十恶不赦的魔道帝君,最后竟出现在儒宗地界……仙门会怎么想呢?”
“为师在清净山下把你带走,已算是公然回护,为师都不顾身前身后名了,你又在怕什么?”谢衍抬眸,扫他一眼,似笑非笑道,“难道,帝尊是怕与我扯在一处,畏惧那青史上,师徒不伦,天道不容的一笔?”
“虚名于我如浮云,但是总不能连累师尊的一世清名。”殷无极自嘲,“若是我被人撞见回山,只会觉得是我疯魔……拆了长清宗还不够,连养育我成人的儒宗也……咳咳咳……”
他突然掩住唇,却咳出一口黑血来,在掌心极为刺眼。
“啊……时间到了。”殷无极看着谢衍蹙起的眉,忽的笑了,近乎天真,语气中却尤带几分憾恨,“真可惜啊,别说十年,可能我连三个月……不,也许三天,也无法留给您了。”
在这长达一年的仙魔大战中,他已经尽量不亲自动手,可是残忍的时光却还是在他身上飞速流逝。
无数日日夜夜,他睁着眼到天明,听着识海中心魔敲响棺木的砰砰声,一边忍着元神的剧痛,一边钉上楔钉,冷静地计算着自己残余的时日。
实在熬不住了,他就去反复地回想,在仙门大比中的那些时光。
当时谢衍还假托“谢景行”的气运,规避天道窥伺,他还化名“无涯子”相伴师尊身侧。他们互相试探,却又互相依赖。他寸步不离地守着师尊,师尊拘着他,要他不至于坠到深渊里去。
再看来,那段时间太短、太短了。
但是他五百年未曾尝过这样的甜美滋味,哪能忍得住心中的情爱与痴狂,于是非要去求一个回应。他的念念不忘,终有回响。可真的接近离别时,他又觉得不舍,想要更多,却又不敢再索求无度,生怕让师尊为难。
“殷别崖,你还记得,之前对我承诺过什么?”谢衍拉过他的手,用布巾一点一点擦去他白净指缝里的血,然后握紧徒弟的手腕,冷睨他一眼,“你曾说过,不自毁,不透支自己,等我来渡你……怎么,是骗我好玩的吗?”
殷无极的衣襟略略敞开,露出修长的脖颈与锁骨,冠冕早在剑气中碎了干净,让他墨发如流水散落在肩,显然是经历了一场恶战。
帝尊掌权多年,雍容与威仪已经镌刻进了他的骨子里。在如此锦绣堆中,殷无极哪怕只是随意斜倚,却不显半分突兀狼狈,反倒肆意而放浪,玄袍之上覆满的血迹,与那如流动的金色隐绣交织,他是谢衍用锦绣堆出的小漂亮,亦是九重天之上,最尊贵的帝王。
“哈哈哈……师尊啊,您来渡我,与您来杀我,于我而言,是一个意思呀。”殷无极笑吟吟地抬起眼眸,伸出手指晃了晃,狡黠道,“一个小小的文字游戏而已,这样也不算骗您。”
绯眸,墨发,红唇,他只是一颦,一笑,便有种近乎破碎的美丽。
他如今是冷静,还是癫狂,已经教人分不清了。
“混小子。”谢衍早就知晓他似真似假的性格,只是端着杯盏,轻哼一声:“也罢,若你这张嘴里,哪天每一句都是真话,我倒要怀疑你是不是我家别崖。”
殷无极又是倚着美人靠,笑得前仰后合:“师尊知我。”
“我夸你了吗?”谢衍恼他,又知他如今遍体鳞伤,只是扶着他的肩,斥他一句,“坐端正,我替你上药。”
“哈哈哈……不必了,血,就让它流着吧。”殷无极用茶盏沾唇,浅色的唇畔微微勾起,“圣人呐,现在的我,应该是打不过您了,等我彻底疯了……您斩我头颅的剑,可要快一点。”
说罢,他跪在坐榻上,略略撩起长袖,给师尊看那些血痕。那些伤势并非仅是谢衍留下,更多的是他体内魔气肆虐的后果,不断撕裂又修复,消耗着这具魔躯残留的灵力,也在消磨他的精神。
“太狰狞,不好看。”殷无极又把广袖放下,试图遮住这些伤。他仍然还能弯唇微笑,“有些伤口不能展示给您……到最后,您要是记住的不是我的模样,反倒是这累累的伤,我会生气的。”
“疯疯癫癫的,你生什么气,该生气的是我才对。”谢衍简直是服了他了,他把恹恹地歪在一侧的徒弟揽到身边来,取出千金不换的灵药,捋起他的袖子,一点一点地涂抹在他的手臂上。
帝尊也不和他犟,便乖乖倚在师尊身边,半阖着眸,伸着手,由着他摆弄。
越是治,谢衍越是心疼。那渡过去的精纯灵气,却好似泥牛入海,谢衍连当初埋在他肋下的那块圣人灵骨都感觉不到,就好像殷无极本身就是一个黑洞,随时会吞噬掉一切。
“这具身体、咳、已经快要坏掉了……”殷无极长发垂落在他的臂弯之间,却是犹带笑意地抬头,一眼便是惊鸿。“连我的元神,可能、都修不好了……再关我三百年,也是无用的……”
“……”
“先生说过的,只争朝夕。”
说罢,魔君的手臂揽住了师尊的脖颈,覆住白衣圣贤紧抿的唇。这个吻带着狂热的掠夺意味,叩开他的唇舌,与他勾缠在一起,温柔而炙热。
吻至最后,近乎带着撕咬。正如一圣一尊数千年的争斗。
“记得我,永远。”殷无极的双臂从他的背后滑下,环住白衣圣人的腰。然后,他跪坐在榻上,俯下身,亲吻他的颈后,眸光在冰冷与狂热中交错。
他的声音嘶哑低沉,“永永远远,不准爱别人,否则……”
帝尊这样狂乱地说罢,却又忽的停歇了几秒,那灼热的唇覆在他的耳畔,叹息着笑道:“罢了,爱别离太苦,您若是受不住,还是把记忆封了吧。”
反复无常的,他到底是自私还是无私啊。
谢衍气笑了,略略回头,想去看他的神情,却被殷无极抬手覆住了眼帘。
“等一会,先别看我……”帝尊的声音中,带着沙哑的痛,“我现在的模样,一定非常可怕,非常狰狞。”
难平的欲壑,让他不知满足地向师尊索取一切,他不想让先生见到这样贪婪的面目,一定非常丑陋。
“虽然觉得不可能,但是光是想到您的身边,未来可能会有他人,哪怕不是爱,只是寂寞时的陪伴……”
殷无极的杀意如芒刺,眸里透着异样的赤红,残虐而疯魔,“我宁可现在就咬断您的喉咙,饮尽您的血,让我破碎的元神……绞住圣人洁白的魂魄,拉着您一起坠下森罗十殿,死也要死在一起……”
说罢,殷无极又抓住心口的布料,沉沉地喘,似乎在忍耐什么痛楚。
他心想,师尊花了那么多的心血救他,他却如此贪婪,反倒要拖他落入炼狱里去。他多么忘恩负义啊。
谢衍意识到,他目前已经极度混乱,于是侧头,静静地听他的心声。
很快,殷无极沉寂半晌,却笑而叹息:“爱,竟是会让人面目全非吗?”
谢衍见他略略垂下眸,颈侧的魔纹却越发艳丽,好似花藤在蔓延抽枝,汲取他的血肉绽放。
圣人挑起帝尊的下颌,强硬地掰过他的脸,漆黑眼眸深深,道:“别崖怎样都好看……躲什么,为师又不会吃了你。”
万魔之魔,本就有天底下最绝世的容色。
只不过,他为帝尊时的彪炳功绩与累累杀业,永远写在他惊心动魄的容貌之前,这世上甚少有人敢如此轻薄地评判他的姿容。
也唯有圣人,能把他揽在怀中,抚过他的俊眉修眼,深邃轮廓,赞魔道的帝君“貌甚美,吾甚爱之”了。
“我这么贪婪自私的模样,您也喜欢?”殷无极却是跪坐在他的面前,歪了歪头,笑意深深,“若是懂事一些,弟子应该说些‘愿您余生平安喜乐’或是‘忘了我,找个爱您的人伴您左右’之类的话宽慰您……”
“但是本座——就是不要。”帝尊又换了自称,攀着他的双肩,倾身压过来,仿佛一片压抑的阴影。
“圣人呐,两千五百余年的纠缠不休,哪能这么轻易画上句号?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你,我要你想起我就会心伤心痛,我要活在你夜夜的梦魇里,我会是你心永远抹不去的一滴血——”
在逆光之中,唯有他双瞳似火般热烈,焚天灭地,烧尽一切。
殷无极看着谢衍黑如深潭的眸,却忽的仿佛被冷水泼醒。
他的眼睛,犹如一面镜子,照出他的狰狞、贪婪、自私与荒唐。
于是殷无极咬紧牙关,挣扎片刻,还是逼自己放开他的双肩,坐回自己的位置,竭力装作自己毫不在意。
“好孩子,你又不是神佛,自私一点又如何。”谢衍含着笑,听完了他失控时的荒唐要求,温柔问道,“要我的往后余生,这就是你的愿望吗?”
帝尊执着酒盏,让烈酒穿喉,口吻却云淡风轻:“乱说的,一些玩笑话,圣人听听便罢了。”
他不能要太多,不能太过分。师尊已经为了护他赔上了名声,他哪里来的脸,去要圣人用漫长的一生为自己守灵。
“微茫山快到了。”谢衍没有回答他,而是理了理他的散乱的墨色鬓发,施展了一个洁净术法,去掉他衣衫上的血,“我们回家。”
“回家,回我的故乡……”殷无极重复了一遍,绯色眸光中似有破碎的涟漪。
咚、咚——
他在船上听到儒宗的暮鼓声。傍晚降临了。
*
核舟穿过云层,直接越过了问天阶,停在了儒宗山门之前。
殷无极走下舟楫时,眸光蒙着一层淡淡的阴翳,看上去没什么焦距。但是他还是感受到了山间的晚风,那么清凉,带着些好闻的草木芬芳。
“回家之前,您先用红尘卷,封了我的魔气吧。”殷无极站在儒宗的牌匾之下,好像回到了久远的时光之中,他看着自己的手心,却知道这双手染过多少鲜血。
于是他笑着叹息,“……我不能、不能在家里失控,要是把宗门给砸了……会给您添麻烦的。”
谢衍催动红尘卷,的确能暂时封住他的魔气侵吞神智,但是这也意味着他的伤势无法被魔气修复。
“不会疼吗?”谢衍手中握着儒卷,眸中带着痛色。
“习惯了。这样,能让我好好看一看故乡啊。”殷无极站在问天阶前,回眸一笑,好似时光回溯中,当初打制儒宗宗门牌匾的少年。
在那一瞬间,一向冷静沉着的圣人,几乎抑制不住把他抱在怀里的冲动。
“这四百五十余年里,在白师弟的默许下,我也经常回来住一阵子。而且,这里的建筑与景致,有大半都是我打造的,哪里需要师尊牵着我走。”
殷无极被师尊牵着手走进宗门时,甚至还有些不情愿,他嗔怪一声道:“您身份尊贵,要是被人发现与魔君关系暧昧,这怎么解释啊……”
他嘴上这么说着,却把谢衍的手扣的更紧了些,好似孩子难得的任性。
对殷无极而言,无数次形单影只的归来,并不算回乡。连宗门都零落,故人都不在,算什么回家呢?
唯有这样,由师长牵着他,从大门堂堂正正地走进来,他才算是回来了。
“看见就看见,你管他?”谢衍好气又好笑,他们之间的窗户纸都捅破了,他还在纠结这些小事,以为师尊护不住他么?
“这样对您名声不好。”殷无极执着。
“吾不在乎。”
谢衍紧紧地牵着他,似乎是怕他又走丢了,找不到回家的路。他们沿着主干道慢慢地走,前面,便是稷下学宫了。
秋风起了,他们在儒宗之中漫步,总能够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古意,那是悠长岁月的见证。脚下踩着的石砖,是数千年前铺就,山中的古树,也是当年他与谢衍一起去育种,扦插,渐渐种成的。一切都是共同的回忆。
前些日子,理宗与心宗搬回了主宗,儒道大会之后,不少外宗弟子在儒宗交流访学,古老的宗门,如今却焕发出不同的生机,一切都欣欣向荣。
“微茫山的人气,的确多了不少。”殷无极看向六艺场上修炼的弟子们,感叹道,“师弟们带着分支搬回来,有师尊在,儒宗用不了多久,就会逐渐恢复往日的繁盛吧。”
殷无极先是习以为常地看过许多建筑,稷下学宫、学子监、黄金屋……忽的,他的目光凝住了,他见到了一座陌生的建筑,似乎建成不久,朱红的墙漆还很新,来此的学子络绎不绝。
“那是朝闻道。”谢衍看着学生们,目光温和。
“原来,那就是朝闻道。”殷无极久久伫立在楼前,他想起了谢衍曾经对他描绘过的蓝图,倏尔笑道,“集中洲的典籍功法于一馆,破学阀门第之壁垒,开交流访学之先河,您真的做到了。”
理、心宗弟子看见圣人的背影,先是在三步之外停下,叉手行礼,又好奇地打量着圣人牵着的黑袍男人,是没见过的面孔,姿容却极盛。
他们小心翼翼地问道:“圣人这是去……”
“游之呢?”谢衍感觉到徒弟还是有些怕人,试图悄悄地把手往回抽。他的神色明显有些不悦,更是反手扣紧,似笑非笑地横他一眼,帝尊顿时老实了。“让他来见我。”
弟子们听从离去,便是去找沈游之了。
就在这时,他们背后又出现了一个清冽沉静的声音。
“见过圣人、帝尊。”
谢衍循声望去,却见来人青衣宽袍,身量挺拔如青松,形貌却瘦削而苍白,腰间别着一把破碎的剑。是道门剑神叶轻舟。
自从他在白帝城一役中败给萧珩,就被沈游之带回儒宗,竭力救治。虽然沈游之保住了他一命,可是他的身体却锁不住修为,千年修行毁了大半,自然也无法拿剑了。
如今的叶轻舟,只能如凡人一样,生老病死,活过人间百年。
从外表上看,叶轻舟似乎对魔修并无怨怼之色,垂首一揖,道:“白帝城一役,叶某技不如人,合该死于战场。是魔君修书予萧元帅,为叶某留下一命,多谢。”
“我以为你会恨我,这一命的确留下不错,但无法再执剑,对你来说恐怕比死还恐怖。
殷无极看到他固执别在腰间的“千里”剑,又看见疾步走来的小师弟,又忽然叹息一声,笑道:“也罢,至少你还有不少时间,陪着想陪的人。”
而他,却连当一个凡人陪着师尊的时间,都没有了。
“还有一问,师兄他……”
“没死。”殷无极嗤笑一声,面色不愉,“我倒是想杀宋东明……”
叶轻舟还想再问什么,却被赶来的沈游之打断。
“殷无极!你干什么!”沈游之关心则乱,对于魔修更是敏感,他像一只炸了毛的猫,侧身一挡,牢牢地护在了青衣侠客的面前,看着玄袍的魔君。
“帝尊现在难道不该在东桓洲,仙魔大战的战场上吗?突然现身,难道是打算对儒宗不利?”沈游之冷笑连连,“我警告你殷魔头,你胆敢不尊师重道,对师尊不敬,我必定——”
下一刻,他就看见师尊从殷无极的背后走出来,把他往后拽了两步,然后淡淡地看向沈游之,道:“游之,好好说话。”
“……师尊?”方才谢衍被殷无极的身形遮挡着,又敛着灵力,沈游之情急之下竟然没注意到,声音一下子弱下来。
“沈师弟,要尊师重道啊。”见师尊护着他,殷无极拢着袖,却是略略勾起唇角,淡笑着拉起仇恨来,“你怎么见了师尊,还如此不敬,快行礼!”
“殷魔头!还需要你提醒?”沈游之叉手对师尊行礼,又对他怒目而视。
“不够恭敬,重来。”
谢衍看着殷无极颇为孩子气地逗炸毛的师弟,甚至还拖长了腔调,与师弟吵了两句嘴。他的眸子波光流转着,谢衍只觉得可爱。
谢衍扫了一眼正在与殷无极吵嘴的沈游之,轻描淡写地定了胜负,“游之,不准对你师娘不敬。”
“……”沈游之仿佛被雷劈了一样,颤抖着看向师尊,“谁?师娘是谁?”
同样完全僵住的还有殷无极,怔怔地看着谢衍,半天也没找回自己的声音。
“还能是谁,怎么不叫人?”谢衍的语气也带了些笑意,他拽住丢了魂魄的魔君长长的袖子,又丢下一颗重磅炸弹,“等到飘凌与相卿处理完停战的事情,你们三个过来,给师娘敬茶。”
“……师尊,他是魔道帝尊!”沈游之几乎崩溃地看向师尊,试图垂死挣扎,“而且,他还是前大师兄,您的弟子——”
他平素不乐意承认殷无极也曾在圣人门下,此时为了改变师尊的决定,甚至都把师门伦理搬出来了。
“嗯,三日后,记得来敬茶,吾先带别崖去一趟圣人庙,今日先别来打扰。”谢衍轻描淡写地道,“谁敢不来,为师抽他板子。”
“……师娘。”被师尊压着叫师娘,沈游之双目无神,几乎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。可是迫于师尊的威权,他只能咬碎了牙,屈服于形势。
“好乖。”谢衍欺负了最小的徒弟,又拉住骤升辈分,还没反应过来的帝尊,“别崖,愣着做什么,和我来。”
“小游之,你冷静一下,别昏过去。”见二人相携离去,叶轻舟立即走到沈游之身边,半扶住他的腰,无奈道,“圣人与帝尊走了,你挺住。”
“……救命,师尊疯了。”沈游之自闭了,“师尊该不会是被下降头了吧!”
谢衍可不管儒门三相会对突然多出的“师娘”有什么想法。
他回到世间,便是要违逆天道,改殷无极的命,就算做了些离谱的事情,那又怎样?谁还有能力拦着他不成?
去往圣人庙,要路过垂花门,走过一段林荫小道。
树影斑驳,阳光透过缝隙落在小道上,并肩而行的两人,踩着一地的碎金,悠悠向前走去。
“谢先生、师尊,那句……”殷无极略略放慢了脚步,落后他一个身位。他的声音低沉,似乎在小心地组织措辞,“那句‘师娘’,只是怼小师弟的玩笑,做不得真……对吧?”
“为师是会随意开玩笑的人?”谢衍站住,无奈道。
“就是知道您不是,所以才问。”
殷无极的神色有些张皇,更多的,是反噬而来的,近乎暴烈疯狂的欲望。
仔细一想,师尊似乎不止一次对他说过这类话,说要带他回家,甚至要他回魔宫待嫁。
但那时,两人之间还在互相试探,殷无极喜欢听谢衍说些好听的话,并且作为情话的一种,心里却明白这做不得真。师与徒,仙与魔,要实现这些该是何等艰难,他听一听,便也就罢了。
谁料到,师尊是真的把即将玉石俱焚的他,从仙魔大战的战场上抢下来,甚至带回了故里。
那他,还能有更过分的期待吗?
这是不是太贪心了些?
“你若想知道,就随我去圣人庙一趟,我有东西要给你。”谢衍并未正面回答,而是敛了敛袖,看向那绿意盎然的林荫小道,眸中带着笑。
于是他们又往前走,光从前方横渡而来,殷无极走在师尊的身后,每一步,都踩在谢衍的影子里。
他自以为无人发觉,却不料撞上了突然停下的谢衍。
“帝尊怎么回一趟家,还幼稚起来了。”谢衍转过身,轻轻点了一下他的眉心,道,“你小时候爱玩,还在现在六艺场那片地里划线踩格子……”
殷无极笑着向后仰,躲开师尊的手,又旋了身,背对着光,向着林荫尽头倒退几步,倒是有几分当年的跳脱了。
“先生,我追着你的背影,走了好久好久。”
“如今,我终于能够走在您的影子里,只要一伸手,就能揽住您。多近的距离啊,可我做到这一点,用了两千五百年!”
“……师尊,这时光,好长好长啊。”
帝尊那样张扬地笑着,又在光影之中旋身,双臂展开,广袖飘扬。
林荫中有点点落花,坠在他的墨发与玄袍上,让他微微扬起的面容,更显俊美无俦。
谢衍拢着袖,看着他的爱徒,在他的面前笑着,闹着,好似当初被他护在羽翼之下,无忧无虑的少年。
那些沉重的杀业,那些残忍的命运,似乎都在这一刻,离他远去了。
他的少年,在师尊温柔的目光中,走进了阳光之下。
林荫小道已经到了尽头,跃入眼帘的,便是静静伫立于此的圣人庙。
庙前那一棵名为“思归”的树,叶子是飞鸟的形状。
归乡的游子走到这里,忽然有种一切将终的预感。
在瑟瑟的秋风中,飞鸟被风席卷,吹落,坠入殷无极的手心中,原本青绿的树叶,现在泛着黄,叶脉的纹路也似鸟的羽毛。
“少小离家老大回……”殷无极站在树下,听着树叶振翅的声音,轻声自语。岩岩如孤松的帝君,用手轻轻抚摸那粗糙的树皮。
自从他知道师尊为它取名为“思归”,便决定了自己的埋骨之地。圣人庙的风水好,是当年的天问先生亲自测的,这棵树就种在庙前,正好对着圣人像所在的天问殿,待他死后,他的骨灰还能替师尊守一守门。多好的地方。
而现在不必了。师尊回来了,他不要在原地等,他要让师尊永远带着他走。
生离死别,他已经尝了五百余年。可他永远习惯不了。
忽的,殷无极抑遏不住自己的情绪,背靠着树,似乎在抑制几乎要失控的情绪。他绯色的双瞳摇晃着,映出已经参天的树。
那些金色的鸟,在风中飞起来了。
“你知道,我为什么要种下这棵树,并且取名‘思归’吗?”谢衍走到他的身侧,同样也接住一片树叶,笑而叹道,“这是你远走魔洲时种下的。那时候,为师就下定了决心,终有一天,我会带你回来……”
“它种下来时,才这么高一点儿。”谢衍比了比自己的腰际,淡淡地笑道,“好几个冬日,我都觉得它要活不下来了,又怕我拨动天时,反倒妨碍了它生长,便在寒雪时为它打伞,挡住那些几乎要淹没树苗的雪。”
“又是几春,它越长越好了,渐渐地拔节,成长,窜高……到后来,我已经不需要为它打伞,反倒是它的树冠,能够替我遮风挡雨了。”
“树长大了,是该为种树人撑起一片树荫了。”殷无极的额头抵着树干,让长发挡住他的神情,声音几乎沙哑破碎。
殷无极看向师尊的眼底,在那圣人看似包容一切的温柔眼之中,好似有着迸溅的星火,决绝而固执,亦然在灼灼地燃烧。
帝尊忽的颤抖起来,他怎么会听不懂师尊的弦外之音?
十年树木,百年树人。
他为师长,用千年的心血栽培出了独一无二的殷别崖。
如今,在他的生命即将枯萎时,师尊领着他回到了故乡,为归乡的游子寻找那些旧时的回忆,是在告诉他——你回到了我的身边。
“……落叶总归根,师尊,我回来了。”殷无极的用脊背抵着高高的树,微微仰起头,看向那并不很湛蓝的天。
阴云之中,仍有天道的窥伺。可他却依旧笑着,肆意的,开怀的。
他要畏惧什么?是生、老、病、死?
不,都不是。有师尊在他的身边,他需要怕什么?
“我回家了,我回家了……”殷无极向着白衣的圣人笑着张开双臂,在树下紧紧地拥住他,用下颌抵着他的肩,近乎痴狂。
“我流浪太久、太久了,都快找不到回家的路了,还好,您回来了……我跟着您走,这一回,我就算死也不会放开手。”
“……傻孩子。”谢衍温柔地摸了摸他后脑的软发,哪怕他的头顶已然聚拢了天道的劫云,他却云淡风轻着,把徒弟揽的更紧了些。
“既然已经决定了跟着我走,该有的名分,自然都要补给你。”
“……名分?”殷无极怔住了,他忽然想起方才搁置的话题,谢衍那句看似玩笑般的“师娘”,他却听出了全然的认真。
谢衍拉着他的手,一路走入圣人庙。
叛师弟子,本该无法进入圣人庙。可是整个圣人庙的禁制都是谢衍所设,又怎会拦他想带的人?
孔圣峨冠博带,孟亚圣儒雅亲和,除此之外,还有许多上古大儒的塑像陈列其中,沉寂而威严。
虽说殷无极也参与雕刻了圣人像,但是他却一次也未进庙参拜过。
当他踏入天问殿时,他近乎惊异地发现,圣人像两侧与前方,几乎被一抬又一抬的雕花木箱堆满,上面还刻着“囍”字。
而有权力将这些东西堆积到庙宇中的,毫无疑问,唯有师尊一人。
本以为此行是为归乡的殷无极,近乎手足无措地站在圣人像之前,脸上泛着浅浅的红,几乎不敢去见那神像出自他之手的五官眉目。
他一见这堆积成山的聘礼,心跳声都快跃出胸膛了。
不是吧,不会真的像他想的那样,师尊真的要对他……
谢衍是个行动派,他指了指那些堆积在庙宇中的聘礼,狂傲地负手而立,勾唇笑道:“想要把魔道的君王娶回家,的确得费上不少功夫。三书六礼,我早就备好了,可惜还没有时间下给魔宫,回头再一并补过去,希望陆先生不要见怪。”
“帝尊的姿容这般灼灼其华,又如此‘宜其室家’,吾甚爱之,自然是要先下手为强,娶回家再说。”
“……”
“我已提前算过,今晚有吉时,适宜办结契大典……嗯,虽然无人出席,似乎也无人祝福,但你有为师还不够?”
谢衍在这几日之中,几乎做完了他平生最荒唐的事情,不仅公然回护魔君,默认了他们师徒相恋的传闻,甚至还备了聘礼,打算直接把徒弟娶回家,这也算是让他重回儒宗的师门谱系——虽然是以嫁回来的方式。
怎么看怎么离谱,但,他就是乐意。
“……够的。”殷无极回眸一顾时,好似春花秋月,夏莲冬雪,尽付一笑中。
谢衍看着他的好孩子拢着袖,盈盈地回望着他,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模样。那孤绝而雍容的帝尊,又是那个多情风流的少年了。
“师尊想要我,我哪有不应的道理?就算是要我的命,我也是会给的。”殷无极的声音几乎全哑了,他接过写着自己名字的庚帖,果不其然看到了师尊龙飞凤舞的字迹。
当年他不记得生辰八字,还是谢衍给他算出来的。
这么一想,从名,到字,到生辰,再到他的学识与剑法,他的一切都是师尊给的,如今再把一些都交付给师尊,简直是理所当然的呀。
“都给您。”魔君勾唇笑了,“先生,我是您的。”
“谁要你的命了,为师要你的人。”谢衍恼他言语之间的悲观,又道,“除却天问殿中的这些,剩下的,我都堆在你的洞府了。儒宗清修,但为师位居圣位,到底还有些家底。喜欢什么就拿去玩,不必在意什么繁文缛节。”
“您这么宠我呀?”殷无极含着笑抬起眼,眸光欲说还休。
谢衍满意地摸了摸他的头,又领着他折到侧殿。殿中极为豪奢地摆了数百件喜服,皆是谢衍挑出来的款式。
“喜欢哪一件,就自己挑。”
“……”就是说,师尊挑给他的全都是嫁衣啊。
“不过,师尊,能不能打个商量……”似乎没想到师尊准备那么齐全,帝尊先是小心地打量了一下师尊的神情,不经意间试探道,“我来娶您回魔宫,可以吗?”
“嗯?胆子肥了?”谢衍威胁似的眯起眼,“殷别崖,你再说一遍?”
“……”看来是没得商量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