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重天, 北渊魔宫。
永夜的落雨笼罩禁宫,飞檐朱瓦, 黑曜砖墙,在夜色中冷寂。盈盈灯火被囚在宫室里,与君独照。
天的惩罚还在继续。
殷无极身披玄色裘袍,身形修长,帝冠束着软如绸缎的长发,唯有几缕垂落,轻拂在黑狐皮上。
鸦黑的绒毛簇拥着他苍白的脸,无甚表情,衬的他更清减几分。惟有唇上丹朱, 是漆夜中最浓烈的一笔色彩。
雨水砸在地面,涟漪一圈圈漾起。
宛如生命的年轮。
“陛下!”
不远处, 陆机穿着朝服, 双手端执笏板, 在雨幕中匆匆赶来。
“陆相。”殷无极伫立于檐下。
他微掀起眼眸, 赤光如焰, “前朝还在反对?”
“陛下, 您也知道, 魔修比驴都倔。”陆机步履一顿, 局促答话。
殷无极此时心情不佳,独自避出来, 八成是因为魔宫内部的不和。
方才在朝堂上, 帝君支颐坐在最高处, 虽说教臣子畅所欲言,大魔们都快上演全武行了。无论鹤纹还是蟒袍,都纷纷卷起袖子, 抄起笏板,闹的紫微殿一时间和菜市口似的。
“威胁本座?本座倒要看看,你们敢不敢撞柱子。”殷无极忍无可忍,一拍扶手,不怒自威。
他话音未落,还真撞了一个。可惜魔修头铁,差点把柱子撞出一个坑,连个皮都没擦破。
行,行,真是倒反天罡!
殷无极冷笑一声,拂袖离朝:“本座不耐烦听这些有的没的。诸位卿家,且慢慢地吵,没吵出名堂,今日就别出紫微殿的门。”
帝君这般说话,朝臣也反应过来了。所以一夜过去,陛下不回金銮殿,他们愣是在那耗着,没一个敢走。
陆机擦拭脸上的雨水,袖中揣着数本奏折,都是劝谏陛下的。陆相是陛下心腹,他此时一脸苦相,也是肩负重任,来试探陛下心思的。
这位文臣之首向他一拜,朗声道:“陛下,随着仙魔常年不睦,北渊魔宫内外,主战声音日益响亮,甚至容不下对仙门软弱。若是在此时提出与仙门和缓关系,皆会被认为是出卖魔宫利益,即使是您也不例外——”
这也是殷无极容他们慢慢吵,而不是悍然推进的原因。
即使他贵为帝尊,在面对这种争议极强的问题时,也不可强行推进。
陆机说:“朝中换新血后,军功上位的激进派大魔占据优势。听闻中洲仙门接连陨落两位大能,又饱受南疆犯边困扰,都认为‘时不我待’,正是适宜攻打仙门的时候……”
在魔宫之变后,殷无极改革魔兵军制,也时日已久。内部无匪可剿,无仗可打,倘若不对外敌发泄,这股情绪势必就会向内挤压,造成政治隐患。
此次除灭古战场妖兽,帝尊亲自披挂出征,也有不能全然压制,要缓缓疏导的原因。
但毫无疑问,需要军功改命的人,现在都渴盼着一场战争。
殷无极眼眸淤血,冷笑道:“都是投机主义,本座还没疯。”
“臣子胆大冒进不假,您总是北渊的基石,向来是掌舵的那个人。”
陆机跟随他许久,在劝谏上,更是直言不讳:“陛下,魔宫冒进盲动,您纠偏时,总不能右满舵吧。”
“陆相是来做说客的?”殷无极蹙眉,打断了他的话。
他的黑狐裘服下是玄金色帝袍,挡风遮雨,越是让他脸上毫无血色。他的腕上压着青檀菩提珠,有平心静气的功效。
面对血压拉满的魔宫政局,殷无极别说是魔尊了,就算是真正的圣人佛子,这口气都难平下来。
魔修这股尚武的莽劲儿,实在是太难带了。尤其是太容易被情绪牵着走,他只能竭力去压着,还不知道能压到几时。
陆机惯做群臣和君王之间的和事佬,从来都是两头劝。
他道:“陛下,主战派闹的这么凶,甚至冒犯陛下,确实该治罪。但您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应下仙门借粮的要求,也是有些逆着魔宫乃至民间的情绪了。”
殷无极不答话。
陆机处处为他考虑,“我们常年备粮备荒,国库确实有相当的富余。您说仙门借粮,甚至愿意付出三分利,只希望北渊能够救急。救急不救穷,对方富饶,又向来信誉极佳,付得起这个息。若是在商业上,臣定会觉得您这笔生意做的高明。”
“但是在政治上……实不相瞒,若是换个势力,哪怕是妖族,臣都支持您做这笔生意。但偏偏是仙门,您的压力不在国库库存,而是在沸反盈天的舆论。”
魔修尚武,这是骨子里的天性,也是千年前仙门忌惮看似一盘散沙的北渊的原因。
光脚不怕穿鞋的。当年那个实打实的“北渊魔洲”都要烂到骨子里了,没有资源、没有粮食,活都活不下来,可不就是得对外抢?
若非殷无极异军突起,在九重山封禅,硬是把北渊洲带离了黑暗的年代,让魔修也能“仓廪实而知礼节”。恐怕现在,北渊还陷在周而复始的循环里。
这些年,仙魔确实也有一段友好和平的过往,仙门也展示出宽广的胸襟,对于尚是羸弱的魔道在商贸往来上颇有扶持。
但是,随着上一代人的过世,黄金年代也随之消逝。
此时的新生代,多是在仙门与北渊关系冰点的时候成长起来的。
他们想象不出仙魔那段和平时期是什么模样,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旧日恩,只记得现世仇。
唯有那位活过六百余年北渊风雨的帝尊,还如同一尊记载历史的活化石,伫立在那里。
殷无极还记得,当年彼此交握在一起的手,与曾许诺的“天下大同”之愿。
他还记得黄金时代互通有无的商道,与不拘种族道统,旷古绝响的那届仙门大比。
“或许是本座固执。”殷无极忽然道,“拿着旧地图,去寻找去往新世界的船的,或许不止圣人。”
陆机听出他的言外之意,忽然明白,他此时不合时宜的固执是为何。
风雨声更鼓噪,他们站在见微殿的檐下,廊灯光芒熹微。除却君臣二人外,唯有悬挂的风铃微响。
殷无极的视线滑过风铃,那是四百年前谢衍赠他的灵器。灵气早就耗尽了,此时久久悬挂在廊下,不过是他怀念仙门风物。不过是,思乡而已。
“仙门的凡人与北渊又没什么仇怨。就算有矛盾,修真界的问题不波及凡人,这不是共识吗?”
殷无极开口,终于将他的恻隐与慈悲诉诸于口,“莫说我们和仙门的关系,明面上仍然未断。就算真的断了盟约,难道眼看着数百万人因天灾饥馑流离,本座却要作壁上观……”
“修真者都辟谷了,粮食这种物资只利凡人,于仙门而言不是军需,不算资敌,却能使无辜凡人免受饥馑。何况我们也收取利息,本座此举符合道义,也不出卖北渊核心利益。”
陆机心下了然,笑道:“陛下……您心慈如神佛,怜悯弱小,不持道统偏见,才会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。不过是时下这批武夫,实在不懂圣贤之君的境界,理解不了您。”
“自从天道结界变动后,仙魔之间就时有摩擦。”但是陆机话锋一转,不再和他讲道理,而是与他讲情绪。
“说到底,关系最好的时期已经过去了,我们也逆势而起,今非昔比。仙门待我们的态度自然与过去不同。就算圣人并未刻意打压针对,但是仙门各方面逐步收紧,民间的反应是最剧烈的。”
“您或许认为借出数目不多的粮食,是人道之举,或许还会缓和仙魔之间锋芒相对的关系,是高瞻远瞩。”
陆机察言观色,立即捧了捧君王,再话锋一转,道:“但是绝大多数人,都不在您的位置上,考虑不了那么远。”
殷无极也清楚,陆机说的是对的。
陆机见他神情缓和,叹息道:“他们只知道,您曾经求学于仙门,后来在北渊封禅称帝,甚至一力促成了与仙门联盟;后来北渊与仙门产生龃龉,关系遇冷时,您也保持了克制,没有采取更激烈的措施反制;在仙门遭难时,甚至还要借粮给仙门。在魔修看来,这样的柔和手段,并非是为和平着想,反而是向仙门一味求和。”
简而言之,殷无极在鹰派满地走的北渊,反而是鸽派中的鸽派,温和的不像个魔修,更别说合该是武德充沛的北渊帝尊了。
“本座若是不忍着,哪有北渊今日?”殷无极冷声道,“韬光养晦,藏锋于匣中,才有未来可言!”
陆机轻叹一声,他掏出折子,双手托到他面前,“陛下,魔门学子闻讯,联名上书,反对您向仙门借粮一事。”
“魔门的联名信?”殷无极蹙眉,这是他完全没想到的。
他接过折子,一目十行,看完了学子们的诉求,一时好笑:“用‘宋襄之仁’的典故来劝谏本座,是该夸他们读书用功,还是该生气他们讽谏君王呢?”
魔门主要还是储备人才,没什么政治功能。
殷无极也没当回事,温和笑道:“那本座就回信一封,告诉学子们本座的真意吧……”
殷无极倒是不紧不慢的。
雨声宛如白噪,陆机见他还执意如此,也实在有些憋不住了,道:“陛下,先去书房里说。”
见微宫书房,雨声渐渐远了。大概是书房隔音很好,铜壶滴漏的微末声响,都如在耳畔。
亦或是君王本就生活在寂静的空棺里,帝王之座,亦然是囚牢。
殷无极褪下厚重的黑狐皮大氅,坐在灯下,轻轻敲击着书案:“陆相,有什么话不好在外面讲?见微宫巡逻的魔兵又不多,算不得人多眼杂。”
陆机实难言明,道:“最近,有人传播流言蜚语,涉及陛下。臣斗胆,先前未上报,已经让将夜先去封禁了。”
殷无极神情一敛,道:“什么流言?”
陆机欲言又止。
“说您和圣人……师徒不伦,您受圣人控制,才与仙门数度媾和……此次借粮也是,宣称圣人与您……仙魔有染。”
炸雷在窗外响彻,电光照的帝王面色雪白,神情如鬼魅。
“说下去。”
“不知道谣言从何而来,但是就选在这个时候,在北渊民间大肆传扬,不但把您的主张与仙魔私情联系在一起,还翻出您过往面对仙魔关系的一些言论和做法,声称您要向仙门出卖北渊……”
陆机忙补了一句,“当然,这些诋毁,臣是完全不信的。陛下心怀坦荡,圣人光风霁月,皆是五洲十三岛的至尊大能,哪里容的下小人如此猜忌揣测……”
殷无极毫无表情,唯有唇上丹朱。他支颐闲坐,赤眸冰凉地看着陆机,淡淡道:“陆相倒是拎得清。”
“……”陆机被他不冷不热的一句话,搞得后背汗毛都竖起来。
“本座与圣人曾是师徒,陆平遥,你也知道,师徒乱/伦是何等重罪。如此谣言,波及本座与圣人的名誉,何不立即告知本座?”
他沉沉的怒意,让陆机坐如针毡,当即跳起来,向君王下拜行礼。
“是臣之过。”陆机俯身的那一刻,却没看到君王的神情。
虽然用疾言厉色掩饰了情绪,但是魔君赤色的瞳孔在微微颤抖。
他在怕。
他到底在怕什么呢?
……
“折中的方式,不限制北渊民间向仙门出售粮食,不走魔宫的渠道了。当然,供货的还是魔宫,只是低调、淡化处理,不会让人看得清账面……”
陆机从中斡旋的结果,这样已是不错。
“但是,涉及陛下的谣言,一定要快速封禁。”陆机查看收缴上来的北渊民间小册子,越看越是心惊胆战。
操纵此事的背后之人,堪称个中高手,最擅长把政治异见藏在绯闻流言中,以桃色艳/情的方式流传。
看似八卦无害,实际攻击私德,致命至极。
“什么,还有雇佣枪手、戏班、说书人编排两位至尊师徒情事的……这种不堪入目的东西……全部封了!”
陆机这般正史出身的,清高的很,认为稗官野史,乡野艳情实在上不得台面。
更何况涉及君王和圣人。他都很尊敬。
将夜站在他面前,微微拉下兜帽。看着丞相急得跳脚,他垂眸,道:“陆机,你是觉得……这当真不堪入目?”
“当然了。”陆机不疑有他。
“这种对陛下的攻击,明明是有组织的,短时间、大批量地编造这些流言……陛下怎么会和圣人师徒不伦呢!”他震声。
将夜半晌不答,道:“我去查封。”
说罢,他消失在原地。
陆机本想把这些话本丢进火堆里,犹豫半晌,他看四下无人,悄悄打开了小册子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