屋外风雪交加, 正是隆冬。
炉中烧着不熄灭的炭火。屋中种种布局无端有些复古,好似几千年前。
奇怪, 他明明还年少,为何会有“千年”的概念?
少年殷无极按住额头,意识笼罩着蒙蒙雾气,好像有什么隔绝了记忆。
他蜷缩冰冷失温的身体,被褥如同谁人的怀抱,散发着清雪与安全的气息。
殷无极轻轻呼出一口气,倦意不断上涌,眼皮也微沉着,好似即将陷入漫长的梦境……
“醒了?”那人的声音泠泠如雪。
少年闻言, 藏在温暖被褥里的身躯一颤。他抬起湿漉漉的赤色眼眸,不受控制地望向声音来处。
炉火, 热茶, 水沉香与药香, 温暖的床褥, 风雪呼啸的声音……还有窗前负手观雪的人。
青年逆光而立, 腰缠环佩, 披着一件群青色的大氅, 手指搭在大氅上, 墨发披散肩头,用发带微微束起, 真是梅姿鹤骨, 清雅绝伦, 若神仙中人。
他缓缓回身,好似交织月色与雪色的梦幻泡影。
“别崖。”
殷无极失神地望着青年,意识渐渐拉长, 连时间都变慢了,无数光影在这一刻向他呼啸而来。
漫漶的时光里,他听见少年的声音,清冽而坚决:“我想修仙,只是想跟在先生身边而已。听先生教导,思先生所思,想先生所想,走先生走过的路……”
“山巅太冷,仙途太长……”
“师徒相伴,同去同归。”
……
不知不觉间,白衣先生已经走到他身边,坐在他的床榻一侧,把扑进他怀中、泪流满面的少年揽进温暖的大氅里,如同把羽毛还不丰盈的柔软雏鸟藏在巢中,隔绝危险与窥伺。
谢衍暗色如漆墨的眼眸,在接触他昳丽的脸庞时,却温柔如烟雨。
他的掌心抵着少年瘦的突出的肩胛,一拂,却轻叹:“好孩子。”
比起当年身躯炙热如火的孩子,现在的殷无极手冷脚冷,肢体不受控制,像是一块冰,渐渐失温。
他的鼻息微弱,面容泛起奇异的红晕,好似回光返照时的容光,声音里带着痛楚:“师尊,师尊,我好疼……”
谢衍的面庞融着淡淡的白光,好似在安静地燃烧着,雪也会烧起来吗。他不知道。
向来无情无欲的圣人,终于也不像圣人了。
若是一名恪守底线的师长,此时合该温柔地安抚徒弟。他早已不是。
“别崖,不要哭。”
谢衍此刻被魔魅引诱,捧着他苍白的脸庞,用唇放肆地替他吻尽泪水,“为师在这里。”
禁忌。颠倒。狂乱。
打破亲情、伦常与师生的边界。
明明当年做师徒时,他们连多踏一步都不敢,只能守在三步之外相望。
隐忍的目光轻轻挪开,交错的手越发不敢握紧,冷言冷语的争吵,代替了家和亲缘。
只怕一朝行差踏错,他们就跌进无可救药的欲望泥潭中。
师徒关系一朝打破时,他们谁也干净不了,谁也不能面对这看似清白的千年,说自己问心无愧。
谢衍毕竟为人师表,不能把仙途刚刚起步的徒弟带去师徒悖乱的绝路,不该用师父的身份和权力操纵扭曲徒弟的意志,教他将亲情错认为爱欲。
身为仙门圣人,他更应当为天下做表率。
倘若他触犯师徒禁忌,谁又相信他会公正无私?
但谢衍还是借师长的名义和圣人的权力,把他无声无息地圈养在一个禁区里,教徒弟察觉不了;
再为旁人划出红线,无法靠近他心爱的孩子。违禁者死。
当年的圣人谢衍,将这种控制欲,遮掩又避讳地称作“爱子”,甚至也骗过了自己。
君子论迹不论心。可他这份思绪堪称清白吗?
他们当年虽说未曾逾距,恪守了师徒关系的底线。
谢衍将师长教导和维护徒弟的责任履行到极致,殷无极亦对他百依百顺的纯孝。
可心猿不定,意马难栓,这是清白吗?
当谢衍迟到千年的情劫到来时,回忆亦如穿过时光的箭,刺透了他当初收敛极好的隐秘心事。
谢衍将弟子揉捏成属于他的模样,让徒弟在他的羽翼下成长着,每一步都规划妥当,避开入魔的危险,以满足他病态又狭隘的保护和占有。
师长病而不自知。徒弟却甘之如饴,亦不觉得他们师徒关系病了,只觉这般控制亦是师长的爱,只是责之切罢了。
这算什么亲情,什么师生,真是荒唐。
在这隆冬雪夜,本该纯粹的师徒回忆笼上沾染欲望的不堪色泽。
肌肤相贴,还不够;呼吸交汇,还不够。
“师尊,我好冷,您抱抱我。”
殷无极神情惶乱,用唇贴着谢衍的锁骨,双臂环上他苍白如雪的脖子,小腿缠绵地蹭着他双膝,让冷的发冰的身体蜷缩在师父的怀中,好似在向师长柔软地撒娇,又是润物无声的入侵。
“好。”谢衍温柔地抵着他的额,纵容他的一切。
徒弟要什么,他便给什么,历来如此。
除了他心心念念的死。
两人的身体裹在大氅下,不见光不见风,谁也不知他们默契地纠缠在一处的肉/身,是如何亲密无间,如何晦涩狂乱,如何放肆地摩擦出沸腾的烈火。
这般景象,让当年从未过线,恪守边界的师徒关系,蒙上一层暧昧又堕落的影子。
“我明明,要拜您为师来着。”
殷无极的记忆似乎是混乱的,无数凌乱的片段塞在他的脑子里,他有些分辨不清是真是幻了。
“……应该,为师尊尽孝,恪守徒弟的本分。徒儿不该这样引诱您……师尊——”
他说着,却是泪如雨下,“师尊,弟子好像坏掉了。我没有救了,您杀了我吧。”
说罢,他的唇宛若鲜妍的花瓣,轻轻贴在了谢衍的眉心,鼻翼,然后与他唇舌相接。
一个纠缠的吻。
无根的浮萍,无家的倦鸟,殷无极将年轻的身体紧紧贴上去,如同烟萝藤蔓攀附一尊神像。
他贪婪地汲取着谢衍的温度,祈求着师长的豢养,甚至恨不得此时就绞在爱人的身上,勒入圣贤的血肉里,与他的伤口长在一处,从此拆分不开。
神魂都交融在一处,精纯灵气的滋养慢慢地渗入殷无极的身体,填补碎裂魂魄的缝隙。
他们在回忆中的当年,本该是疏离又克己复礼的师徒。可是那样纯粹的记忆在这一刻支离破碎。
初心澄澈,师慈徒孝。他们本该是这样的。
此时师徒两人却满怀汹涌,神魂绞缠极深。
师长看似清白的疼爱化作沉如暗雨的眼眸,徒弟看似纯粹的孝心化为急促凌乱的鼻息,与覆上他唇畔的那个吻。
谢衍勾勒他的眉心,只觉殷无极少年体态的这一片回忆苍白脆弱,像是个快要枯萎的花骨朵。
他想用灵气包裹住,教他不要继续溃散,都很有难度。
“别崖,为师为你取字,是教你‘别危崖’。”
师长爱愈深,越是将无穷的希冀寄托在他的名姓上,每一次念着“别崖”,他或许都有期盼,盼他能够摆脱这折磨的命运,真正从危崖边离开。
“这些年,我的教诲,你可听了么?”
“……”
殷无极本是未开情窍的天生大魔,本该有着顽愚又蒙昧的眼神。
此时他却聪颖又敏感,多情又天真。
这样的纯澈与魔魅融在少年的身上,教他抬眸和微笑自带三分天真颜色,真是杀人。
“师尊,您当年,是真的想与我做清清白白的师徒么?”
“您心智甚坚,我们日日相对,您望着我的眼睛,难道就没有哪怕一刻……有过躲避么?”
当年的无涯君唯有在师长背过身时,才会将放肆的目光落在他纤薄的脊背上,用细密的眼睫遮住痛苦不堪的眼神。
他曾用目光勾勒过师尊修长的颈项,腰侧,指骨,幻想过把他拖进隐秘又共有的情/欲中,揣测过师长的吻到底是如春风还是刀锋,却终结于师尊的太上忘情。
圣人不该有偏私,不该有欲望,更不该为他的卑劣,名誉尽毁。
他的贪求,无疑是恩将仇报,难以面对这千年浩荡师恩。
无涯君笑着退下一步,一步是半生。
师长霁月光风,徒弟亦是林下君子。
他们最终就这样做着修真界的模范师徒。
最初的少年心怀痛楚的情,亦是心魔初生的根源。
殷无极忘情地凝望谢衍,向他执着地寻求一个答案,好似这个答案能够挽救他晦涩又再难回首的少年时。
一旦夹杂了别样的情感……
濡慕,仰望,尊敬,爱重,将会全部带上欲情的污点。
殷无极无法那样面对他宛如高天明月的师尊,更无法面对曾经想过与他一起沉沦的自己。
“……别崖问,为师是否曾躲过你的眼神。”
谢衍轻轻往一侧瞥去,修长的手指缓缓勾勒他容貌姣好的轮廓,却坦然笑道:“是。”
“为师当然躲过。”
“别崖那么美,就算是为师,也得小心你这双漂亮的眼睛。”
谢衍望着他泪水盈盈的赤色眼眸,笑道:“若不保持距离,实在是……迷人眼睛,乱我道心。”
少年错愕地望着他。
谢衍一顿,他忽然感觉温热的泪落在他的指腹。
少年笑着哭,“师尊,您好犯规啊。”
屋外的风雪更大了。
殷无极冰凉的魂魄依偎在他怀中,他的上半身还是少年模样,下半身却化为带着荆棘的凤凰花藤,死死绞住了谢衍的腰和双腿,好似要扎根在他的元神里。
圣贤君子似乎化作一座被花藤穿透的玉石神像,被从殷无极身体里长出的尖锐骨刺牢牢钉死,无法挪动,无法离去,更无法从他的捕获里逃离,唯有拥抱最艳丽的伤痕。
谢衍轻喘一声,花藤勒进他的魂魄,骨刺扎进他的元神,掠夺他的一切,也激荡起近乎可怕的欲海狂澜。
圣人原本冷静的眼神,此时也有些微攀至巅峰的涣散。
不多时,他终于感觉到花藤的衰败好了些。
于是他割开手腕,用神魂精血浇灌缠绕在他身上枯萎的花藤,终于将徘徊在回忆里的魂魄成功融到他的元神里,拼上了第一块魂魄碎片。
“终于拼起来了一片。”谢衍的神魂还有余韵,克制不住轻颤,发出叹息。
元神的交融不同于身体,能够直接刺激意识。这种神魂直接接触的感觉,简直毫无掩饰。
就算心思深如谢衍,他也得被迫直面最隐秘的情绪,实在有些受不了。
殷无极展现回忆,他也得剖开自己的过去,才能与他元神共感。
谢衍名义上与帝尊是宿敌,但实际上融过识海,与道侣无异。
在殷无极魂魄崩溃后,他是唯一能暂时维持住他的识海不消散的人。
谢衍把整个世界的时间往后回拨到彻底崩溃前,再凝固住殷无极的时间流动。
谢衍在回忆里来回徘徊打捞,先把他散落在混乱的识海之中碎裂的魂魄收集起来,温养在自己的元神里,再想办法把他一点点拼起来,修好。
将他从死亡的悬崖边拉回。
仙门大狱,九幽之下。
这里千年空寂无人,绝大多数的罪人都不值得被关在此处,所以九幽大狱几乎荒废。
九幽难以攻破,在前不久,这里竟然迎来了仙门之主谢衍,与他的囚徒、魔道帝尊殷无极。
谢衍来后不久,这里就被一座结界完全覆盖,甚至蕴含着“道”的气息,遮蔽一切窥伺。
甚至是天道雷劫。
“九幽固若金汤,但凡弱一点的,还没到这一层就灰飞烟灭了。他却不放心,怕小情人的魂魄散了,非要设个这么大的结界,把九幽整个罩住……”
“这下好了,与世隔绝。旁人进不来,里头也出不去。”
红尘卷漂浮着展开,被祂的主人用来布下重重结界。
比起其他地方,离天最远的九幽,的确既能隔绝天道窥伺,又能借助地脉龙气温养,是最好的聚魂养魂地。
红尘道从儒卷中钻出来,忍不住吐槽:“身在九幽里,别说是仙门的消息了,天雷都劈不到此处。除非九幽钟鸣,才能知道天劫开始了……”
“他作为仙门之主,和魔君一战后双双失踪,他居然连仙魔大战的后续都不管了,就这么抛下一切。天知道会发生什么。”
谢衍懒得管,也根本没有余力去管了。
牢房深处,圣人的脊背抵在冰冷的墙壁上,白衣染血,墨发凌乱披散,胸口的血染似乎更加扩大了。
他的双臂紧紧抱住魔君凝固在死前最后一刻的躯体,似乎要保住殷无极最后一丝体温。
再看去,从脖颈到手背,再到破损血衣的遮掩下,谢衍竟然半身都沾染着血红色的“道”的侵蚀。
“……这种情况下,谢云霁居然敢把红尘卷分为两半,强行用法宝为载体,将一半的‘道’渡到自己的身体里……”
“他常年修的是‘天道’,道基都是摒弃七情六欲的。为救一个人,他居然就这么生生把‘道’往自己身上里合,真是疯了。”
“虽然确实有几分成功率,但他就一点也不怕变成非生非死的‘非人’吗?”
“这股敢赌天命的疯癫劲儿……不愧是吾与天道都看中的合道者。”
红尘道坐在半卷红尘上,看着合道者疯癫至此,几乎妄为的尝试,祂也忍不住轻轻摇头。
“问世间,情为何物啊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