微茫山钟鼓初鸣, 暮山烟紫。
圣人飞舟从云中纷纷而下,华盖若英;随行大小车辇紧随其后,如繁星伴月。
自微茫山登仙台, 至崖下东流水。
绯光氤氲凝于山间, 烟霞自天边四射而来,那开启一段巡游的圣人远行舟,正象征仙门最辉煌鼎盛的时光。
圣人谢衍,是朗朗天道乾坤,是日月煌煌而照。清光过处,邪祟一清,妖魔回避。
凡夫朝夕耕作,荷锄而归, 仰望天际时见到那一阵烟霞的余光, 如同拨月星移的轨迹,又似游龙摆动的长尾。
修仙者见之, 或是遥遥一拜, 以示对那位圣人发自内心的敬意;或是舒然一声长啸,和着远歌, 逐着日月, 追寻圣人行过的足迹。天地在此时骤然辽阔。
圣人东巡。
这是一场规模史无前例的、长达十几年, 甚至涉及全仙门的巡游。
儒释道各自掌控的三洲,数千年来各自为政, 只在大事上打配合, 十分松散。若是后世翻开史册这一页,会惊异地发现,仙门权力收归谢衍手中的第一步,就是圣人东巡。
圣人东巡所到之处, 是或是蜚声海外,或是籍籍无名的仙道宗门,亦或是危险至极的洞天、杳无人迹的灵山。
他的足迹踏过的每一处,都被记载入仙门志。
风土人情,朝代更迭,宗门道统,功法名录,甚至妖魅鬼怪,一切杂乱无章的记载都被从头到尾梳理过,归纳于仙门统治之下。
他这样一步步丈量过大地,切实走过每一处,而非在高阁调鼎,不闻窗外风声雨声。由此,谢衍才能发现并解决无数仙门陈年弊病,调整不合理的地方。
圣人谢衍的跟随者,几乎全是仙门年轻一代的天才,听他言,观他行,受他指教,因而悟道,突破修行瓶颈,也因这次实践之行终生受益。
而后,又有无数修真者闻讯而来,远远跟随在圣人东巡队伍之后,追随那道背影。这让圣人的影响力如同根须,深深扎根在东、西、中三洲的土壤中,千百年无法抹去。
哪怕圣人坠天,他对仙门中兴时期的第二代修士的影响,依旧刻在了这些后来陆续走上掌门、长老之位的修士的骨血之中。
这些深埋的草蛇灰线,直到他回归之日才逐渐浮出水面。当然,这是后话,暂且不表。
初时,跟随谢衍的除却他的弟子,还有些中洲百家的年轻俊才,墨家、法家、兵家、农家等宗门自然争相报名,还有从中小宗门、家族遴选的年轻修士,更有散修各显神通,挤破了头,也要去争得一个名额。
他们被宗门长辈塞到圣人出行的队伍中时,长辈千叮咛万嘱咐,能够在圣人身侧旁听,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,一定要多观圣人言行,向圣人弟子学习。
在当时的仙门年轻一辈的修士眼中,这或许只是一趟和同辈出行踏青的旅程。他们结识同辈,或是带些竞争心,或是推心置腹,甚至还有生出好感的,玩心还未泯。
东巡第七日,东巡队伍就抵达中洲一座名为“落凤山”的山脉中。
据传,这里有个隐秘的洞天,名为“凤凰林”,至今还未被探索过。
离洞天开启还有三日有余,谢衍随手绘成一座住得下几十号修士的宅邸,须臾间化作实体,坐落云山草木之间,飞瀑落下,野花纷纷,静水流深,雅致非常。
他解决了这百十号人的住宿问题,就回到独栋的小楼之中静思。
他好静,所以与年轻修士们的住处也隔得远些。洞天开启之前,无人胆敢打扰这位好静的仙门之主。
余下,则是由随行儒门首徒风飘凌安排房间,处理杂事,等待洞天开启。
白相卿已经在仙门名声斐然,一手“琴萧双绝”的本事,让他在仙门子弟里格外吃得开。
但是他这次带了少年沈游之,就闲不下来了。
沈游之是圣人捡回来的关门弟子,年岁最小,容貌出众,性格飞扬桀骜,妥妥一个混世魔王。
大师兄风飘凌操办整个东巡队伍的大小事务,温和的二师兄白相卿不但要帮他分忧,还要围着小师弟团团转,被同辈的墨宗墨承、法家韩殊取笑了半天。
谢衍地位太高,他基本不插手管束这些年轻人的友谊或者竞争,只是致以淡漠高远的一瞥。
东巡路上,他为练练这些年轻人,教他们以后走上高位时扛得住事,性格更务实,所以选了不少未经过深入探索的洞天。这样,既可以历练他们,跟随队伍的百晓生门人又能记录洞天的资源与特征,归入仙门的统一管理之下。
有谢衍镇场子,百家宗门放心的很。情况再危急,他们的心肝后继者也不会出事。
空山新雨蒙蒙,雨打落花,满地深红浅红,苍翠浸透冷雨,幽竹空打窗棂,一切都笼罩在烟雨之中。
圣人居住的小楼前空寂无人,门扉深闭谢客。
有人踏足这浸润在雨中的小楼,在阶前停驻半晌,轻叹一声,轻轻推开那紧闭的门扉。
门没锁。但是灵力波动须臾,又如同流波隐入江海,悄无声息地洞开了。
来客是一名墨发绯瞳的昳丽青年,玄底暗纹的宽袖衣袍裹着他修长的躯体,举手投足尽显久居上位的尊贵气度。但这样的他仰望大雨的模样,却又是别样的落魄。
重重心事压着青年,教他明明身负修为,却无避雨之意,任由自己坠落在大雨之中。
他拢了拢湿漉漉的玄袍,早已紧紧贴在他的身体轮廓上,深红色的里衣浸透,勾勒出他形状好看的脖颈。
他侧头时,苍白皮肤透着冷,泛着寒,颈上青色的血管透出来,弧度很是诱人。接连不断的雨水从他高挺的鼻梁,优美的脸颊轮廓落下,又藏入衣襟之间。
显然,来者并非圣人东巡队伍中的一员,但他一路走来,路过修士云集的地方,却无人发现他的行踪。
这正是魔宫叛乱平定,魔宫改组成功后,心境动荡的魔道帝尊殷无极。
“……他们一个两个的,都推着本座出去散散心。”他低低自语着,“我实在无处可去,想着圣人东巡开始,就贸然造访,圣人不会不欢迎我吧。”
殷无极犹豫半晌,还是踏进院落中,反手阖上门扉,长长出了一口气。
“……只是远远看一眼,就走。”
殷无极没动魔气,毕竟这周围都是仙门修士,又是圣人的小楼。小楼里亮着暖光,意味着家园、闲适与关爱,他却并未第一时间扣响门扉。
“谢云霁是不在,还是在休憩?”他心里想,“师尊好静,可不能打扰他休息了。”
殷无极不知自己是想见他,还是怯于见他。他在铺满落花的小楼之前,停驻了片刻,又徘徊。大抵是近乡情怯。
雨水蒙蒙,山间青碧,他如黑雾的身影也要融入这烟水之中。
殷无极凝眸,坐回园中的树下,纷纷扬扬的雪白梨花落在他衣袍间、墨发上,让他如同沉寂静美的雕像。
他身上好似还未散透血腥味,浓烈的檀香,遮不住他从骨子里就染上的累累血债,那种从炼狱中爬出来的感觉,与这雨中的幽静庭院显然格格不入。
“上回我与他分开时,还是在魔宫之前,我还对他说,自己能处理……想来,那时我还是意气风发着,浑然想不到后来……”
“我杀了……太多太多人,尸骨累累,荒魂遍野。抄家、株族都是轻了,九重天下了三天的大雨,血还没有洗刷干净,杀到最后,只要是参与了叛乱都杀了……无论罪行轻重,都是很难分辨了……他在仙门都应当听说了吧。”
“魔宫动乱的始末,怕是都逐一呈上了圣人的案台。本座就算再掩饰,或者是解释什么,也无法盖住这血腥了吧。”
这才是他想见又不敢见谢衍的根源。
殷无极怕见到,谢衍提及他那罄竹难书的杀戮罪行时,带着否定与厌恶的眼神。
“圣人会不会见到我,就斥责我不仁不慈不恤?说我这个君王当的很坏,很糟糕?”
“师尊会不会失望啊,我明明学了那么多儒家的仁德之道,在治理王朝时,却暴戾至此,他都白教我王道了……”
年轻的魔道君王越想越慌,开始后悔自己跑来找圣人,恨不得缩回去。他匆促间起身,顾不得拍开衣上的落花,撩起袍子,就要逃似的离开这圣人的小楼。
却不料,此时小楼前的门开了。
“陛下在吾门前徘徊,又要过门不入?”
“为师有那么讨厌,教别崖你来了也不肯见?”
白衣圣人披着雪色大氅,单手提灯,漆黑的眼眸如黑曜石,瞳孔被橙色的灯光镀上一层暖色。
他的面色似笑又似怒,大抵是见他在外徘徊许久,也不肯敲这个门,实在忍无可忍了。
谢衍早就发现他来了,但他发觉了殷无极徘徊时的犹豫,不差那点时间,打算体贴地尊重他的意愿。
他确信,那一叶飘摇海上的孤舟,定会驶向海上温暖明亮的灯塔,最终停泊靠岸。
所以,他发现殷无极打算过门不入时,才那么恼。
谢衍提灯一照,黑暗从殷无极身侧褪去了,让他的身影暴露在灯光之下。
他看见殷无极全身浸透雨水,衣袍发上染着落花,好似湿漉漉的落水小狗,显而易见地顿住了。
“淋雨?”
谢衍没想到,殷无极明明避风雨十分轻易,偏偏以这副狼狈模样出现在他面前。
帝尊每次来见他的时候,都爱美极了。
他总是换上最漂亮的衣袍,熏上他喜欢的香,还要细细打理长发和配饰,哪会这样狼狈地出现在他面前。
好似,他是那穷途上的失路之人,在等待着他的指引,亦或是审判。
“过来。”谢衍伸手,语气一如往日平淡,却是说一不二。
圣人好似在等他乖乖回到自己怀中,或者是用抢的。
“……”殷无极别开眼,身体没动。
他不敢看谢衍现在的眼神,藏在衣袖下的拳紧紧握着,显然是怕极了后者。
“别崖?”谢衍见他身体紧绷着,有点软弱,又有点抗拒。
浓烈的檀香弥散着,雨水也盖不住,花香也改不了,那股如影随形的血腥气好似噩梦缠在殷无极身上。
谢衍冷着脸,什么也没说,下一刻就直接把琉璃灯扔在地上,大步踏出遮风挡雨的小楼。
然后,他单手按住殷无极的后脑,把湿漉漉的小狗强硬地塞到自己怀里,用雪白的儒袍帮他遮住了雨幕。
“……师尊。”殷无极的声音闷闷的。
“傻透了。”谢衍的声音传来,带着叹息。“别崖,想求助的时候,就应该来敲我的门。”
“对你,这扇门永远不会上锁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