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重天魔宫, 又是明月夜。
见微殿正掌灯,殷无极坐在桌前,润笔磨墨, 写下一封书信。
他悬腕, 写道:“……前些年,我带去仙门大比历练后的魔修,如今已作为骨干,被我调入各地任要职,可见去仙门一趟,收获颇多。近来,北渊风平浪静,除了要批阅的文件几何倍数增多之外, 一切都很好。”
“北渊洲摆脱历史包袱, 正一步一个脚印向前。近日,魔门也创立了三十余个, 虽然离本座预想的还有距离, 但邪法被废除,魔修也有了成体系的道统了。”
“上古至此的传承断代, 虽然可惜, 但也无法, 往者不可追。今日,魔修的传承在本座的手中重续, 以后也将千百代地流传, 每一代的魔修,都是‘天子门生’,这也算是圣人所言的‘为往圣继绝学’了吧……”
“上升时期的道统,许多的矛盾都可以被弥合。这大概就是您所说的‘一艘大船上, 风帆拉满,所有人的力都往一处使’的感觉,本座稍稍有感觉了。”
“自本座入魔之后,打的都是逆风局,就算在前期整合魔道,也费了无数心力,这样的安逸,倒是不寻常……”
他行笔至此,微微一顿,自语道:“接下来的话,就不能说给他听了。”
说罢,殷无极搁笔,看向书案上蕴含汹涌暗潮的折子,眸光一顿,却又笑道,“现在还不足为虑。”
通讯之法,最大的阻隔不是距离,而是天道结界。
自从仙门与北渊的驿站开通,他的信件将由启明城专人接手,送达天道结界对面的仙门驿站,再通过官方渠道,直接送往微茫山,圣人的案台。
只有少数心腹知道,他与圣人的书信往来有多频繁。
大量的私人信件,被他以公函的名义被送往仙门,只有少量是政事,多数都是些累死信鸽,占用圣人阅读时间的无意义信笺。
他兴致来时,饮酒大醉,还会径直挥毫泼墨,写些炽热熨帖的情话,他用术法封了信,就大半夜闹着要送给圣人。
当然,清醒后的他重读时,多半也会面色微红,羞的不知如何是好。
“只写这些,是不是显得本座太公事公办了?显得我还在生他的气?”
殷无极拿起白梅花笺轻吹,让墨迹干透,又徘徊半晌,懊恼。
“是不是应该再问候一下圣人的身体……可这又太疏离了,一看就是公事公办,体现不出本座对圣人的半分真情。哼,谁要对他有真情,本座可没想对他有好脸色……”
他身侧并无宫人侍奉,独处时,时常自言自语:“一个月前,好不容易在江州约圣人闲游。踏莎行,他却见水中有一婴孩躺在篮中,顺流而下。圣人居然亲自下水,翻开襁褓,只刺着一个姓,曰‘沈’。”
“结果,师尊掐指一算,竟然说他修道奇才,‘与他有缘’,要收这小不点做关门弟子。”
殷无极莫名其妙生气起来,折断了笔杆:“好好的相约踏青,最后却变成喂养这小崽子。动不动哭闹,不但要喂食,还要换尿布。如此繁琐活计,总不能让师尊沾手,这小崽子……”
他不想回忆那次中途变成带孩子的旅途,但是他昨日收到圣人信笺,却专程征询他的意见:“小师弟还未取名,别崖可有想法?”
照理说,圣人作为师长,替他取名理所当然。
却没成想,谢衍将婴孩带回微茫山一月有余,丢给风飘凌带,只取了个小字喊着,大名却有意教他来取,颇有让他对旧师门多些牵绊之意。
“也罢,师尊不会抱这点大的小崽子,沈师弟都是我抱了一路,仔细照料着,交给本座取名也很正常吧。”他不敢细想个中深意,自顾自地说服自己,又高兴起来。
正值盛年的帝尊,乌发如云,唇色含朱,正是最美最凛然的姿容。
陛下精心准备,正打算自信满满地向师尊展现美貌与文采,收获他的赞许,顺便再勾着师尊做些刺激的事情。
谁能想到,他被迫在大雨之中躲在山神庙下,小心翼翼地抱着小不点师弟,不敢施加半分力道,还要轻轻摇晃,哄他安睡。
这脆弱的小生命,受不住半点灵气,更无法用仙法赶路,飞的高一点就会吓得大哭,他们作为风雨无阻的大能,竟被一个小崽子绊住了。
师尊似乎也不着急把他带回微茫山。
他许久未涉俗务,还认真地煮好米汤,一点点地喂食,动作生涩,还时不时要替他擦拭嘴角溢出的米汤。
能让一圣一尊束手无策的,果然是幼崽这种最脆弱的生物。
谢衍到底还是清贵出身,当年带殷无极时,小狼崽已经是很能自理的年纪,从没教他操过心,此时听了帝尊指挥,教他干什么都照办,用丹青妙笔绘出幼崽紧急要用的东西。
帝尊坐在神台之下,着一身不染尘的玄色帝袍,手臂中却抱着襁褓中的小师弟,慢慢地哄睡他。
殷无极忍不住郁闷道:“您怎么这个时候收徒弟?”他精心策划的旅途,那些山水景致,都在小不点的哭声中泡汤了。
谢衍看他低头垂眸时的温柔模样,环住他的肩膀,心里有股微妙的愉快。他单手托住婴孩的背部,道:“怎么抱的,别崖教教我,我试试?”
他叼着笔杆沉吟,兀自笑着:“师尊信中还问我,最近写信语气不对,是不是压力太大,他好关心本座……也罢,帮师弟起了名,就勉强不与他冷战了。”
“仔细想来,圣人收关门弟子也没什么不好的,至少这是最后一个了。丢给风师弟养,又不会给师尊添麻烦……”他想着,又高兴起来,“我还是第一次给小孩子取名,取什么好呢?”
袍角擦过见微殿黑砖石地面,脚下已经堆了好些个纸团,都是废稿。
帝尊思忖良久,提笔写下:“溯洄游之,宛在水中央。既然是在水中捡到他,不如,沈师弟大名就叫做游之吧。”
“……果然,取了名字还是不一样。”殷无极在孤灯前久久伫立,神情快活了起来,“沈游之,小师弟,这感觉似乎不错。”
这种持续不断的通信,事无巨细的分享,以及圣人时常在信中说起几分师门轶事,说起小不点到来后微茫山的鸡飞狗跳,风飘凌与白相卿轮流带小师弟时闹出了不少笑话。
谢衍与他分享这些与生活有关的琐事,看似寥寥几笔,却用语诙谐,趣味跃然纸上,让他好似也在微茫山,正处于其乐融融的师门中。
让殷无极莫名觉得,自己仍然被接纳在师门内,不是个离了微茫山后,就再也回不了家的游子。
一叠又一叠的信,堆在见微宫书房的暗格中,隐隐在告诉他——
这是你的根,你有家可以回。
每逢关起门独自处理政事时,帝尊不必应付接连不断的臣子秉奏,难得清净,可以专心写信或者炼器。一般情况下,没有臣子会在此时打扰他。
门前的宫人通报,惊破了独属于他的夜:“程相、陆相到。”
帝尊这才从师门的温柔情绪中抽离,恢复往日的淡漠清醒,道:“宣。”
魔宫设左右相,分权制衡,各司其职。陆机为左相,执掌礼乐、祭祀、吏治。程潇为右相,主管财政与工部。
二臣皆有仙门背景,殷无极知人善任,敢用就不在乎出身。
但是,今日殷无极烦躁的原因,无非是因为他桌上的奏折,弹劾的人很不寻常。
陆机看见他时,微微行礼,然后道:“陛下,臣弹劾赫连将军统领的中央禁军,将军治军不严,留有后门,已成为门阀安插子弟,卖官鬻爵的‘镀金’途径。这是绝不能容许的。”
殷无极神色不动,手指却缓缓敲击膝面。
统领禁军,威震京畿,简在帝心。赫连景身为天子近臣,自然是会被弹劾的。但他没想到会是陆机。
程潇闻言神色不定,衣摆一撩,道:“陛下,臣要弹劾的是萧大帅,魔兵固然有屯田屯兵,守卫边疆的职责,但是拥军自重,行事僭越,地方知萧大帅威名,不知陛下名讳,此乃大忌!”
剑履上殿,入朝不趋,就差加九锡。萧珩的权臣做派一如既往,虽然有他几分纵容,但是程潇此时递上这一封弹劾的折子,用意微妙。
他的左右相,在朝中各领一派势力,而且,他们的路线是不同的。
陆机心思莫测,擅长透视人心,管理吏治是一把好手,更适宜替他主持科考、祭天等重大事务。
他不担心陆机结党营私,却怕他极执拗,一条路走到黑。
程潇办事灵活,注重实务,效率至上。他沾手的财与工,都是极容易捞钱的项目,是油水肥差。他因为杂家出身,所学更加混杂,有时行事也不乏灰色,只要好用就行。
殷无极不担心他办不好事,却时不时会提点一句,免得他为了办事,走岔了路。
这两名特点不同的文官能臣,齐齐在今夜,各自挑了一名他的心腹武将,上书弹劾。
这是不是说明,陆机偏向萧珩,而程潇站了赫连景的队。
“两位爱卿特地半夜觐见,很奇怪的信号呀……”君王的绯眸微微眯起,含笑道,“明日朝会,你们之间,有争端?”
“怎么啦,结仇了?”殷无极在私底下时,显得有几分慵懒。他并未赐座,而是不动声色的试探。“要闹事,还来提前知会本座?”
“臣与陆相,没有什么需要瞒着对方,私底下来找陛下倾吐挑拨的仇怨。”程潇眼观鼻鼻观心,“正因为是公事,臣心坦荡,才与陆相相约,前来觐见。”
“臣与程相,都是朝堂争端,不涉交情,也无有阴私。”陆机道,“陛下,如今天下太平,魔兵编制冗余,武将手中军权太盛,就算并无异心,也太过招人记恨,这北渊魔宫,背地里的涌流从未停止——”
“如今,三十三魔门已建立,这是太平盛世的基石。陛下,北渊的兵制,该动动了!”
“你们想要的是……”殷无极支着下颌,打量着这各挑了一名武将弹劾,却又用意不在弹劾的文臣。“本座来收这个军权?”
他们看上去结党,实际上又游离在之外,背后是文与武,君与臣,最深层次的矛盾。
他们觉得如今的北渊,太松散了,有力却无处使。
程潇觉得,有地头蛇在野,工程越不过地方隔阂。而陆机觉得,常年冗兵,勋贵云集,不利于吏治。
最有利于他们这等文官集团的,就是这艘大船转向——中央集权。
这至高的权力,要如数归于君王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