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外世家各族被勒令, 在第二场仙门大比前离开云梦城。
谢家一行离开云梦城结界庇护的地界,颇带几分仓皇。
行到城郊,没有禁飞令, 他们打算启动法宝, 起飞返程, 却不料飞船的轴承直冒青烟,似乎被烧焦了, 还需要停靠半日修理。
城郊杳无人烟, 唯有谢家临时驻扎。
“好端端的, 这飞行法宝怎么就坏了?”谢鸿在下仆的心窝子狠踹一脚,尤是愤愤。
“要不是那个贱种,本少爷在云梦城一掷千金, 风风光光, 哪里会这样被逐出城……”
“少说两句。”谢家家主谢必看着抛锚的飞船,神情铁青。
“那谢景行果真是个丧门星,只要碰见他, 处处都是不顺。”谢鸿看着爹的脸色, 揣测出他心中也是这样想的, 连忙替爹分忧解难, 大声痛骂。
“他要和谢家断绝关系, 谢家还不要他呢,什么圣人弟子,呸,谁稀罕!儒宗那个破落户——”
光影横渡树荫, 从中阴影中走出一名戴着斗笠,身形颀长的修士,他的行止优雅, 好似分花拂柳而来。
“你是谁?这里是谢家驻地,闲人免进。”
谢鸿看向那人抬起斗笠,低笑一声,露出赤红如血的眼睛。
“寻仇之人。”
魔君容色端华,赤眸却阴戾,黑袍滚滚如浪,右手搭在腰间无涯剑上,左手向前平平一握。
罡风四起,黑火燎原,魔息冲天而起!
谢必神情惊恐,在烧焦的疼痛来临之前,失声叫出了他的名字:“魔君,殷无极——”
这成为了这位老祖,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。
事发之后不久,青衣白裳的魔宫丞相匆匆赶到城郊。
他在这凶案现场走了一圈,除却满地飞灰之外,只有少许还未熄灭的黑色魔焰。
陆机展开春秋判,查询过发生的事情,道:“陛下杀的太干净了,没什么好处理的,还叫我走这一趟。”
先前在公堂之上趾高气昂的谢必,在海外也是一方势力之主。
但是在魔道帝尊面前,甚至撑不过一个照面,就化为飞灰。
他引以为傲的二儿子甚至还眼睁睁地看着黑火爬上他的脸,在挣扎中被烧成焦炭,风吹后,湮灭无踪。
在仙门公堂之上,殷无极站在人潮之间,一句句地记住了攻讦,变本加厉地还给了谢家人。
“陛下果真是很生气啊。”
陆机对这等手段习以为常,眼皮也没抬,老老实实地帮冲动的上司打扫现场。
“整日把文臣当成魔宫总管用,连哄人开心的事,也要臣子来善后,臣要闹了。”
陆机手中执着狼毫笔,在简牍之上书写了什么。
不多时,随着春秋判行文,现场的痕迹就被人生生抹去,恢复原状。
“接下来,陛下还有吩咐。接下来,该去哪里找将夜呢?”
陆机手中握着一支魔君令,银钩铁画地写着一个“殷”字。
刺客来无影去无踪,一直在云梦城游走,未被任何人发现。
他通过魔宫独有的传信之法约他见面,那任性至极的家伙,明明收到了,却半句不回。
他的习性有点像大猫,陆机为寻他,就往城中几个高处去,比如城楼、高塔与百年榕树,却一无所获。
离大比第二场只差一日,明日他还得和陛下一起,潜入仙门大比之内,所以今天必须找到将夜。
“这下,只能去打扰陛下了。”
可是,陛下自从进了云梦城,根本就懒得理他,整日缠着谢景行,很少回魔门暗堂。
其他魔宫下属都找了不同渠道,向他旁敲侧击问:“是不是我们暗堂的条件太差,陛下不满意,才天天去蹭客栈住。”
他们见不着陛下,慌得满地乱爬:“我们北渊有矿,客栈我们有几个包几个,陛下想住哪儿都行,陛下是嫌弃我们吗?”
陆机有苦说不出,含含糊糊道:“说不定,魔宫很快就要有新主人了。”
陛下不但看上了美人儿,还是他前师门的小师弟,与圣人还有几分相似。
尤其是这几日,他的心情极好,陆机几次汇报工作,都见他脚下带风。
说不定陛下当真拿下了谢先生,枕玉山,醉绮罗,美人膝上欢,才这样满面春风。
陆机也拿不准,这到底是一见钟情还是替身文学,只好叮嘱他们,千万别坏了陛下的事。
尤其别觉着好玩,去查陛下的行踪,给他正在追的小美人找麻烦。否则,下次挂在九重天外的人头,就变成他们了。
魔宫臣子们眼睛一亮:“千年铁树开花啊,陛下终于开窍了?”
“陛下这般姿容修为地位,还要追?”有臣子握拳,“当然是发扬魔修的优良传统,抢回魔宫啊!谁敢拒绝陛下!”
陆机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,道:“陛下慎重,从不以势压人。千年多了,陛下难得在意政务以外的事情,你们几个,不准搅黄了。”
他才不是想起,陛下被谢景行按着脑袋摸毛,还一个劲地追在对方身后的事情呢!
在当日午后,陆机终于堵到了殷无极。
照面时,殷无极正与谢景行逛园子,遇到些时兴的景致,他们还驻足,吟诗作对,很是风雅。
看见陆机迎面走来,殷无极就像是看到了无止境的文山。
“别崖,陆相找你。”白衣儒袍的青年提醒。
“谢先生,快跑,别被陆平遥抓住——”浑身抗拒着政务的殷无极倒退两步,拉着谢景行疾步离开。
“陛下,您别跑——”陆机疾步追上,手中还拿着一摞奏折,“您不回魔宫暗堂,但是重大政务还要您定夺——”
“陆机别追了,皮痒了吧!”
“臣待陛下,一颗忠心可表日月,但是这政事——”
殷无极被他嚎的头疼,玄袍一扬,脚步加快。
殷无极恼了,拂袖道:“本座养那么多文书,可不是让他们吃干饭的。”
谢景行神情悠然,走在他身后,见军师抱着一堆奏折,不依不饶非要他批阅的模样。
谢景行忍不住笑出声,善解人意地道:“魔宫不可一日无君,别崖先处理奏折。我无事,可以自行游园。”
陆机十分满意,谢先生不但不是妖妃,还有贤后的潜质。
谢先生多善解人意啊,不但劝说陛下勤政,还能安抚陛下的情绪,让陛下快乐几分。
至于出身儒宗,修为低微什么的,根本就不叫事,只要陛下喜欢,魔后就魔后,他赞成。
殷无极驻足,恼道:“陆机,你自己也能处理,怎么非得缠着本座?这些奏折,本座都会背了,不是要钱的,就是要地的,还有大半是在吹捧本座,只有几封是军机要事,还写的狗屁不通……”
陆机提着宽袍,追在背后,慷慨激昂道:“陛下,臣不为难您,臣已经把那些字丑的,狗屁不通的吹捧,要钱要地要矿的都原样扔了回去,这些真的都是我挑出来的紧急奏折,仙门大比不知道要耽搁多久,陛下不可一日不工作啊——”
“放下,批完你就走,对吧?”殷无极按着眉心,无奈道。
“放心,臣绝不打扰您与谢先生茶楼听琴,酒楼用膳,观赏园林,还有——”
陆机指天誓日,还未数完他安排的行程,却被殷无极忍无可忍地打断。
“闭嘴,陆机。”
“您要是批完,求我也不留。”
神机书生整了整衣冠,风度翩翩的模样:“毕竟,您好不容易和谢先生独处,在下也没有不长眼睛到这个地步。”
“行,你等着。”
殷无极见逃不过工作,还是在园中僻静处找了个石桌,设下结界,就地批阅奏折。
陆机取出备好的文房四宝,道:“那臣替陛下磨墨——”
“我来就好,刚好无事。”谢景行看了一眼陆机,却是不动声色接过墨条,细细研墨。
“那就麻烦先生了。”殷无极抬眸,与白衣先生对视片刻。
虽然二人间严谨守礼,寥寥数语,却显出异样的亲密。
陆机站在一旁,看着殷无极翻阅陆机精挑细选出的奏章,三下五除二地批阅。
殷无极一旦投入到政事中,就很忘情。狼毫摇动,一开始还是小楷,后来看到令人生气的,就冷笑几声,留下龙飞凤舞的草书。
殷无极并不避讳他魔宫政事,谢景行也没有打探的意思,磨完墨,就在周边看花喂鱼,留下徒弟烦恼工作。
半个时辰后,殷无极处理完魔宫政事,谢景行的一盏茶还没有品完。
殷无极放下笔,如释重负。
他睨了一眼陆机,恼道:“滚滚滚,拿着快走,明日前别来打扰本座。”
陆机笑着将奏折放回袖里乾坤,道:“陛下,您只要做完了正事,求我也不留。”
殷无极十分敏锐:“这些政事,你自己也可以处理,怎么今日非得来找本座,有事情要问?”
“陛下知道将夜在哪吗?”陆机被他戳穿了心事。
“这小子,自从把那法宝盗走,又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,臣实在是找不到他。”陆机道,“小猫儿偏执,不会出什么事吧?”
“高处都找过了?”
“找过了,传信也不回。”陆机担忧,“连我的信都不回,他这是怎么了,这么反常。”
“小猫崽子,怕不是找个地方偷偷哭呢。”殷无极叹了口气。
“你去桥下,洞穴之类的地方找找看。这猫儿,平日里爱看远处,总是站得越高越好,真的伤心了,却喜欢把自己藏起来。”
谢景行还端着茶盏,见殷无极口气亲近,对下属有种说不出的关爱与熟稔,心中一顿,不知是什么滋味。
时过经年,他也终于从那依偎着他,需要他疼爱的孤戾少年,逐步成长为可以为他人遮风挡雨的大树了。
陆机从陛下那里问来线索,一个时辰后,终于在云梦二十四桥的桥洞底下,找到了坐在阴影中的刺客。
将夜依旧是当时盗走明镜时的装扮,白袍斗篷,兜帽遮住大半的银发,并未戴他常年遮脸的鬼面。
他的怀中还抱着一面镜子,上面是阴刻的花纹。
刺客的背微微弓起,把自己蜷起来,像是被雨水淋湿的湿漉漉小猫,半点没有魔门刺客神佛皆一刺的霸道。
“将夜,传信也不回,一个人窝在这里……”
陆机找了他快两天,此时却见到这么可怜的小家伙,天大的怒气也发不出来。
将夜微微仰头,看着他,小猫儿几乎耀眼的容貌跃入眼帘,银灰色的眼眸有些黯淡。
他声音有点嘶哑,道:“陆机,你来了。”
青衣的神机书生蹲下身,与他平视,叹了口气,问道:“还是我去问了陛下,才知道你在这……怎么回事,谁欺负你了?仙门?”
将夜摇头,好像是噩梦未醒,有些淡淡的迟钝。
他漂亮的唇抿成一条紧绷的弧线,似乎在压抑着什么,几乎悲愤的杀意,却在见到同伴时稍稍褪去。
“他们,欺负他。我说了,没有人信。”
刺客安静的灰色眼眸也阖上,有种难以言说的悲郁。
将夜这几日研究过法宝明镜的真相,终于明白,当年的那个人到底是如何被栽赃陷害,如何背负天大的冤屈,被各怀鬼胎的仙门众人劫杀于墟海之畔。
千年的绝望如潮水反扑而来,他几乎要溺水了。
陆机沉默,伸手揉揉他的银发,道:“别难过了,仙门就是如此道貌岸然,只有把他们打服了,才是我们说了算。”
“你的仇,我、陛下、萧珩,都会帮你的。”
银发的魔族刺客闻言,淡淡地点头:“我知道,你们一直对我很好。我也会对你们好。”
刺客沉默寡言,但是他每一个许诺,比任何人都认真。
陆机看着他,叹而笑道:“伸手,都是血,我给你擦擦。”
将夜无害时,真像是一只乖巧的猫。他伸出手,白皙的掌中还留着些许血痕。
他也意识到了这几日杀的人太多,想用手背想擦一下自己的脸。
陆机像个怜爱弟弟的哥哥,掏出绢布,替他擦尽脸颊的血痕。
“下回你杀仇人,别让他们的血溅到你的脸上,我们猫儿这么好看,才不给那些老不死看。”
“……陆机。”
“干什么?”
“不许叫猫儿。”他似乎恢复了些,语气又是从前那样无波无澜,陆机却听出一点控诉。
“殷老鬼这么叫,该打,你不要学坏。”
“……”小猫儿心眼变坏了。
“你来找我,是有什么事吗?”将夜擦尽了手上的血,将明镜收回乾坤囊,恢复了魔门刺客冰冷寡言的模样。
“有一件事,需要你去做。”
“下一个任务内容是什么?”他点头,言语之间,颇有通过不停歇的工作来麻痹自己的欲望。
陆机把魔君令交给他,道:“瀛洲海斩首,计划提前。”
瀛洲海斩首,这是北渊魔宫针对海外世家的行动。
目的是在海外世家制造混乱,最好杀上一两个重磅人物,使得世家无暇他顾,不成威胁,也可以掩盖他们真正的计划。
“四大世家家主,他们的头,够不够?”
将夜重新戴上面具,声音冰冷:“若要挑起他们内乱,我会让他们视彼此为仇敌。”
“谢家家主已死,陛下杀的。”陆机感叹,“真不知道,陛下到底是为了魔宫计划,还是因为谢家欺负了他的谢先生。”
陆机说着,就开始漫无目的的发散:“陛下不是因为圣人,快疯了五百年吗。如今成功移情,也算是走出来了吧。”
将夜沉默,他虽然不了解圣人谢衍,但他当年被殷无极捡回来,对这声称要当他“兄长”的男人很是了解。
殷无极看似疯魔残忍,实则重情重义,绝非轻易移情之人。
倘若他真的能为谁江山袖手,那定然不是替身,而是本尊了。
不过,陆机一向崇拜圣人,还是让他自己去发现吧。
刺客戴正了面具,嘴角却狡黠的翘起,像个活灵活现的猫儿。
*
南疆祭台之上,代表巫族的圣象忽然燃起火焰,火光通明。
紫袍的巫族大祭司站在祭台之上,红袍圣女站在左侧,见天象奇异,有七星连珠,顿时狂喜。
巫族脸上画着奇异的纹路,身披五色珠石,身着皮毛,仿佛鬼神。
他们瞳孔之中有着异样的狂热之光,纷纷伏于地上,三跪九叩,以神明之礼待之。
“巫祖回归,巫族大兴!南疆大兴!”
“忘战必危,仙门必亡——”
*
仙门大比的第二场在云梦台。
时辰已到,城中黄吕大钟敲响,仙道众精英汇集于此,由张载道宣布大比开始。
第一场大比之中,道门除去长清宗外,成绩都不是很好。佛门的表现也让人犯嘀咕,像是两道并未用全力,许多精英后辈都未曾参与大比。
反而,儒道各宗门以及散修联盟,皆取得了不错的成绩。
年轻的修士们小声议论着,兴致勃勃地猜测着大比的题目,一派天真。
仙门之主宋澜,站在云梦高台之巅,手中执着一卷红尘,居高临下地望着年轻修士们,露出含着深意的微笑。
本该是无人能触碰的儒道圣物,此时却在他面前平展开,道之玄妙笼罩云梦台,红尘残卷显露出虚幻的山与水。
“本场大比,吾将以圣人遗泽,红尘卷——”
他明明是如皑皑山巅雪的道子,却有一双幽幽的,燃烧着腾腾野心火焰的眼睛。
风飘凌与沈游之对视一眼,皆从对方眼中看到震怒与惊惧之色。
“宋、东、明!你干什么!”
“那可是红尘卷,是必须被封印起来的半部天书!你难道不知其中利害吗,怎敢用它!”
一蓝一绯两个身影,登时拍案而起。
他们深知其中恐怖,更不可能让仙道阻止他发动红尘卷,不惜破坏盟约,向仙道盟主悍然出手。
可已经迟了。
宋澜的灵气骤然腾升,半步圣人修为,竟是硬生生抵挡住两名渡劫老祖的袭击。
被强行催动的红尘卷,灵气浓郁到几乎充斥整个云梦台,让一切都覆盖在红尘卷的领域中。
道子似乎体会到其中奥妙,想象着完全得到它的场景,越发笑意盎然。
他力压两名渡劫修士,俯瞰着那些天真的待宰羔羊,看着他们不知恐怖畏惧的神情。
“第二场仙门大比,现在开始,题为——红尘劫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