魔尊赤喉成名已久。
他须发皆赤, 身披鳞甲战袍,驾驭一匹通体纯黑的魔兽,右手握着一把斩.马.刀, 竟是大开大阖, 转瞬间便将那一道向他而来的电光, 一劈两半。
“何必躲在暗处,谢衍小儿, 安敢与吾正面对敌?”赤喉声音嘶哑。
他环视四周, 神色蓦然一肃。魔洲与仙门常年隔绝,就算手握情报, 在未曾与之照面前, 他到底还是轻狂了些。这初登圣位的书生, 不是个好对付的人物。
“魔尊光临,衍自然不敢怠慢。”谢衍斜执着剑, 从剑门关隘处信步而来。白色袖袍随风向后翻卷,连同他飞扬的黑发。
他明明是个儒生,在执起剑时, 却有一种万中无一的气魄。
山海剑锋低垂, 落下一地冷冷的清光。
仙魔两洲隔绝已久,对圣位的限制更深。在此之前, 赤喉也只是见过他的画像。
他的轮廓从雾中浮现,逐渐清晰。赤喉凝神看去, 却仿佛被风花拂面,眼前蓦地一亮。
谢衍一身气度, 绝非单薄的“圣”一字可以囊括。
好似雪霁云消,月明风清。好似世上所有动听言语都无法形容他的光芒,那张美丽的容貌, 却是肃然而不染的。
对这样的人,心中只能生出敬意,而非冒犯。
就算是赤喉,也不禁摆正了神情,道:“既然你站在吾的面前,就意味着——你要与吾一战?”
“自然。”
“好,我接受你的挑战。”赤喉此言,难免带上些居高临下。毕竟他登上尊位已久,即便正视了谢衍,也不代表他要抛下这份倨傲。
谢衍一人一剑,立于魔门大军之前,他竟是半点也未露出退却之色。
而随着他的剑锋过处,天地皆动。
魔修大军闻声,也不禁向天空看去,只见电光沉浮,而向后退却之路,却不知何时笼罩了一层浮着电光的墙壁。似乎是被天地异象所动,魔兽发出烦躁不安的鸣叫。
“我还是第一次瞧见,能够划出这等‘域’的对手,道祖佛宗那俩老匹夫,皆不及也!”魔尊眼光老辣,他一夹魔马之腹,驱策坐骑自天空踏来,足若浮火。“若是再给你千年——不,百年,魔洲便再也找不出可以与你为敌之人,连吾也不行。”
他选择此时开战是正确的,谢衍必须死在这里。
赤喉向天长啸一声,声震层云,而那漆黑斩.马.刀一挥,一道赤黑色的弧光便如撕裂天空,携着狂乱的魔气,向着剑门关前那人劈去。
谢衍的衣摆飞扬,却是并无躲闪之意,剑锋带起弧光,竟是将那刀光化解于无形。
山海剑并非天下无坚不摧之剑。
天下至柔,以驰骋天下至刚。
赤喉一击不中,一抖缰绳,冷哼:“还没完!”
说罢,他背后魔气冲天,仿佛倒灌而下。而那按兵不动的魔兵,似乎也被他所激励,举起旗帜,向着那道长而狭的剑门关冲去。
斩.马.刀再度裂开苍穹,以仿佛要将他劈成两段的力道,横挥向那绝谷关隘。
遮云蔽日的刀光,几乎将那绝关劈裂!
可就在此时,谢衍看着向他冲来的魔门兵马,抬手捏起剑诀,唇舌微动。
他道:“一身转战三千里,一剑曾当——百万师!”
银白色的剑气从那泛着涟漪的虚空之中浮现。
在他话音刚落,如漫天剑雨,旋转着急射而下,将关外魔兵皆数钉死在原地。
先锋队无一生还。
下令冲锋的将官还好未曾冲在前面,只是坐骑被削掉了半个马腿,半晌没有说话。
“我叫你们退,不肯听我的。”萧珩勒马,平日里懒散的眸子,此时却锐利至极,他冷笑道:“与圣人正面敌对,谁给你们的勇气?”
“那怎么办?”
“从剑门关取道,本就是兵行险着。”萧珩沉吟道:“如今唯有两种对策,其一,尊上打败圣人,儒门弟子不足为惧。其二,自两侧入山,与儒门弟子争夺高位,与其余几位大人汇合,或有破敌之策……”
“尊上定然会击败谢衍!”将官打断了他的话,脸上是笃信与狂热的光。“如今后路被封,我们稍待片刻,待到圣人陨落,再行通关。”
萧珩被他的刚愎自用气的倒仰,半晌后才咬着牙,竭力微笑道:“好,那就等着。”说罢,他扶额,低声嘀咕:“我怎么主公运这么差……”
“你说啥?”那魔修将领回头,问道。
“没什么。”萧珩客气地对他笑笑,道:“先等着吧。”却是四处看起了地形,心中生出疑窦来。
圣人以此处的倒北斗地形,当真只为布一个截断后路的结界?
他对谢衍的了解,全凭殷无极的只言片语。在他口中,谢衍绝不是一个会完全硬碰硬的男人,倘若能够借助天时地利人和,他便能布下极为精密的天罗地网。
而下一轮剑雨的范围更是扩大了,这逼的魔修不得不再后退一些,避其锋芒。一轮剑雨之后,横在魔修大军与谢衍面前的,是满是尸首的战场。
仅仅是一瞬间啊。
无论修为如何,用了何种保命手段,竟是都未曾活过这片剑光。
而那硝烟背后的青年书生,手中只是变换了剑诀,面上仍是温文尔雅的微笑,却显出几分高高在上的冷漠。
圣位之下,众生平等,果真是这个道理。
倘若强闯,圣人谢衍,自然会让他们所谓的通天道变成鬼门关。
“此路不通,请回吧。”谢衍的声音平静。“奉劝各位,诸恶莫作。”
“好,果真是可与我齐名之人。”赤喉于天空俯视一切,见自己的手下冲了两拨却无一生还,竟也不生气,反倒抚掌,哈哈大笑:“这剑阵玩的精彩至极,不知叫什么名字?”
“九歌。”谢衍一声轻吟,白衣在腥风血雨之中竟是纤尘不染。他一抹剑锋,山海剑竟是更明亮了几分,他道:“接下来这一式,叫作‘天问’。”
“天问?”赤喉咂舌,神情越发兴奋,舔了舔唇角道:“天问先生果真是一等一的狂士,那就让本座来领教领教,你该怎么‘问天’!”
赤喉座下魔兽一声嘶鸣,向着谢衍冲去,速度极快。而赤喉挥舞长刀,竟是将周遭的空间撕的七零八落,处处裂缝透着黑色的魔气。而那天空之上的电光更是弱了几分。
厮杀。
能够满足沸腾的魔族血脉的,唯有刀刀见血的厮杀!
对赤喉来说,此次攻入仙门的领域,不仅是为了抢夺气运,更是为了一纾杀戮之欲。唯有用刀挑落同等对手的人头,他沸腾的血液才会停息!
就像这样——
在山海剑刺过他肩胛的时候,赤喉的□□划开虚空,几乎将那白衣的圣人一刀两段。他迅速眯起了眼睛,却看到那空间扭曲了一阵,仿佛劈中的地方,竟是如镜花水月般破碎了。
谢衍消失在了原地。
他独自一人站在关前,踏着满地的尸首,前方空旷至极。
赤喉的身上有着剑锋留下的伤口,圣人纯净的灵气腐蚀着他的魔体,他半个身子沾着血,却不以为意,只是皱着眉。
“滚出来!谢衍!”他怒吼道:“别耍花招。”
四下无声。
于是赤喉心中也生出疑窦,他当真死了?那一刀,倒是虚还是实?
“尊上不是已经把他一刀两断了吗?”
“为什么要他出来?难道谢衍……没死?”
魔兵蠢蠢欲动着,可是首领就在关隘之前,在指令到来之前,他们迟迟不敢冲锋。
空气中没有丝毫动静,谢衍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,而前方的剑门关,幽静而深邃,好似吞噬人的深渊。
不对劲,太不对了。
萧珩错也不错地看着方才的交手,以他的判断,谢衍那一击“天问”固然精妙绝伦,却是没有出全力。而方才斩.马.刀撕碎的,也绝非是他本人,也许仅仅是一个残留的幻影。
而他为什么在此时退却,本应守关的儒门弟子,现在又在哪里?
萧珩仰头,望向分开山体的裂缝,只觉得顶上有一束异常的明光。他揉了揉眼睛,再重新看去,却没见到那奇异而炫目的光。
“呵,倒是狡猾,是知道不能与我相抗,所以放弃了这战略重地吗?”赤喉勒马转了几圈,于是轻嗤一声这书生的没骨气,甚至有些失望。“枉我觉得他是个值得认真的对手,如今看来,不过尔尔!”
他随即道:“传令,跟上我,突破剑门关。”
萧珩只觉得心中恻恻,一股不知来由的恐怖,成为笼罩在他心上的阴云。
他皱着眉,反复思忖着自己到底有什么遗漏,这股直觉在战场上救过他很多次,他并不打算就此忽视。
在随着大部队踏入剑门关的一瞬,他抬起头,看着那从天上一线投下的光,似乎炫目的有些异常了。
“尊上,发现了儒门弟子!他们都在最顶上,手里、手里还捧着镜子。”
“镜子?”将官一愣:“那是做什么用的法器?”
“他们在往下照,尊上,就是那束光——”魔修话音刚落,那些光芒,竟是引着阳光,照到了阴沉的峡谷裂缝之中。
光芒所及之处,一片魔兵竟然无声无息地融化消失,好似从未存在过。
那些光又汇集起来了,寂静而无声,只是那光斑照耀的位置扩大了。有着千里眼的魔修看去,一瞬间便被那光芒灼伤。
“小人、小人最后一眼看到的,是他们用镜子照着镜子,将阳光向下传递,那是一张极为密集、可怕的网……”
可是此时,魔兵已经进入峡谷四分之三。
“军师,这是什么法术?”赤喉不精通法术,横了一眼军师,那脑门冒汗的魔修嗯啊了半天,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。
“以在下拙见,这……”军师猛摇扇子,作恍然大悟状,道:“必然是谢衍之毒计,此时应当退回谷外,从长计议。”
“滚。”那军师话还未说完,脖颈上却有了一道整整齐齐的切口,他仍然保持着方才堆着笑的神情,仿佛还未来得及为自己的死亡错愕。
赤喉仿佛只是剁了菜,面色不愉,道:“你们先按兵不动,我去杀了这些老鼠。”他说罢,向天举起手,仿佛要引动魔气。
可下一瞬,他的面色登时难看起来。
只要是他魔气经过的地方,那些镜子法器反射的,过于明亮的阳光,更是将他的魔气融的一干二净。
谢衍这厮,当真是好算计。
他固然可以一人脱出,但是若不带上他的主力魔兵,想要拿下一洲便是天方夜谭了。赤喉面沉如水,咬牙想了想,道:“全体加速,随我冲出剑门关。”
只要过了此关,便是中临洲重镇,富庶至极。
他们可以抢到一切,资源、法宝、灵药……不同于魔洲的贫瘠,靠着这些物质,他的魔兵可以再提高一个、两个境界,届时,拿下整个中临洲都不是梦。
队伍的末尾处,不断有蔓延的金光。能够灭绝魔修的,定是驱魔的法门。本以为不去天敌所在的西佛洲便可,却未料到,儒门这群百无一用的书生,竟是有如此法子。
好似一场恐怖的瘟疫,那看似绝美的光,其实是死神的催命符。
“不能前进。”萧珩勒马,竭力劝服道:“尊上,必须回头,倘若……”
“动摇军心者,斩。”将官狐假虎威,拿捏着腔调道。
“没空斩他,疾行。”赤喉此言,俨然是并不把他当一回事。他手下人才济济,纵然这萧珩有几分才能,但是也太谨小慎微了些,这般性子,又怎能打仗。
萧珩不答,只是停住了马。
大部队从他身后疾驰而过。
他看着一往无前,绝不回头的魔兵。黑沉沉的,像是一片死亡的海。偶尔有掉队的魔兵,被那迅速侵袭过来的光一照,修为低的,当场就化了干净,高一些的,也是跌落马下,痛呼片刻,一下子身上的魔气都散了干净。
原来,原来这七星是为了制造驱魔之地。
难怪要改变地形。
萧珩没有再去管那向前的大军,心中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怆然。就算他看穿了一切,但是没有人听他之谏,又有何用呢?
他调转马头,向着那象征死亡的光芒最黯淡之处,策马奔去。
祛魔的光,照在他身上,有种撕裂的痛楚。而萧珩浑然不顾他的背部被灼伤,小腿皮开肉绽,灌注魔气逼着魔兽用尽一切力气向前奔去。
越过了。
儒门弟子操控的绝杀,追着魔修大军所在的方向而去。他们训练有素,正在不断变换镜阵的形态,试图将这从地脉中引出的力量用个彻彻底底。
萧珩看着轰然倒地的魔兽,转瞬间融化成了一滩血水,心中难免惊悸。
他是靠着自己的修为接近大乘,不会照一下就死,生生挨过这一关。可就算不会死,圣人谢衍亲自布下的局,引动的天时地气,又怎会让他轻易过关。
萧珩以枪.支着身体,踏着尸体与血水,跌跌撞撞,向着来时路走去。
而他的背后,是一往无前的魔兵。
而萧珩不知道的是,以魔尊赤喉为首,即将到达剑门峡谷出口的先锋,却在这里见到了一个意料之中的人。
白衣的圣人站在他们出关的必经之路上。
他的面容,因为逆光所以看不清晰,唯有猎猎飘扬的白衣,与他手中古朴的山海剑。
“没有人可以越过我,渡过剑门关。”他这样说着,垂衣负手,背后是凛然又璀璨的剑光,照出还未适应阳光的魔修们绝望的脸。
他的剑光,比起方才更盛,更辉煌。
杀起魔来,更是摧枯拉朽。
赤喉终于被彻底激怒,他提着长刀,向着谢衍冲去。
“谢、衍——尔安敢如此耍弄于我!”即使今日,他也并不会对手下魔修的白白送死感到任何悲伤,有的只是自己被戏耍的恼怒。
刀风凛冽,近乎将周遭的山体击碎。可这依旧不能停住那贯穿式的剑意。
自他背后而来,将原本代表希望的璀璨光芒,变为绝杀的死地,那剑光追魂索命,可前方是谢衍的剑,后面是儒门弟子的驱魔阵法。居高临下的地势,让一切逃离之法都成了绝望。
唯一的破局之法,只有赤喉迅速地杀了谢衍,才能打破这瓮中捉鳖之局。
而谢衍和赤喉都没有再废话,剑与刀相交,发出金铁交织的声响。
两人都用了全力,全心全意地要对方死在这里。
圣人与魔尊的全力释放出来,剑门关必然崩塌。谢衍无所顾忌,因为儒门弟子在山中最上方,大可以御剑离开,而那些被阵法禁锢在关底的魔兵,再无转圜。
赤喉从未想过,自己对待一个人,竟是可以从不屑,到欣赏,到轻蔑,再到咬牙切齿的恨。
一生之敌,当真是一生之敌!
“尊上何不反省一下自己的刚愎自用。”谢衍却一眼洞穿了他此时的憎恨,眼神却是冰凉的。“若是你听从你那转身离开的属下之言,衍的计划,也不至于如此顺利。”
赤喉险些吐血。
“当然,尊上退了,自然会有第二步。”但是多少会死些弟子。
赤喉双目赤红,竟是不管不顾,调动魔气悍然向谢衍劈去,俨然是再也不管自己所在的地方,整座剑门山轰然,天摇地动。
他把斩.马.刀插入地表,地裂天崩,有漆黑的魔气自下而上,遮蔽天空,而他却在这逆流的魔气之中,凝聚一股强悍的魔气,撕开无尽的空间,向着谢衍的头颅砍去。
这一刀,悍然若风,就算是圣位尊位,也要被这催山之力撕裂。
当啷一声,谢衍的发簪断裂,长发彻底披散下来,却被烈风向后吹起。
那裂成两半的发簪,光芒迅速褪去,成了一件再无灵力的死物。
而山海剑,却在这一刻,直直插入了赤喉胸口的魔心处。
一剑贯穿。
对方高大巍峨的身躯晃了几晃,如山峰崩塌,不可置信地捂住心口处,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。
圣人谢衍斩狂徒于马前。
而对方轰然倒下,再也没有起来。
埋伏已久的儒门弟子涌上前,将出口牢牢守卫住,把谢衍打至半残的魔修一一收割。
谢衍抬起沾血的手,摇摇晃晃地站起来,却是蹙着眉捂住腰腹处的伤口。魔气撕裂了空间,也差点带走了他的部分肢体,若非……
他俯下身,墨色的长发披散,却珍而重之地拾起那断裂的簪子,忽的轻声唤了一声:“别崖。”
光是唤起这个名字,他就觉得温暖与安心。他尝试把断裂的簪子拼起来,可簪子断的太彻底,他失败了。
于是谢衍理所当然地想,待到战争结束了,也该重新朝他讨一个,想来他乖巧的徒弟,也会答应的。
也只是这样的一晃神,那本该被他破坏了魔心的魔尊,身上陡然飘起一股漆黑的魔气,瞬间撕裂了空间,在谢衍还未来得及拔剑时,消失无踪。
而那具魔尊的尸体,也在元神离体的瞬间,变为一具白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