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门中断, 流转的剑气席卷苍穹,悬于层云之间,向着绝谷倾泻而下。
如一场浩浩荡荡的秋雨。
而那屹立了数千年的绝关, 削壁中断, 在魔气与灵气的冲击之中几乎碎成粉尘, 却在剑气的狂风中,尘埃无法落地, 形成了一个逐步扩散的漩涡。
而那无处可逃的魔修们, 前后均是敌,早已陷入绝路。
早早埋伏于关外的的兵家精锐纷纷上前, 刀光雪亮, 将那侥幸逃出这一场绞杀的魔修掳的掳, 杀的杀,士气大盛。
“圣人!”
“谢宗主, 您可无恙?”
剑雨之中站着的青年微微仰起头,浑然不顾周遭血雾,那无法沾染他残损的白衣。他凛然孤傲, 如在云端, 好似生杀只是寻常规律。
山海剑仍然插在白骨之中,微微颤动。
魔气已经消失了。
谢衍双目阖起, 神识已经覆盖方圆天地。
百里之内,无。
千里, 似有踪迹。那个方位,似乎是……
他眼睫一颤, 忽地大步上前,微微抬手,将山海剑召回手中, 用力握紧。山海剑似乎能够感知他的心境,微微鸣响。
“此处你们收拾残局。”谢衍左臂隐隐浸透着发黑的血迹。那一丝萦绕的魔气持久不散,却被他抬手攥住,如一条索引的丝线。
众人应是,继而一抬眼,却见谢衍展袖一拂,转眼间便消失在原地。
*
萧珩站在回魔洲唯一的通路之前,停步。
他苦笑一声,将残损的黑红色披风扯下,扔在地上,却被风吹走。他的红缨枪指向地面,那是一个不显敌意的举动。
只因为他的对面,站着的是他的故友。
玄袍的青年右手执剑,缓缓地从阴影之中走出。他的轮廓深邃,神情却是孤戾的,甚至剑锋还有未曾干涸的血。他刚刚斩杀了几个试图逃回魔洲的魔修,杀气还未褪去。
他一人一剑,将唯一的通路牢牢守住。
万夫莫开。
“守关者,竟然是你。”萧珩叹了口气,真不知自己的运道是好还是不好。“殷无极,实话实说,我最不想为敌的,就是你。”
“随魔尊大军犯入中临洲的那一刻起,你应当有此觉悟。”殷无极冷哼一声,狭长的眼微微眯了眯,却是难得多问了一句。“你从剑门关来?”
他有想听的消息。
萧珩听他开口,便知晓他到底在想什么。于是微微笑道:“见势不对,逃了。”萧珩耸肩:“谁叫魔尊那家伙不信邪,执意要踏圣人的陷阱,老子可不陪他送命。”
“……又当逃兵,不愧是你。”殷无极怔了一下。他依稀还记得,他们初次见面时,萧珩也是在忽悠他从战场上逃跑。
这个人当真惜命,为了活下去,他确然是不择手段的。
“哈哈。”萧珩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畅快的事情,笑了:“士为知己者死,不是知己,又怎么配我为他死?老子这条命可是很贵的。”
“那么……”
“战一场?”
呼啸的北风从幽谷中穿过,夹杂着剑与枪的嘶鸣。
萧珩很强。他的强不在魔气,而在武道,只因为他从入魔时,就在钻研着最实用的枪术,他的枪法不花俏,却招招致命。
他深知,自己这种由人入魔的存在,是无法与那些天生的修魔奇才相比的。何况他的境界虽高,与殷无极还差了一截。
殷无极没有多话,只是轻轻抖了抖无涯剑上的血珠。
凶剑锋芒开,携着天下霸道。
“果然败了。”萧珩半跪在地上,他身上的魔气在溢散,仿佛已经控制不住。而那不离身的枪已经斜着没入地表。
殷无极果然很强,在流离城随他大杀四方时,他便清楚自己敌不过他。所以告诫自己尽量不要与他为敌。
殷无极的剑已经架在了他的脖颈上,只要轻轻一挑,就能毁他魔体,让他人头落地。
“有什么想说的?”殷无极目光幽沉,他微微低头,看着狼狈跪地的男人,“这时候,又不惜命了?”
“自然是惜命的。”
“……你可曾参与他们屠戮城池,放火烧山,滥杀平民?”殷无极顿了顿,问道。
“自是不曾。”萧珩坦然直视他,道:“我劝说魔尊兵贵神速,低调行事,绕开城池,也曾谏言屠城乃是打草惊蛇,不可取,除却少许拦路仙修外,不曾残害平民。”
“你可曾与师尊为敌?”
“不曾。”萧珩无奈:“殷老弟,我可是见势不对就逃了,你再问我,也怕是没什么情报了。”
萧珩动了动脖子,那冷冷的剑锋抵着他的脖颈,寒气刺骨。
“怎么还不动手。”萧珩神色到没什么愧悔,道不同便为敌,技不如人即是输,倘若丢了性命,也只能认。他笑了笑,玩笑道:“怎么,还想听哥哥向你求饶不成?”
“萧重明,你可真是脸皮厚的堪比城墙,大我不到十岁,也腆着脸自称兄长。”
“……你这种从不多话的人,怎么也开始啰嗦起来了。”萧珩瞥了一眼无涯剑,还是问道:“这玩意快不快啊。”
“削铁如泥。”殷无极面无表情:“削断你的脖子只需要一瞬间,很快就过去了。”
“这么可怕。”萧珩抽了口气,道:“那我现在求你放我一条生路,还来得及不?”
殷无极没有回答他。
只有寒鸦阵阵,惊起层林。风声凛冽,如同呜咽的鬼哭,而殷无极横着的一柄剑,到底还是没有砍下去。
他想起了许多。战场上的相识与并肩,城门下的勾肩搭背,四百年后的重逢斗酒,逆光下的守护,他足以窥见男人隐藏在落拓外表下的一颗赤胆。
“罢了,你走吧。”殷无极将剑锋移开,淡淡地扫了一眼跪在他面前的男人。
萧珩脸上尤沾着血痕,形容狼狈,如同末路的狼,虽然还是语笑自若,他却能看出其中的不甘。他抛弃一切包括自尊活到现在,是有在一切之上的抱负。
他可以为自己的抱负而死,不会甘心死在这里。
寒意离开脖颈,萧珩下意识地摸了摸还在脖颈上的脑袋,一时间怔住。
殷无极,那个比魔还要魔的仙修,杀神一样的男人,告诉他“你走吧。”
“殷老弟,我……”萧珩喉头滚了滚,无数情绪涌上心头,却是觉得言语无法表达任何,只是低声道:“谢谢。”
“今日,我未曾在此处见到过名为萧珩的魔修。”殷无极收剑入鞘,目光落在他的身上,随即又轻轻别开。
“今日,我未曾经过此处。”萧珩站起身,拾回自己的枪,轻轻叹息。“也未曾……遇到过名为殷无极的仙门修士。”
萧珩越过他,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,他似乎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,蓦然回身。
殷无极背对着他,在漫天的赤霞中,他的背影浓墨重彩。
“殷无极。”萧珩收起了所有玩世不恭,他肃然敛容,紧紧地盯着他得到背影,郑重地说:“若他日再重逢,我愿为你肝脑涂地,在所不辞。”
殷无极没有回头,只是道:“走吧。”
萧珩难得畅快地笑了,听闻此言,于是心中一舒,不再多留,转身便走进了流离谷的浓雾之中。
*
夕阳西下,逢魔之时。
一股浓深的黑云,裹挟着狂暴的魔气北上而来,直逼关隘。
魔尊赤喉毕竟称霸多年,虽然性子蛮横骄狂,却并非易于之辈。在意识到谢衍之伏后,他察觉不敌,便金蝉脱壳,再寻机会。
他本打算沿着先锋队行进路线寻找手下,寻找一个强横魔修夺舍,却在摆脱谢衍神识所控的方圆千里后,察觉到了一丝极为诱人的魔气。
他似乎在与人战斗,那股魔气就泄露出一缕,漆黑,灼热,有着焚天灭地的潜质。
赤喉怔然片刻,继而狂喜,道:“天生魔体,莫非是天生魔体,好个天道,竟是有这般魔子诞生,吾却未曾知晓!”随即调转了方向,向着北方流离谷悍然扑去。
而在他调转方向后不久,白衣的圣人持剑追到此处,分辨着充盈的魔气方向。
他掐指,算的又急又快。左臂仍然受伤垂着,腹部的伤也渗血,隐隐透着黑气。而他不在意地抹去唇边渗出的鲜血。
“咳,没了躯体,也想逃出中临洲?”谢衍的口吻中透着盈然杀意,他一向淡漠,从未如现在这般杀气深重,甚至带着些咬牙切齿的意味。
魔尊的魔气来无影去无踪,若非谢衍留着身躯上的魔气不驱,硬是靠着天衍之术算他的路线,怕是追不上。
*
最后一抹赤霞,要消失在天际了。
跟着他的儒门弟子,皆被他派出守住流离谷四周,而绝谷之前,唯有他一人镇守。这当然也是从谢衍那里学来的做派,也有自身状况的考虑。
若是魔气外溢,被同门见到,他便要杀人了。
殷无极血肉里埋着的镇魔法器在作痛。与萧珩交手,他所引动的灵气太多,导致魔气已经隐隐冲破阻碍,封印有松动的迹象。
他将掌心翻转,看着清晰窜出的漆黑火焰,他幽幽地凝望一阵,笑了。
“啊,原来我执意拜你为师,一开始便是错了。”
就算是玄冰与龙骨,也没法镇住他体内的魔气,难道他注定会与他背离么?
就算天意如此,可他若想强求呢?
无涯剑在鞘中震颤。
下一刻,殷无极陡然拔剑,看向天边那不祥的黑云,眸中凛冽。
“哦?天生魔体,果然如此。”魔气笑道:“天道瞒我好苦也,如此完美的躯壳,比起上一具好的多!”
原来,赤喉的上一具躯壳,也并非本体。
尊位之魔,哪有轻易被灭除的,只要元神不死即不灭,魔气凭依躯体,夺舍重生,不多时便能重返人间。
“你是魔尊?”殷无极见他以元神姿态出现,知晓他必然是在谢衍那里吃了苦头,而把他打成如此狼狈逃窜的模样,师尊定然无事。于是他微微松了口气,继而又冷冷道:“尊者如此姿态,莫不是败军之将,断尾求生?”
他话说的太不客气,赤喉顿时怒道:“不过半步大乘,吾一根手指便能捏死,竟敢口出狂言。”
随即,他又窥见对方的魔气有些异常,竟是夹杂在灵气之中,丝丝缕缕,并非正常流动。他声如震雷,大笑道:“小子,以法器镇魔,委实不错,就是天真了些。告诉你罢,就算你把自己浑身的仙骨都废了,也抵挡不住这股魔气。”
“天生魔体的魔气,可不是寻常法器便能封住的,何不服从你的命运,把这具魔体献给吾,抛弃这伪善的仙门,当个彻头彻尾的魔修?”
殷无极不答。疼痛使他清醒,即使面前是一道之尊的元神,他也未曾被魔气镇压至屈膝,而是以剑支住身体,抬起已经透出绯色的眸,冷冷望着他。
他其实早就该突破了。若不是骨子里钉着让他神志清醒的骨钉,时时忍着骨髓内翻涌沸腾的疼痛,他早该一步迈入大乘,就算是渡劫也指日可待。
可是,那样他再也回不到仙途了。
但他现在面对的是魔尊。
倘若要杀了他,必须拼上性命。
“不。”殷无极咬着牙关,绯眸近乎渗血,他蓦然笑了,孤戾而妖异,仿佛血池的花:“想要夺舍我,且来试试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