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门关一向被誉为南国锁钥, 中洲门户。
雄关奇崛巍峨,位于两座险峻的山崖之间, 两侧皆是陡峭绝壁,周边以悬崖铁索勾连。
悬崖桥的排布遵循九宫八卦,形成大阵,人不可往,唯有关隘入口可通行。
极目处,苍茫寥落,兴亡陈迹。红枫如火,赤霞如绸。苍松咬定山峦,唯有流云奔涌在山岭之间, 是浩瀚的大江。
谢衍独立深秋,玉冠高束, 白衣如雪, 佩锦绣, 负长剑, 在这山岭绝关之间。
寂寞烟云缭绕在圣人的衣袂间, 宛如仙神降临。
他周身的灵气极度内敛, 完全融入到山林浮云之间, 寻常人根本无法察觉到他的存在。
被他从中洲调来的仙门修士, 早已悄无声息地固守天门关,忠实地遵循圣人意志, 把持住这条唯一的通道。
“来了。”
随着御剑声呼啸嘶鸣, 崇关的寂静被打破了。
来者一行御剑低飞, 从沙沙的树林间穿过,似是要掩藏踪迹。他们不敢超过树林的高度,生怕被瞭望的烽火台发现。
“北边不能走, 沿江水路沿岸都被把持住……那魔头也就罢了,圣人谢衍也封水路做什么?该死的,莫说仙门轮渡,连普通渡船都全部停止运行,来往都需要度牒,查验身份……”
风中传来交谈声,是君家家主君飞卿,以及陆、谢等几家世家连襟。他们向来勾连在一处,此时连逃亡都齐心协力。
“黄老没逃掉,被魔君殷无极那个疯狗截住了。”
“活着吗?”
“活着,但不太好。”陆家家主心有余悸。
他压低声音,道:“黄老不信邪,试图夜里渡江,被刚好拿住。我装成凡人出城时看了一眼,黄老四肢被切断,挖去眼睛,用上好的灵药吊着命,被悬吊在城楼上,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……”
殊不知,他们在掀起战争时,想的无非是仙魔相争,杀红了眼,最终两败俱伤,就到了他们捡漏的时间。
最好三圣一尊里再陨落几个,是谁都好,把位子和权力空出来。他们保存实力藏到战后,就能在乱局中尽情渔利。
战争会造成生灵涂炭,那又如何,重要吗?
这是天道的警示,仙魔削减人口,匀出气运和资源,留给活下来的人,这才是“天命昭昭”!
他们不过是顺应天道,忠于天,有何错处?
“宋澜真是个扶不上墙的,我们本欲躲开谢衍的追查,才假意投往道门,殊不知道祖已老,实在不中用,败的那样快。罢了,只要过了天门关,就有人来接应我们,南疆大祭司已然承诺,等我们入了南疆,在附近的岛屿上重建势力,未必不能重整旗鼓……”
君飞卿此言果真安慰到这几位同伴,他们原本郁郁不振的神情也好多了。
有人笑道:“也是事发仓促,秘密逃亡带不了家眷儿孙,只得半途抛下。待到我等重振旗鼓,再娶娇妻美妾也不迟。”
“都是谢衍那厮,偏生与我等作对……我们设计除魔又如何,正是天经地义之事,魔修还胆敢反抗……真是荒唐。教我说,他与魔修结盟才是养虎为患,他还查我们,通缉我们?合该查查他,和那魔头的关系干不干净。”
“区区谢衍,眼高于顶的,还看不起我们?我们上古流传的姓氏血脉何等高贵,他抬举凡人修仙,勾连魔修,违背祖训,才是仙门之贼!”
“说的是。”他们义愤填膺。
至于被抛在东洲的家眷是何等待遇,他们刚刚提过黄老的结局,此时却一致忽视了,或许根本不关心。
弱者不过是耗材。修为高的妇人贵女也不过用于生育后代,只有继承人还算重要,妻妾随时能换。
当然,一旦涉及到自身性命,继承人也可以重新培养。
只要他们修为还在,是数得上名号的大能,换个地方占山为王,也迟早能够东山再起,届时还怕没有美人投怀送抱?
“诸君且看,天门关就在前头了!”
缭绕的云雾缠绕绝关,一行人御剑至此,终于看见曙光,在山间云霭间沉浮片刻,就降低高度,落在关隘之前。
身为仙门的大能修士,他们在中洲久居,自然知晓如何入关。
“只要解开结界阵法,天门就会打开。”君飞卿满面笑容,伸手向前,运起灵气,似乎想要将灵气融入到阵法之中。
天地间,黄吕大钟一声长鸣。
咚。
君飞卿心下一颤,好似从灵魂深处传来重击,身旁陆、谢二家家主也抬起头,面露惊疑,道:“怎么了?”
“不妙的预感。”君飞卿凝重,“我们这等修为,倘若有不妙的预感,这意味着……”
本是无声无息的幽曲山林间,忽然起了漆黑的雾,封住了他们回身而逃的可能。
这漆黑雾气如瘟疫般蔓延密林,与这缭绕的云雾融在一起,一瞬间就浓郁至极,好似随时会凝成燃烧的火焰!
后路被封!
“不,这不是雾,是魔气!”
有人惊恐地向后望去,雾气中有着升龙的幻象。
在近乎实质的魔气中,一辆九龙帝车破开虚空,麒麟蹄踏烈火,乘奔御风,向着绝关驶来。
黑金色的旗帜在帝车前方扬起——“殷”!
“他来了!”这是恐惧到极致的嘶吼声。
“魔道帝尊,殷无极!”
咚,又是一声嗡鸣。
好似死神的足音。
“所有人,全力输入灵气,快点打开天门关阵法,快!”
几乎窒息的压力下,君飞卿已经汗湿重衣,还是厉声喝道,“天门关有圣人当初布下的阵法,有此庇护,魔君一时半会无法闯入,只要过了关,我们就安全了!”
他们骂了一路的圣人谢衍,但是死到临头,他们唯一能依靠的,却只有他的结界,何其讽刺。
在极致的压力下,向来以个人利益为上的他们甚至没有想过,倘若在魔君面前打开了通往中洲的结界,是否意味着将中洲腹地卖给魔修。
只因为,那悬在他们头顶的那一把剑,要落下了!
“……你们,逃不掉的。”
沉沉的魔音如在耳侧,顿时炸裂开。魔君的身影隐藏在漆黑的雾色中,飞速向天门关前掠来。
殷无极果真亲自来追杀他们了!
倘若君王还跟着魔兵行军,断然是跟不上他们逃亡的速度的。
殷无极倘若不想放走这些人,那就没有选择,一定会单独行动。
水路被把持,靠近北边的路与前往南疆相反,他们不会舍近求远。
果真是师徒,他与谢衍的思维方式竟是如出一辙,只不过得知罪魁祸首已经不在仙门联军中的速度,要比谢衍晚上一步。
这一步,教他起步比圣人迟,此时能够追上,已经是极限赶路的结果。
能够跟得上魔道帝尊速度的魔修,北渊不超过五人。
萧珩却要掌控魔兵大部队,不可能跟来,只派遣了几千魔兵跟随陛下。
但是在这样极限的赶路中,他们完全跟不上陛下的速度,要迟上半日的脚程。
殷无极与魔兵大部队的脱节也是意料之中。
这样的结果其实不令人意外。殷无极离开追捕之前,甚至与萧珩产生争执。
“陛下,你与魔兵大部队一定会脱节,这无论从战略还是战术上,都会造成极大的风险。”
萧珩不是没有警告他,他甚至向他澄清利弊,问道:“弟,这个风险,你一定要冒?”
殷无极却紧紧握着剑柄,牙关紧咬,几乎咯咯响。
他控制不住这种战力和憎恨,这几乎已成执念,道:“如果此时没有截住这些罪魁祸首,教他们从中洲逃往北渊……我们几乎没有可能越过中洲,渡海远征南疆。一是海上路途遥远,远征劳民伤财,何况海战不是我们的强项。二是这场战争已经难以停止了,倘若再扩大,失控的战车一定会坠入深渊……”
“除非,我们能将中洲整个打下来。”
殷无极说到时,甚至还笑了,他无疑觉得荒谬。
圣人谢衍还没有出手。他就是再妄自尊大,也不会觉得拿下中洲是个很简单的事情。这无非是痴人说梦。
萧珩也觉得不可能,他换了种劝服方法,凝重道:“这个时候,圣人将祸首的名单印发天下,引起轩然大波。陛下,他固然也有澄清之意,但此情此景下,你觉得不是以此诱饵的可能性有多大?”
“大抵是诱饵。”殷无极沉默片刻,道,“谢云霁是个实用主义者,他不做无用之事。”
他知道是诱饵,他说不定会正好遇上他那位站在巅峰的圣人师尊。
旁人看不透,但他最懂谢衍,看穿这是赤/裸/裸的阳谋。
那又如何?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踏入了这局中。
“既然是避不开的一战,那又何必规避?”
魔君轻轻地微笑着,他从黑雾之中凝出身形,将无涯剑抽出,黑袍鼓荡着山风,如同降临绝关的一片梦魇。
“面对仇敌,杀一个不亏,杀两个血赚。全杀了,本座就算最终战死在这里,那又何妨?”
魔君已经出现在背后了!
君飞卿觉得自己此生从未如此接近死亡,他的骨头和灵魂都在颤抖,忽然想起他们方才讨论的黄老的结局——倘若落在殷无极手中,恐怕会极端恐怖!
“再输入灵气,所有!只要、只要打开阵法!”
“只要能打开阵法,我们就能逃——”
话音刚落,天门关发出隆隆轰鸣,四面铁索勒紧,似乎在启动这扇常年紧闭的钢铁巨门,希望的曙光几乎就在眼前……
天穹都笼罩黑雾,在魔君紧逼的阴影中,一缕微光从关中透了出来。
“成功了!我们能逃掉了——”
陆家家主的笑容洋溢在脸上,那股喜悦还未消尽,他定睛一看,却见一个身影站在洞开的门扉尽头。
白衣墨发,负剑而立。
遥遥的清光落在他身上,宛如此界至高至明的日月。
青年抬起漆黑的眼眸,衣袂携山风扬起,流云回雪,唯有剑鞘一抹赤红的穗,轻轻飘荡。
他孤身站在关前,一人一剑,胜似千军万马,是无法逾越的巅峰。
“圣……圣人谢衍!”
什么叫做最深邃的绝望。
那就是他们逃亡的唯一道路上,前有圣人,后有魔君。
插翅难飞。
谢衍的目光在面露惊惧的仙门叛徒身上轻轻一点,毫不在意地掠过,再望向那个与他遥遥对峙,负手而立的玄袍身影。
他的声音清冽,不似往日冰寒,反而带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,春风般的温柔:
“此路不通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