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尘世界中, 时序已至次年三月,临淄城正春生,山中桃花始盛开。
谢景行与殷无极, 为查清“鬼女画皮”情况,决定依照计划, 探访位于十里街的那座桃源乐坊。
春风沉醉十里街,灯影迷离。一路走来,两人见到锦衣水袖如云, 覆着皆是葛红柳绿,犹如不夜天。
乐坊有五楼, 分别是歌、舞、乐、戏、伎, 分别坐落于地界的四角与中央,园中种满了桃花,初春夜色,灯影迷离, 分外靡艳。
这里四处都是桃花,宛若瑶池仙境。中央灯火通明的露天舞台上, 穿着极清凉的舞姬跳起水袖舞。琵琶声促,弦声凝冰, 丝竹之声不绝于耳。
城中举国求仙的狂热,街头巷尾的压抑鬼气, 并未对这纸醉金迷的地界产生多少影响,依旧极尽热闹,浑然没有肃杀血腥。
靡靡之乐仍然不绝于耳, 有人吟诗作对,向着舞姬表白春心;也有沉沉醉倒的公子,在乐伶的琴声中酣然而梦。
这里是躲避世事的桃源, 还是颠倒昼夜的温柔乡?
谢景行与殷无极并肩,走在桃林间的小道上,来往是络绎不绝的寻欢客。
谢景行侧身,为一名酒醉后横冲直撞的锦衣公子让行。
他白衣墨发,容色清雅,一身病骨,显出些许弱不胜衣的风流。
“美人,你叫什么名字?”荒唐公子本是醉醺醺的,抬眼见到仙人隔云端,还以为自己在云中仙境,竟是露出些许惊艳痴迷之色。
他醉醺醺道:“这乐坊,竟然还有这般风姿如仙的美人——”
锦衣公子说着话,刚想伸手,去碰那儒衫之下的白皙手腕。
下一刻,玄衣魔君就一脚把他踹翻在地,靴底踩在了那妄图不敬的指骨之上,重重一碾,教他指骨化为粉。
锦衣公子痛的抬眼,又看见美人的绝世姿容,一时间为之所获,连痛都忘却了。
“你在对谁不敬?”那美人声音极冷,“看来是活腻了。”
殷无极虽然知道此人并非是活人,只是红尘卷的历史照影。
但有人胆敢辱谢云霁一句,对他有哪怕一分肮脏之思,殷无极都会带着笑,折断那不自量力者全身的骨头,教他后悔活在世上。
从当年微茫山上的无涯君,到如今的魔宫之主。
这么多年里,他杀了不知道多少企图玷污圣人声名的人。这又为他暴戾残忍的名声添上一笔。
谢景行知道,此人并非儒道弟子,自然就是在历史中虽乌国亡去的影子。殷无极若是不高兴,杀便杀了。
谢景行退开,敛起广袖,以免污了衣衫。他漫声笑道:“别崖,速战速决。”
殷无极瞥他,应道:“我心中有数。”
殷无极神色冷戾,却是杀人极快,五指一拢,凌空拧断这找死之人的四肢与颈骨。不过数息后,他就化为一具尸体。
尸首流出的鲜血渗入土壤之中,转瞬间被桃花的根部吸了干净。
继而,附着在骨骼上的血肉,正在以极快的速度腐烂,被吸入地底。不多时,整具尸体,就只剩下裹着骨骼的一张人皮。
他们身侧无处不在的桃花,似乎又艳了几分。
“是尸气。”谢景行走近,端详那长势极好的桃花树,闻到了一股带血的腥臭气味。
他以袖掩住半张脸,蹙眉道:“这些桃花树,妖邪之气极重。”
圣人是极好洁净,又忍不了藏污纳垢的孤高性子,这看似云蒸霞蔚的景致,既然是用人命填的,他厌恶万分,道:“这些桃树的肥料,是人的血肉、咳、咳咳……”
这气味过于刺激,他受不了。于是呛咳几声,却被帝尊从背后拥住。
“谢先生,你闻不得,就别往前凑。”殷无极沉着脸,用玄色长袖覆上他的口鼻,替他遮挡住弥散在桃林之中的腐尸气息。
他的身上带着一种极好闻的水沉香气息,那是当年谢衍极喜欢,并且常使用的香。
实际上,这股清冽淡雅的味道,与帝尊身份与性格并不匹配。
当年,他君临北渊的时候,身上总是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冷铁与血腥味,那是征战的气息。
后来,殷无极为了掩盖自己身上的血,会用檀木香熏衣。这浓郁的佛家禅香,虽然盖不住他通身的暴烈煞气,但也能遮掩几分。
“别崖,我好多了,此地不宜久留。”
谢景行捉了他的腕子,轻轻地嗅了一下,才觉出他的别崖虽然煞气凛冽,味道总是干净的。
白衣君子牵着他,往桃花树林外走,微笑道:“别崖的喜好,倒是变了不少。我记得,你以前更喜欢佛家香一些。”
谢景行的话不自然地顿了顿,才想起,要到能够闻出对方熏衣香料的距离,唯有被当年的帝尊推着上了床榻,宽衣解带的时候。
“血腥气太重,佛家禅香沉静,掩一掩罢了。”
殷无极被他嗅的手腕一麻,不动声色地拢起袖,乖乖地被他牵着走,笑道:“您也知道,本座不敬神佛,佛家之香,就算再好,本座自然也是感觉不到其中禅意的。”
帝尊看似不经意,藏在袖中的左手却在不断抚摸右腕,好似还能感受到那拂过皮肤的呼吸,温柔的教他都快化了。
谢景行与他谈起香道来,无端觉得轻松几分,笑道:“别崖不是不爱水沉香,觉得这香味太寡淡吗?怎么,现在倒是觉出其中韵味了。”
“我喜不喜欢,倒是次要。”
帝尊掀起眼帘,唇边带笑:“重要的是,先生喜欢这个味道。”
说罢,他又是若有若无地一叹,语气中有着无尽的留白。浅浅几字,却带着说不出的旖旎意味。
他好像在说,用水沉香熏衣,让自己骨子里都染上这个味道,只是为了讨他的欢心。
谢景行脚步一顿。
他是极智慧通透之人,这点言语间的撩拨,他一眼就能窥清其中深意。但就算看穿了其中套路,他还是会被取悦到。
他家别崖现在长成如此出众模样,身份又至高无上,合该是受无数人跪拜的尊贵君王。
他却能让自己染着他喜爱的味道,毫无抵抗地由着他摆弄,像是刻意撩拨,又像是情深无悔,显然是摆在明面上的勾引。
谢景行抬起手,轻轻一嗅,似乎还能感受到些许浮动的清幽气息,并不炙烈,但他却觉得像是醉了。
“帝尊这是摸透了我的喜好。”
圣人从上辈子起,最是受不了殷无极这般模样。
谢衍把他当做继任者,耗费无数心血将他养成最出众的模样,哪怕最终入了魔,在师长眼里,他便是身体上剜下的一块骨肉。
他的性命,功法,学识,剑技,都是谢衍一点点教出来的,对他有占有欲与掌控欲,又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呢?
“师尊的喜好,我自然是清楚极了。”殷无极跟上他的脚步,自他身后抱上来,白衣玄袍缠绵纠葛。
“即使你心中明白,我什么都给不了你,还总是让你伤,让你痛,让你饱受折磨?”
谢景行声音温雅,微微侧头,看向依赖着他的帝尊,道:“你也明白,我谢云霁,天生就是这副强硬性子,改不好,也不想改。想被我管着,和勒住自己的脖子没有区别。”
“趁着我的修为还没取回,管不住你,你还不快跑?小崽子,非得往我跟前凑,不长记性。”
“我不怕的。”殷无极弯唇,笑了。
他知道,问出这一句,就是师尊正在试探他的态度。
帝尊看着他的背影,眸底是近乎汹涌的暗流,他倏尔笑道:“我不怕伤痛,不怕折磨,您若高兴,怎样罚我都好,我高兴的。”
“……就是,别再丢了我。”
离别才是真正的苦熬。
短暂的交谈结束,他们来到了乐坊最中央的三层小楼,见到此地灯火通明。
两位男客并肩前来,要了楼上一个雅间,迎客的小厮问:“二位,是否需要点些貌美歌姬?我们这儿什么样的姑娘都有,包君满意。”
“不必。”谢景行给了银子,淡淡道,“教人不要来打扰。”
小厮带着暧昧的笑容,目光扫过两位姿容出众的公子,像是明了什么似的,退下了。
谢景行只要了些上好的茶与酒水,撩起衣摆,坐在了雅间的桌前。他再抬头,敲了敲面前的桌子,示意殷无极坐下。
殷无极坐在他对面,身姿端然,魔气却无声地延展,似乎在探查周围。
谢景行支着下颌,扫了一眼屋内的软烟罗纱,红幔处处垂落着,将房间装点的极为绮丽。
当然,谢景行看的并非这些,而是附着在墙壁与房梁之上的异常鬼气,无形的雾气在楼中流动,顺着雕栏一路攀上,极为邪异。
殷无极笑道:“藏污纳垢啊。”
谢景行瞥他一眼,道:“这些屋子不正常,墙里面封着东西。”
说罢,他取出一枚铜板,覆上灵力,丢入茶水之中。
茶水将铜板锈蚀,露出些许铜绿色。尔后,又显出赤红。
“这里的所有吃食,都藏着妖鬼的阴气,力量非常驳杂。”
谢景行随手把茶水泼在地上,地面上顿时出现一道深黑的印记,好似拖行的痕迹。
痕迹上沾染着阴气,已经有些时日了。那被拖动之物,约莫是成年男子身量。
让人头皮发麻的是,它看上去肢体残缺,不成人形。
谢景行站起身,在屋内走了一圈,站在床柜边的赤色烛台边,低头微微端详。
蜡油融化时,颜色近乎红褐,散发着腐臭的尸气。
“掺了阴气的血肉,人炼的。”谢景行说罢,不肯再看一眼,嫌脏。
“登不上台面的鬼物罢了。”殷无极施施然地起身,走到谢景行的身侧,低下头帮他把垂下的发别在耳后。
他温柔地微笑着:“您不喜欢这类东西,就不要去碰,不干净。”
这样的地方,对于好洁净,又眼力出众的谢景行来说,简直是地狱。
光是待在这里,他就觉得脏。
碰到的任何东西,很可能都沾着人的血肉或者内脏。看似美丽的摆件,可能就是某种人体组织制成。
屋子中缓缓渗出淡粉色的雾气,暧昧而迷离,催人情/欲。
若是凡人,怕是已经心摇情动,忍不住沉迷其中,与美人欢好了。
谢景行微微挥袖,一阵清风拂过,雾气营造的幻觉如潮水褪去。屋内那如梦似幻的迷离氛围,也转瞬间冰冷下来。
那香气的来源,是盘踞在房梁与承重柱中伸出的桃花枝。枝干完全染黑,暴露在外,像某种生物的扭曲的骨骼。
他乍一看去,桃花枝覆盖了墙壁与床头,缀着桃花,粉色的雾气便是花粉构成。
那桃枝如活物蠕动,向他们蔓延而来。密密麻麻,极是恶心。
“不是本体。”谢景行遗憾道,“只是一株桃花枝罢了。”
“若是不想看,交给我。”殷无极知道他讲究,附耳笑道,“一把火烧了干净。”
“打草惊蛇。”谢景行摇了摇头,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不适。“还是缓一缓罢。”
“引蛇出洞也无妨。”殷无极向那桃花枝随意一指,一簇黑色的火焰落了上去。
然后,容貌艳绝的魔君掀起眼帘,绯眸勾着他,笑道:“您若觉得伤眼,便只看着本座,别移开眼。”
谢景行用拇指抚过他的侧脸,无奈地笑道:“别崖美而自知,可让别人怎么混?”
殷无极笑了,颇有些恣狂不羁:“旁人如何,关我何事?”
谢景行又抚摸他的下颌,道:“我难伺候,岂不是会给别崖添很多麻烦?”
殷无极遮了他的眼,随手打了个响指,把屋内其余的桃枝,连同一切妖邪诡谲之物焚了干净。
他低声笑道:“先生清高,挑剔,爱洁,脾气又坏,所以只麻烦我就好,”
天问先生早年也是天之骄子,难伺候的很。殷无极以前随他走天下的时候,没少被他家师尊的臭毛病折腾。
泡茶,要用当年的梅花枝头的新雪,茶汤多一丝杂质都少了味。
饮酒,要饮最醇厚的仙酿,原料配比要精确到毫厘,还要特意埋在灵山秀水中,尘封数百年,才勉强可以入口。
若是没有,谢衍就什么也不沾,看上去仙风道骨,无欲无求。
到后来,他登临圣位,要做修界之表率,那些古怪的毛病便在一夕之间消失了。他早年清高古怪的脾气,最终也只有一个受害者。
殷无极道:“谢先生再退两步。”
谢景行被他遮着眼眸,依言退了两步,背后抵上魔君坚实的胸膛。
殷无极食指一勾,就牵引起那黑色的火,顺着那被烧了干净的室内桃枝,一路燎向室外。
黑色火焰遇木即燃,又不动建筑构架,那仓皇逃窜的桃枝哪里比得上火焰的速度,被烧干干净净,鬼气涤荡一清。
殷无极温言细语道:“这下干净了。”说罢,他才从从容容地移开遮挡他眼帘的手,极尽温柔克制。
“说你打草惊蛇,你还真打。”谢景行看着他放的那把火,叹道,“本来是打算探查,别崖这样一闹,此地的大妖,怕是不会放我们回家了。”
“不,这是敲山震虎。”殷无极含笑,“这东西若是受了惊吓,定是会先回归本体的,跟着这魔火,就能找到具体方位……”
他话音刚落,雅座的门便被气流冲开。
穿着绫罗的各色美人,皆拿着丝竹管弦,幽幽地站在门口。
她们绸带飘飘,如飞天仙子,鬓发如云,犹如绿云堆烟,美艳的妆容却透着无机质,好似一具具精巧的人偶,可黑洞洞的眼睛,却透着冷冽的杀气。
为首者,竟是一名衣着华丽的女子,正执着一根烟杆,吞云吐雾。
殷无极慢条斯理地笑道:“您瞧,果然来了。”
谢景行瞥了他一眼,道:“别崖一出手,就砸了人家的老窝,倒像个不讲理的恶客。”
“谢先生怎的怜香惜玉起来?”
殷无极看穿了她们的本体,含笑道:“对这种东西,杀了都不行,非得要剥了皮,烧成灰烬,才能杜绝。”
“客人可是要在我桃源乐坊挑事?”
她娇媚入骨的声音响起,酥酥麻麻,芙蓉面上却满是冰冷的笑意。犹如美人蛇蝎。
“并非为了挑事,不过是来此处寻些乐子。”谢景行淡淡地道。
“先生若是要寻乐子,又何必躲那桃花源。”那美人吞云吐雾,笑道。
她所说的桃花源,指的便是那粉色如桃花的雾气。
她眼眸如雾,极是朦胧,见他二人指尖扣着,看似旖旎地微笑道:“若是二位公子讲些风雅,此时应当已经纵情欢好,攀登极乐了吧,又何必这般不解风情,在奴家这小店中纵火呢?”
谢景行并不在意她编排他与殷无极的关系,左右都是真的,却感觉徒弟扣在他腰间的手一紧,似乎想本能地挪开。
他在顾忌什么?谢景行带着恼意瞥他一眼。
这小崽子倒是乖觉,地下情人做久了,难道真觉得自己见不得光,连他们在红尘卷里都忘了?
“此言差矣。”谢景行淡声道,“若是饮了这茶,吸了这烟,岂不是与他们一般无二了?”
谢景行幽沉黑眸抬起,看向妖娆的女子们背后。
那里皆是神志不清,飘飘欲仙的男子,如同行尸走肉跟在身后。
他们已经成了桃源乡的俘虏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