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覆城池, 掩盖了罪恶,也抹去宫门之外飞溅的鲜血。
刽子手把尸首堆上车,交予黑袍的拖尸人, 运往城外的乱葬岗。白茫茫的地上,只留下拖行的痕迹。
寒鸦在孤枝上凄鸣, 却唤不醒沉睡麻木的城池。它们歪着脑袋,站在红色的宫墙之上,墙皮仿佛也渗出血, 好似墙内早已埋骨万千,声声鬼哭, 盘旋在天子之殿上。
此城最浓深的鬼气, 竟是来源于这巍峨的皇宫。
黑色的妖鬼之气,仿佛一张贪婪的大口,将那本就微薄的紫气污染、吞噬。
“这是从宫中拉出来的第几车了?”
见到黑袍的老人,有人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禁宫, 压低着嗓子问:“里头,到底发生了什么?”
“不可说, 不可说。”老人怪笑一声,浑浊的瞳仁白多黑少, 嗓音像是磨砂般粗粝刺耳。
酒馆无客,说书人瑟缩着, 抚了抚手肘。他打算离去时,却见两人自大雪之中相伴而来。
青年走在前,身披鸦青色的大氅, 搭在伞骨上的手是苍雪的白,指骨拢起时,形状格外匀亭, 广袖飘扬间,是脉脉的风流。
他身侧的少年腰间悬剑,一身寻常劲装,唇上虽带三分笑,却总让人不寒而栗,近乎睥睨天下的气场。
临近傍晚,酒馆之外,有城中守军巡查大街。
两人于屋檐下躲雪,也不交谈。檐下冰凌倒挂,反射着天光。
谢景行傲然,殷无极倔强,从以前开始,他们的吵架冷战就未曾停过。
而做师尊的,难免更难低头些,先来求和的往往是殷无极。
在殷无极还在身边时,圣人谢衍拢共也未曾低过几次头。他离去后,他为儒宗传承,又陆续收了儒门三相,这几个对他崇敬万分的孩子连与他冷战都不敢,跟别说像殷无极那样,变着花样逼着他低头,要他来哄了。
“还不肯和我说话?”
“……”少年瞥他一眼,冷笑。
他就算再气,又能怎样?他的师尊就是这种人。舍生取义,一心大道,从不考虑自身生死存亡。
他的毕生所求就是飞升,固然不错。
可在那之前,他应该再剖一次他的胸膛,把那块灵骨取回去,否则,与玩命有什么区别?
谢景行给他倒茶:“回一趟少年时,帝尊怎么还钻牛角尖了?”
黑衣少年犹豫了一下,还是接过蒸腾热气的茶盏,暖着手心。
良久,他才闷闷道:“我没生你的气,只是在气我自己罢了。”
谢景行剥开油纸,指尖捏着一块栗子糕,碰了碰小徒弟的嘴唇:“来,吃口糕?”
虽然回避了问题,但师尊肯这么哄他,已经是婉转的求和。
“栗子糕?”殷无极抿了一口,糖粉黏在唇角,他又伸舌舔去,湿润的唇翘起细微的弧度。
“嗯,你小时候爱吃。”谢景行也尝了尝,蹙眉,“太甜了。”
“我倒觉得味道好。”殷无极取了糕点,笑着放进口中,甜腻的滋味弥散开。
他其实不爱吃甜,只是当年谢衍以为小孩都爱甜食,每次见他都吃的香甜,错以为他喜欢,外出时常给他拎上一包罢了。
但,不爱又怎样。
别说是甜食,师尊就算给他喂毒药,他也能爱上那种穿肠的滋味。
一时间,守军尽出,满街明亮,竟然分不清那些是雪光,哪些是腾腾的火光。
“现在的客人可是越来越少了,生意不好做啊。”
说书人哆嗦了一下,感叹着,收拾着吃饭的玩意儿们,正打算离开酒馆,去城西碰碰运气。
殷无极来酒馆是为了打探消息与找人。他随手给说书人抛了一贯钱:“先别走,说些城中之事。”
谢景行找到了风凉夜,他却还没找到陆机。
殷无极还算是了解红尘卷,又凭借本能躲到了谢景行的身边,才安然度过最初的几日。
以陆机的过去,毫无准备被拉入红尘卷,又被封锁记忆,指不定被坑的比他还惨。
说书人精神一振,道:“说怪谈,找我可就对了。最近啊,王都可不太平。”
谢景行:“怎么个不太平法?”
说书人执起快板,说起怪事来,腔调更是抑扬顿挫:“听说,这城郊的乱葬岗总是有怪声,听着像是婴儿在哭,仔细听去,又是一种怪鸟的叫唤。”
“最近,入城的人慢慢减少了,城里也莫名冷清不少,照理说,以前的冬日,外地人也不会完全不来王都……”
他压低了声音,神神秘秘道:“来这儿的外地人,都在城郊出了事。”
殷无极支着下巴,饶有兴趣地道:“出了什么事?”
说书人故弄玄虚:“可不敢说。”
少年利落地丢了一锭银子。
说书人接过银子,用袖子擦了擦,藏进腰带里头,才满面笑容道:“听说,宫里最近蒙着黑布,拉出去一车一车的东西,听说,就是送到郊外去。我听说,里头还有些活的东西,不知道是什么,反正不是人的模样。”
“你们难道不觉得奇怪?”
“仙人在宫中炼丹,出现什么奇闻都不足为怪嘛。”
说书人嘿嘿一笑,道:“听说,等到陛下丹道大成,除了达官贵族外,还会先散一批仙丹给我们吃。不知哪些好运气的家伙,能去当神仙哩。”
乌国百姓对于举国升仙的传闻,有种近乎狂热的笃信。
但凡是修行者都知道,无论怎样的丹道,至多能让普通人洗筋伐髓,若说要靠吃丹药升仙,更是无稽之谈了。
近五千年里,唯一登天门,却惨遭失败的圣人谢衍,还坐在他对面呢。
“那仙丹,是什么样子?”谢景行问道。
“我有幸看过一次开炉的异象,满城丹霞紫气,好生壮丽!礼官托着一颗神药巡城,甚至还当场赠予了一位大臣,那位垂垂老矣的礼部尚书,鹤发鸡皮褪去,返老还童,精神奕奕,重归壮年——这当真、当真是神迹啊。”
人生七十古来稀。说书人已经五十来岁,寿命有限,他谈起时更是憧憬至极。
谢景行思忖,这大抵是花容丹之类的东西,根据丹药的品质,返老还童的效果持续一月到一年不等。
在修真界,这类美容的丹药在女修中比较热门。
这“祸国三道”精于这类左道丹药,背后应当不是道门大宗,可能是个下九流的道宗弟子,仗着修真界与俗世的信息差,来招摇撞骗的。
殷无极又抛了一枚碎银,道:“可见过一个人?爱穿青衣,形容懒散,看上去病恹恹的书生。”
说书人想了想,道:“小老儿在这城东说了半辈子书,可没见过这号人物。”
殷无极捏着一粒花生米,对小二道:“小二,你这的酒,香不香?”
“那可是方圆十里都有名的!”
“最近,有人天天都来打酒么?”
“那倒有一个,不过不是什么病书生,而是个少年。”
小二把布巾搭在肩上,咬了一口殷无极丢来的碎银,喜笑颜开道:“客官,他比你稍微矮一些,穿着白衣服,年纪倒是差不多,是个文化人,会读书、会算账的。”
谢景行心里一动,问道:“他今日什么时候会来?”
“这大雪封路,官兵四处巡逻,危险的很,今日恐怕是不来了吧。”
小二的话音刚落,一个纤薄的身影从街角拐出,手里拎着一个空的酒壶。
少年人一身简洁的白衣儒袍,洁净朴素,却有种淡淡的懒散感,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劲。
谢景行看着少年熟悉的脸,那是儒门弟子陆辰明。
陆辰明的面色在雪中显得异样的白,眼窝却带着些青黑。
视线扫过谢景行时,他并未认出,平静地转过眼,与小二说话。
“店家,来一坛子梨花白……算了,他不能再喝那么多,还是一壶罢。”
说罢,他从袖中取出一贯铜钱,数出酒钱。
“好勒。”对待常客,小二的招待很殷勤,“您坐好,我替您去沽酒,稍待一会。”
“你这小娃娃,倒像是个老酒鬼似的,一天一坛子酒。”说书人看样子也是与他相熟,打趣道。
“家里有人嗜酒如命,明明身体不好,瘾却很足,若是无酒,要闹我的。”陆辰明道。
说到家里人时,他眼神微微一软,言语之间并不像是嫌弃,反倒透着无奈:“非要喝了酒,才肯吃饭,说什么‘有菜无酒,不如没有’。”
殷无极眯起眼,看了看白衣少年抱着的一坛子酒,心里想。
以这拿酒当水喝的瘾头,他那家里人,该不会是……
“久病饮酒,病情只会愈演愈烈。”
谢景行见殷无极眯起眼,也对他的心思猜了个大概,继续试探那人的身份,温和道:“不如劝一劝那位家里人,教他以药物调养好身体,再适当饮酒。”
陆辰明一顿,转头看向谢景行漆黑的眼,只觉似曾相识。
他口吻和缓,道:“若是我劝得动,也不必日日出来买酒了。”
“在下略懂些医术,也颇擅疑难杂症,若是那位嗜酒如命的先生病情罕见,我甚至可以免了诊金。”
谢景行看着他朴素的白衣,对他的境遇有了大致判断,于是抛出难以拒绝的条件,道:“患病的那一位是你的什么人?”
“是哥哥。”少年犹豫了一下,道。
“比起梨花白,你那位哥哥,是不是更喜欢女儿红。喜着青衣白裳,性格刻薄易怒,嘴毒欠揍?”
殷无极声音醇厚沉郁,说到这里时,尾音有些微微上挑,似笑非笑道:“名为陆平遥?”
陆辰明看着他:“你认识我哥哥?”
殷无极不答,啧了一声:“不想认识。”
他们魔宫四人,平日里互相嫌弃,评价对方时,都不怎么说人话。
将夜成天喊他殷老鬼,死也不肯喊一声哥。
陆机人前对他敬重有加,背后天天损他,还没事闹罢工。
萧珩更过分了,高兴时当他是陛下,敬上几分;不高兴了,就整日声称要夺权篡位,坐一坐他的江山。
但北渊帝位空悬,萧珩摄政了百八十年,还是把他给迎回来,和丢烫手山芋似的还给他,说这活傻子才干。
陆辰明神情微微一凝:“你认识平遥哥?你们的关系很好?”
殷无极端起茶盏,饮了一口,道:“一个朋友。”
他说出“朋友”这个字眼时,很轻松,很自然,极是真诚。
谢景行特意看了他一眼,当年的殷无极在仙门独来独往,旁人都觉他性子薄凉,不与人深交,仿佛无人可以走入他的心里,留下丝毫痕迹。
等到离去时,他在仙门竟然也无牵无挂,没有一个朋友。
他叛入魔门,却能与人性命相托,并肩同行。
无论是将夜、萧珩,还是陆机,都陪了他快一千五百年,比起当年的圣人谢衍,在他身边的岁月更长。也就是这样的情义,让殷无极终于肯承认,世上还有朋友这种东西。
谢景行心里百味杂陈。
他想起当年的卦象,天枢、文曲、七杀三星环绕紫微帝星。
固然煞烈,但凶途中有峥嵘之气。
他明明知道这是一件好事,哪怕自己不在,也有人能拉他一把,要他不至于自毁,不至于疯魔至死。
可这种为他人留出的特殊,哪怕只是肝胆相照的友谊,却是让谢景行心中极是古怪别扭。
他开始不适应了。
等到风雪停了,他们一同前往城东陆辰明的住处。
那是市坊的一间窄屋,位于王都的贫民区,也是三教九流的汇聚地。
路上,陆辰明对他们说了自己的身世。
他自从母亲去世,就一人居住,依靠替人抄书攒下银子,读书学习。
四周街坊皆是市井碎嘴之人,有什么新事情,皆要议论许久。
这些日子,他们就在议论,老陆家那个命硬克死双亲的小子,最近捡了个断了腿的男人回来,围着他一口一个哥哥,俨然是将他当做了失散的亲人。
陆辰明说,他是在一个死胡同里,捡到被野狗围着的陆平遥的。
青衣书生双腿经脉皆断,无法行走,衣衫之上俱是血迹,手中却紧紧握着一本简牍,眸子却狠戾至极。
这些豺狗想咬死他,吃他的肉,只要他稍稍露出一点颓势,它们就会一股脑扑上来,渴饮他的鲜血。
受如此屈辱,他偏不死,他要活着。
如此僵持已经持续了两天两夜。
此地太过狭窄,人烟稀少,大雪几乎埋住他的残腿,他为了不冻死,哪怕发着高烧,他也决不能睡着,眼中泛出重重血丝。
直到第三夜,青衣书生听见这久无人烟的巷子中,有了人的脚步声。
少年走了进来,身着朴素的白衣,有种莫名的干净感,像是一只羽毛初丰的幼鸟。
他沉默地走到他的面前,蹲下身,却被书生用了三日夜磨出的锋利石块指着喉咙。
陆机发着高烧,意识迟钝,声音几乎哑了,字字带血:“你是谁?想要做什么?”
少年说道:“带你回家。”
陆机顿了一下。
陆辰明小心地避开陆机的伤腿,把他轻柔地背在肩上,把他从凛冬中救了出来,带回了家中。
然后,陆家就多了个断了腿的哥哥。
陆平遥明明长的俊,却总是显出些阴沉的病态,性格更是不讨喜,时而面上带笑,却让人觉得渗人,时而刻薄至极。
但凡是评判他那断腿的,皆要被他那张尖牙利嘴,说的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。
陆辰明性子淡漠,自己被嚼舌根时,他半点也不说什么,但若有人言语中提及他的兄长,却是次次动怒。
虽然知道这小子翻不出什么浪,那些街坊却莫名害怕他,不敢触霉头。久而久之,就不再说了。
这一趟,谢景行寻回了宗门小辈,殷无极寻到了臣子,已经算是运气不错,收获颇丰。
陆辰明在进入家中之前,先拢起袖子,对殷无极道:“平遥哥哥最近脾气有些不好,我先问一问,看他是否愿意见你。”
殷无极不置可否,任由他去了。
少年帝尊信心满满,对谢景行笑道:“本座都亲自来找他了,他敢不见我?”
谢景行没回答他,神色不定。
不多时,狭窄的小屋内响起一个清冽的男声,与陆辰明对话。听起来,倒是带着些懒懒的刻薄。
他冷笑道:“在下为人出卖,既然沦落至此,往昔同僚、友人、族人纷纷避之,又何来友人肯来此地寻我?”
“你过去,告诉他,早干什么去了!现在来找,管他是哪一路的神仙,都不见,给我轰出去!”
两人修为高深,耳目灵光,陆机的声音又故意喊的很大,他们哪能听不见陆机的逐客令。
殷无极:“……”
谢景行似笑非笑,看了一眼他,道:“陛下也有被臣子拒之门外的时候?”
殷无极神色变了几变,却笑道:“下属比较有个性,谢先生见笑。”
然后,他的眼眸阴沉了一瞬,嗤笑:“这是床板上躺太久,闲的,回头本座给他匀几坛子佳酿,再找点文书给他批,一会便好了。”
陆机治愈自身心理的方法,全靠实现自我价值。简而言之,就是工作狂。
谢景行慢条斯理:“你以为,我在夸你御下有方?”
殷无极:“……”
突然听出了些愠怒,他应该没惹到谢先生吧?
两人听到屋内的交谈逐渐激烈。
“他准确地说出了你的喜好与名姓,当真不见?”陆辰明的声音是少年的清润,“兴许是你的朋友未曾抛弃你……”
“不可能。”陆机冷笑道,“肯寻我的友人,没有。来取我项上人头的仇人,倒是比比皆是。”
陆辰明不赞同,道:“人并非都是你想的那么坏。”
陆机咳嗽一声,嗤笑道:“人之初,性本恶。”
陆辰明沉默良久,忽然问道:“在平遥哥哥眼里,我也是恶人吗?”
陆机看着少年失落的眼睛,一顿。
紧接着,混乱发生,碎瓷落地的声音刺耳尖锐,伴随着重物被带倒的响声,少年发出一声疼痛的闷哼。
陆机的声音颇为焦躁,厉声呵斥道:“谁要你多管闲事!”
灯火浮在窗花之上,更显朦胧。
谢景行一合纸伞,等不下去了,道:“走吧,进去看看。”
殷无极负着手,摇了摇头:“麻烦。”
他抬脚跟着迈了进去,神色显然有些凝重。
陆辰明本就把门虚掩着,谢景行象征性地敲了敲,见没有人应,就直接推开了。
殷无极一扫室内,却见青衣的书生摔下床铺,带倒了床边的碗碟,瓷片散了一地。
就在陆机摔下来的一刻,白衣少年却扑了上去,用手垫着他毫无知觉的双腿,却被碎瓷扎的鲜血淋漓。
少年硬是咬牙不吭声,跪坐在地上,黑凝的眼眸中流露出雏鸟般的濡慕来,执着地问:“没事吧?”
陆机的神色怪异又沉默,在烛光下忽明忽暗。
他几乎暴躁道:“你是傻子吗?”
少年垂下眼去看他的伤势,道:“不是。”
书生没有知觉的双腿被他及时托起,碎瓷片并没有扎入肢体之中。毫发无损。
陆辰明检查后,见没有伤口,才松了一口气,眸底浮着一层澄澈的欢喜,道:“太好了,没受伤。”
陆机实在不适应这样的关照,冷哼一声,道:“果然是傻子,我又不是你亲兄长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陆辰明很乖,点点头道,“我父母双亡,族中死绝,是独子没错。”
下一刻,他又毫不在意地道:“平遥哥晚上想吃点什么?”
“……”陆机头疼,这是个傻孩子吧,简直说不通啊。
谢景行又捏了捏眉心,白相卿对他说过陆辰明的灭族血仇,还隐晦暗示过,可能与魔宫有关。
这是在他离去后发生的事情了。这件事他不能去问殷无极,也不必问,了解陆机生平的谢景行,对往昔仇怨心知肚明。
所以,他不太想让陆辰明与陆机碰面,陆辰明这孩子平日也懒懒散散,看不出有什么太过激的情绪。
陆机这才舍得抬眼瞧了一眼他们,先是扫过谢景行的脸,无甚波动,又是在殷无极的面容上顿了顿,好像在回忆什么。
“我不认识。”他薄而锋利的唇抿起,扭头,对陆辰明理直气壮道,“辰明,把他们赶出去。”
“你确定要赶我出去?”殷无极笑了,却隐约带着些威胁的口吻。
“……”陆机的危机感提醒他,千万不能得罪面前这个少年。
殷无极抱着臂,上下打量他一番,用熟稔的口吻揶揄道:“陆平遥,你怎么混的这么惨?”
他的断腿覆在衣物之下,显得毫无生气。
枯瘦的手腕,苍白的病容与眉眼间的脆弱狠戾,虽然不能磨灭他天生的俊美皮相,却是让人觉得他色厉内荏,孱弱无依。
陆机没想回答他,阴阳怪气道:“初次见面,就打听旁人的过去,可不是君子所为。”
他欠的让人想打他,浑然没有后来魔宫丞相八面玲珑的模样。
谢景行见过的陆机,待人接物皆是无可挑剔。魔宫一群怪胎,他却在里面如鱼得水,也是需要实力的。
在这位瘦的脸颊都凹陷的书生身上,谢景行几乎看不出魔洲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的相才文臣的那风流的影子。
“飞鸟尽,良弓藏。狡兔死,走狗烹。对如今为人背叛,一蹶不振的你而言,那是你过不去的心魔,当然不肯让旁人打听了。”
陆机被说中心事,勃然大怒,道:“你说什么?”
殷无极含着笑,语气如春风般和煦,却句句扎心扎肺:“说你知道的太多,却又孤傲不群,不肯与浊流为伍。更是不肯被人利用,被认为没有价值……怎么样,被背叛的滋味很不好受吧。”
陆机沉下脸色,咬牙切齿:“阁下何人?”
殷无极挑眉:“你猜?”
陆机的记忆停在一身傲骨被生生折断的时候。
那是骄傲的天才生命中最迷茫,最黑暗的时刻,虽然堪堪捡回一条命,但他双腿经脉被废,灵脉不通,更是一腔赤诚与抱负付之东流。
他时而暴怒,时而压抑,郁郁不得志;时而哀叹自怜,叹息自己满腹才华无人赏识;又时而大骂世人都是瞎子,却不料,自己在旁人眼中才是疯子。
若不是遇到了殷无极,让当年潦倒的书生看见了抱负与未来,他恐怕是不知会死在北渊洲的哪个角落,从此化为无名的墓碑。
若他死了,这史家,恐怕也就真的绝唱了。
殷无极看着他因为酗酒而颤抖的手腕,明白他的颓废与不得志心境到底从何而来。
他绯色的眸光流转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激将道:“陆平遥,你也曾是一字千金,怎么,现在竟然连笔都拿不起来了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