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论殷无极的识海回响如何惨烈, 谢衍都该待在水面另一端。他没有立场越过这道区隔识海的天堑。
倘若相见两不言,他又该以何种面目面对崩溃边缘的情人?
是以这名不存实也亡的师徒名义, 还是以这遭人憎恶的仙门之主身份?
“我无颜见他。”谢衍连发声都哑然,唯有低眸,看向镜鉴的倒影。
波光粼粼,水面照出他如沉寂雪光的容颜。
他甚少这样审视自我,才忽然觉得陌生。
修道之途狭窄,人生亦不是旷野。
谢衍多是目视前方,执炬迎风,直面霜雪与寒冬,甚少回头望。
他总是很忙碌, 或是观照未来,或是俯瞰人间。他需要抉择的事情很多, 五洲十三岛, 多半依赖他, 他也几乎从不停下来。
谢衍是天下至圣, 是仙门之主。
在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力时, 他也得担负起仙门的一切, 无论荣光或罪责。
此次北渊横遭妖兽屠城惨祸, 仙门的影子挥之不去。根据北渊的证据, 谢衍已有推测。
仙门内部矛盾外溢,有人妄图挑起仙魔大战。
仙门组织偏松散, 修仙强者更难制约, 谢衍管不住所有人, 只能用道德与法律约束,最大程度地限制。
仙门太大了,纵然他再如日月齐光, 也终有阳光照不到的阴影。
这样不满仙门现状的修仙者亦有许多,或是不服他的决策,甚至意图从战乱中博取私利。
在和平时代,他们或许还有所顾忌,虽有不忿,但对圣人还算听从。
既是怕圣人惩戒,又怕在仙门陷入声名尽毁,孤立无援的境地。
但是在战火与灾祸降临时,圣人先力主治水,又逢墨、法两家宗主因天灾陨落,中洲权力真空扩大。
随即,南疆又驰船扰边,唯圣人坚守战线,不及休养,竟是一肩挑。这有多辛苦,全仙门都看在眼里。
同时处理这样的困境,已非人力可及,但谢衍依旧扛住了局面。
在有人感慨圣人是何等无所不能时,也有人注视到,饶是圣人,在这等高压之下,也露出疲态了。
一寸的裂缝,就足以撼动坚不可摧的神话。
这千载难逢的时刻,他们虽心怀畏惧,亦有野望滋生。
他们望着谢衍的背影,觉得也不是不可撼动,心想着:还不够。
离真正杀死圣人谢衍,还差一场战争。
身在识海之中,耳畔的风声已经不清晰,谢衍如今不能依靠卜算天机,却还是冷静推测着阴谋的轮廓:
“仙门和北渊关系转差,摩擦不断,但盟约并未真正取缔,尚有正常通行交流的渠道。因此,也未真正把对方列为敌人。”
“所以,有人利用魔修与仙门之间尚存的惯性,幕后者将内奸埋伏入启明城,引来北渊兽潮袭城,意图点燃仙魔的导火索。”
仙魔这个时候还未曾打起来,靠的全是一圣一尊的克制和情面。
可是局面依旧十分危险。北渊内部武力膨胀,仙门待魔修亦有鄙薄积怨。
只要添一笔血债,北线的战火,就会瞬间燎原。
至于北渊兽潮为何被引动,天道又扮演了什么角色,谢衍虽然封印了天衍之术,心却如明镜:
“天道只是一把刀,但是借刀杀人者,在仙门内部。”
倘若仙魔大战能带来黄金万两,就永远有火中取栗者。
谢衍的改革尝试了千年,固然有些成效,但他修补的也只是仙门这座华美宫殿的表面,却更换不了横梁砥柱。
正是什么都掣肘,什么都困难重重,圣人这个厉行改革者才这样遭人憎恨。
他若不死,无人可以攻陷仙门;他若不死,也无人可以从他的光芒下出人头地。
他若不死……
谢衍轻轻一叹,最无法推算的就是自己的命运,“仙门矛盾外溢,有人借此离间仙魔盟约,挑动战争。此为阳谋……吾作为仙门之主,亦有失察失职之过。”
谢衍没想过、也根本不兴得为自己找理由。
他若是说几句不知情,不堪重负,或是未能及时察觉仙门内乱的倾向云云。
固然也是句句真话,却显得器量狭小,怕事畏难,担待不起圣人赫赫之名。
何况,仅是如此推说,他就能博得殷无极的理解,教他忍气吞声地揭过北渊承受的血与泪,继续配合他维持仙魔脆弱的和平吗?
不可能。
人非草木,有血性,有脾性,也有爱恨。
复仇是人性使然,何况是民风尚武的魔修。
殷无极现在彻底被北渊内部迸发的仇怨架了起来。而且因为波及凡人,他心中必然有对仙门的恨意,也会倒向战争一边。
谢衍静静料想,他不日就会宣战。
是时局在推动帝尊点燃战火,挥师向南,复仇之剑指向仙门。
圣人亦如是。
他若不卸职,就是仙门本身,仙门不会允许仙门之主向魔修低头。
谢衍就算查出了真相,告知了殷无极是何人挑拨仙魔盟约,那又能如何呢?
能彻底改变局面吗?或是,能阻止这场战争吗?
不,阻止不了,没有英雄或是领袖能够完全主宰历史的走向,他们顺着时间往前走,逆流而上的人,终究会被吞噬。
北渊想要崛起,合该有一战;
想要复仇雪恨,也合该有一战。
谢衍明知道殷无极是怎样的君王,他不可能阻止他的决定,也无力阻拦浩浩汤汤的浪潮,却仍然想要见一面他,当面向他陈情。
他没有指望博得理解或是原谅,仅是说一番话而已。
谢衍这样安静地想着,犹如沉默的雕塑,观照着识海的镜鉴。
忽然间,他透过水面看见了另一人的面庞。
明明是双修道侣,识海都连着,却无人敢逾越一步。
看见对方的身影,却沉默。
忽然间,殷无极打破沉寂,“圣人在识海观照,举棋不定,所为何事?”
他的声音淡漠:“……是想要与本座当面谈判吗?可惜,已经不存在这样的空间了,所以本座拒了圣人的信件,以此明志。”
他在水面倒影的美丽面庞,神情堪称空白,或许不知该用何种面目与旧情人相对的,亦有帝尊一个。
谢衍久未听到他的声音,一时怔住。
他往日沉稳执剑的腕负在背后,此时一颤,好似想要隔着水面,触碰抚摸情人的脸。
可这样太缱绻,不该发生在即将对抗的宿敌之间。
“圣人不是想找本座当面叙话吗,怎么,又无话可说了?”殷无极收敛情绪,停了停,望向他。
谢衍本不该做多余的解释,那毫无意义,但他还是做了无用功。
“不是我。”谢衍垂眸望着水面,执着向他解释。
殷无极露出哑然神色,似乎未料到谢衍开口,不是与他谈判或是说服,仅是解释。
他随即颔首,“我知道,这种卑劣阴谋,不是圣人的作风。”
谢衍固然用谋略,但都是坦荡荡的阳谋,教人避无可避。殷无极出自他的门下,所以根本未曾怀疑,这必然不是圣人手笔。
“本座从未质疑圣人的道德与品行。君子有所为,有所不为。”
殷无极绯眸如焰,深深看去,似乎在克制着向他迁怒的情绪,道:“这样的信任,我与圣人之间,还是有的。”
好板正好疏离的语气。
谢衍听的心头如针刺,却还是强行忍着,轻声道:“我若是向帝尊承诺,定会查明始作俑者,还北渊百姓一个交代……如今,还有用处吗?”
殷无极无言。
谢衍从窒息的沉默中得到答案。
殷无极了解仙门的顽固与傲慢之处,赤眸宛如凝血,道:“圣人此言,着实天真的不像你。哈,真是好笑,就算圣人查出挑起仙魔大战的始作俑者,仙门难道就能真正刀刃向内,整治内部,向北渊交出罪人吗?”
“……”谢衍确实无法回答他。
“不如说,仙门根本不会承认,这是仙门的过错。”殷无极嗤笑着,笑容里有着对这等所谓“次序”淬血般的厌恶。
仙尊魔卑,这样根深蒂固的阶级之分,让道统也分了三六九等。和平时期尚不会这么明显,但此时……
若不是魔君兵临城下时,没有仙修会允许“仙门”这个共同体低下高贵的头颅。
就算主张者是圣人,也会被打上与魔有染的污名,推下神坛。
谢衍却不是怕事者,在大局之外,他亦有着坚持,道:“即使陛下觉得于事无补,我还是会去查。并非为了阻拦陛下的决意,而是枉死之人需要一个真相。”
谢衍此言不是作为一名掌权者,而是对公义的最后坚守。若他不肯做,在殷无极的对等报复中,掩在幕后的人,或许在乱局中再难浮出水面。
无意义也要做。何况真相怎么可能无用,总有人在等待着一个答案。
这回,殷无极动容了,他道:“搜魂的结果,本座会通过隐蔽渠道转交圣人。望圣人守诺。”
即使如此难看的收场,他们还在竭力保持着君子的不言之约。至少,没人在识海中动手。
好似仙魔大战的裂痕还没有将他们隔开天堑。
可谁也不越过这道识海的屏障,两人心中,难道不清楚吗?
这场照面之后,很快就会成为敌人。帝尊若是向仙门宣战,必定会彻底封锁识海,圣人亦会。
这样短暂的对话窗口,或许是情绪失控中的殷无极刻意留下的。
“别崖。”在帝尊转身之前,谢衍唤住他。
殷无极微微侧眸,明知不该迁怒圣人,但他快克制不住心魔的狰狞面目,绮丽的魔纹漫上眉眼,仅是回眸,就是杀戮的邪魔之相。
他用手抚过面庞,掩藏这无差别的恨意,让神情逐渐回归冷淡,“圣人何事?”
谢衍今日的种种表现,很不理智,甚至还问了很多无意义的问题。他本不是这样多情的人,又何必……
在与圣人剑锋对决,暴露修罗杀相之前。
他们师徒,最好不见。
枕边人改换面目,生了仇怨,乃至相杀至死。这狼藉的千年又该如何撰写。
他要挥师南下,但是他的授业恩师,绝不会放他过去。
要杀他吗,还是技不如人,被他杀死?
对他挥剑吗?
他的神智消磨着,头顶亦然悬着随时落下的剑,他还能撑到何时?
还是,待到他完成复仇后,他会在谢衍公正无私的剑下,寻得他夙愿的终结?
在他思绪纷乱时,白衣墨发的圣人伸出右手,穿过识海的水面。
空间在此倒错,照他们毕生如镜鉴,那样相似。
“别崖。”谢衍的声音很温柔。
他甚至还隔着水面,轻抚他覆盖魔纹的脸庞,好似要克制不住地拥抱他。
却是镜花水月。
“谢云霁,你……”殷无极的牙关也在轻颤,他实在遏制不住这股灵魂的颤抖与悲鸣了。
似乎察觉殷无极赤红瞳孔的动摇,谢衍白若簇雪的指尖,勾勒过他的眼睫,缓缓摩挲。
这样隔着水面的相望不闻,谢衍的唇畔溢出一声叹息。
这股悲叹,是对命运的吗,还是他已经预见的未来?
他们明明那样痛,师徒相杀之时,也要杀至一人寂灭吗。
“别崖,若你毕生寻求巅峰一战,我亦会向你,致以最高的敬意。”
“倘若你恨我,执起你的剑,穷尽毕生所学,来挑战我。”
谢衍已有决意,他甚至在无意识地微笑。
作为师长,即使到了相杀之时,他还在教他的徒弟毕生最极致的一课。
“超越我。”谢衍倾身,用力握住殷无极还在颤抖的腕。
目光穿透他的表象,他的心魔,他最隐秘的不堪的欲望。
“……你来杀我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