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于本次与魔道谈判, 仙门内部的意见其实是有分歧的。
仙门虽然以圣人为尊,但本质还是松散的宗门组成的。“仙门”的概念,让一切修仙者认可并且遵循其中规矩, 才凝聚在了一起。
为了守住这种“道”,他们排斥一切不符合“仙道”的做法,将其斥为“邪道”, 将离经叛道的存在剔除出仙门。
这样的模式固然能够包容下无数道统迥异、地域各异、出身不同的修真者, 要他们为同样的仙门利益而行动,但是也有一个弊端——内部山头林立,不好管。
即便是圣人谢衍, 拥有让仙门信服的威势与力量, 也只是被“尊崇”而非“服从”。
他站在仙门的至高处,搭起外儒内法的框架,唯有似春雨溪流润物无声的改法, 才不会激起仙门的激进反对。
而仙门的山头林立依旧严重,即便是在谢衍的基本盘儒道中,与魔道的谈判也引起了此起彼伏的不满之声, 只是碍于谢衍威势, 不会表露在明面上罢了。
问题固然压下来了, 但也必须解决, 若是上有框架,下无执行,仙魔破冰就是空中楼阁。谢衍的身份也不能用粗暴手段勒令服从,于是干脆在来谈判的团体中下了功夫,各个派系皆有名额,其中,自然不乏异见者。
有人发言, 谢衍略略瞥去,只见那名修者名为严先师,正坐于仙门座次的一角,双手拄着蛇头拐,双目如鹰,瞪着新兴的帝尊一派,目中仿佛有仇怨。
正是在上一次仙魔大战中,遭受到上任魔尊突袭,门派损失惨重的苦主。
与魔道世仇在身,众人皆知,并没有人打断他的发言,他冷笑道,“今日魔道求到仙门头上,老朽只是提议魔君为圣人舞剑助兴,表达对师长的敬意罢了,有何错误?”
“难道贵为魔君,就能目无尊长,蔑视师恩?”
他其实也知道,如今来访仙门的帝尊一行,并非当年攻他门派的魔修。甚至,当时权势煊赫的大魔,有不少都死在了殷无极手上,但这并不能改变他对于魔修的天然憎恨。
严先师虽与魔道有仇怨,但修行千年者谁会是蠢人?圣人容他说话,却不容他直接破坏谈判,只得从一些细小的方面找茬,打压魔君,意味着涨仙门脸面,谁也无法指摘。
“严老此言差矣。”陆机也并非善茬,上前一步,字字夺人道,“今日是仙魔至尊会晤,而非叛门弟子与往昔师长相见。今日,二位至尊坐在这里,是为天下修者与黎民百姓生计着想,天下之道,应当让位于纲常之序,严老,偏狭了!”
殷无极叛门时,陆机还是仙门世家子弟,对于圣人弟子叛门之事也颇有耳闻。不过当时他不知内情,恪守史官传人的严谨态度,他未曾对此有过任何评论。后来到魔门时遇到殷无极,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。
严先师冷哼一声:“古语有云,百善孝为先,昔年圣人的抚养之恩,儒门的提拔之情,帝尊莫要以为在北渊称帝,便可数典忘祖。”他一捻雪白的胡须,又道,“一屋不扫,何以扫天下!若连师长都不尊敬,魔君又如何治一道?”
殷无极过去的身份,在新一代中几乎无人知晓。但是旧一代各宗长老还没死绝呢。
昔年无涯君在仙门也是独一份的天之骄子,孤高桀骜,目下无尘,在圣人地位还没有这么稳固的时候,他就是圣人门下的一头疯狗,谁没在他手中吃过亏?
看向分庭抗礼的一圣一尊,这些被遗留在旧时代的仙门老人,既因为后浪如潮而警惕,又难信这昔年师徒彻底决裂的消息,疑心圣人心有偏私,不乏试探之意。
“数典忘祖?”殷无极轻笑一声,放下手中金盏。杯中的琼浆仙酿骀荡波光。“今日再提往昔师徒情分,又有何意义?年轻一辈不知晓,难道你等不知个中内情?圣人早已于天道之下,一剑斩断师徒之缘,与本座,可谓是‘恩断义绝’。”
谢衍不置一词,只是阖上眼,神色无波无澜。
“昔年本座落魄潦倒时,仙门全线动员,同仇敌忾,那千里追杀的盛况,本座还记忆犹新啊。”殷无极再端起酒壶,注满酒液,唇畔依旧笑吟吟的。
他撑着下颌,道:“而今日,仙门与魔道坐在这里,并不意味着本座忘记昔日恩怨,而是视尔等如蝼蚁浮尘,不欲计较罢了。”
“还是说,仙门都是这般脑子不清醒的东西,事事以宗法、纲常、恩怨为先,眼皮子浅,看不见半点格局?”
严先师语塞,黯然退去,不再说话。
玄袍的帝尊哪会在乎这般人微言轻的挡路者,总归不过历史车辙碾过的蝼蚁,他笑着掀起眼帘,赤眸一阖一睁间,铺天盖地的威压骤然袭来。
殷无极扬声,烈烈如狂:“诸位,时代变了。”
内部矛盾,谢衍的位置是无法阻拦的,也不欲插手。
见严先师碰了一鼻子灰,在第一回合落了下乘,白衣孤寒的圣人才不紧不慢地开口,声音清冷如雪:“初登尊位,天下皆在掌中,北渊魔洲确实是帝尊的时代。”
圣人金口玉言,承认了帝尊的地位。陆机身为史官,连忙记载:“仙魔初次会晤,圣人盛赞帝尊。”
随即,谢衍轻轻一顿,轻笑,“但是想要在吾面前,宣告这一个时代的结束,是不是早了些?”他抬起手,“五洲十三岛,可不止是帝尊,一家天下!”
说罢,属于圣人的威压陡然升起,那股极为压迫的力量差点在瞬间压服了在场所有人,轻轻松松便迎击了帝尊的威压,与之分庭抗礼。
甚至,还有隐隐压过一头之势。
在仙门一侧记录的为百晓生陆家,为史官陆家分支,奋笔疾书:“会晤中,圣人申饬帝尊,言‘改朝换代,为时尚早’。”
歌舞早歇,中间地带早已清空,仙魔形成泾渭分明之势。
谢衍的长发无风而飘飞,白衣微扬,面若深水寒潭寂静,坐姿却不动如玉山,就好似他是此界最高的险峰,最壮丽的传奇。
与他相对而坐的殷无极,玄袍上龙纹宛如游动,背后腾起黑色的龙气。他神色凛然锐利,单手按于剑上,垂着的冕旒也随着腾起的气流而飘动。
“本座所言的‘时代’,并非在说圣人时代的终结,而是在讲——旧时代的落寞。”
在一圣一尊威势相撞的那一刻,斗法早就已经开始了。
殷无极依旧正襟危坐,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皆有些压力的朝臣,握紧了手中无涯剑,再提了一个级别的魔气对抗谢衍。
很快,黑色龙气腾起,在他的护佑下,魔宫群臣的脸色好看了许多,皆崇敬感激地仰望如日之升的君王,可以挺直了腰板,面对处于优势的仙门了。
见仙门众人神色不好,圣人指尖轻拨,宛如虚空调拨星轨,清新的灵力便在己方涌流,宛如甘霖与春风,与帝尊龙气护佑的魔宫使臣,一白一赤,分野明晰。
殷无极顿了片刻,又笑道:“何谓旧时代?将宗族血缘奉为圭臬,蔑视寒门子弟!派系门阀逼人,裙带相连,未有能者居之,天下为公!把持进阶通道,压制后进、打压异见,只因——非你族类,其心必异!”
“这样的旧时代,北渊洲已经走出,而仙门呢?”殷无极环顾圣人周围仙门修士,半是青年才俊,半是苍老衰朽,笑道,“看来,是没有。”
殷无极追忆起当年入魔后,曾闯入仙门大会时的一番暴论。他那时心怀一腔悲愤孤勇,举目望向四周,无形的压力层层压到他的肩膀上,如同一人对抗全世界。
而今日的他高居尊位,往昔蔑视于他的长老宗主,如今皆不敢打断插话,只得听他训斥。
哪怕是强如仙神的圣人谢衍,也得在此凝神静听,重视并且分析他的每一句言辞。
待他说罢,才陆续有仙门长老回过神来,涨红了脸,哪怕他们内心十分过激,却不敢当面叱骂,只得说些不痛不痒的词。
“帝尊……此言荒唐!”
“屠戮氏族,杀心过盛,蛮不讲理——”
他们说的不着四六,却在帝尊的威势面前,半点也不敢大声说话,哪有面对当年孤身入魔的少年时,满脸堆着的狂妄。
而圣人一脉则是规规矩矩,在谢衍不发话前,皆不发一言。
果不其然,谢衍笑了,这回是真如冰川解冻,那拂过山海剑的动作,也显出昔年的骄狂来。
“帝尊当真是……大言不惭。”谢衍的手指不紧不慢地敲击着剑柄,道。
“众人皆知,帝尊踏着血与火登上尊位,笃信力量就是一切。但世上之变革,有时如钢之坚硬,有时似水般无声;有人逆水行舟,有人随波逐流。最重要的,是知道自己在何时代,从何而来,去往何处。”
圣人之言果真精辟,百晓生立即伏案记载。
“愿闻其详。”殷无极停下拭剑的手,从容看向谢衍,笑道。
这场谈判,精细的环节早已在前面谈完,仙魔之首会面,并非是为了敲定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,而是从价值观上,寻找可以弥合往昔鸿沟的点。
“今日,仙魔两道搁置前嫌,在此论道,为的不是谈往昔的仇怨,而是谈五洲十三岛的未来。”谢衍轻笑一声,道,“吾等来此,是为变革,而非守成。”
“北渊洲已然天翻地覆,若仙门仍然墨守成规,如何跟得上这时代?”
他话锋又是一转:“而仙门之事务,祖宗之古法,如何变,变什么,何时变,何须帝尊指教?”
白衣圣人率先搁下剑,转而拈起置于桌案上的一枝怒放红梅,轻轻点了点正争锋的灵气与魔气,花随灵力而流,让互不相让的沉重压力,也渐渐缓释下来。
见谢衍收手,帝尊顺势下了个台阶。争端化于无形。
“依圣人之见?”殷无极目的达到,也不在“时代”这一论题上与圣人纠缠。仙门事务,谢衍自有章程,他看不透,谢衍也容不得他插手。
“仙魔争端,老生常谈,暂且搁置。你我私人仇怨,此时不提。”谢衍以花枝划出了个半弧,就给他圈定了一个话题的方向,神情依旧古井无波 。
“今日题中之义,非利、非权、非仇、非怨,唯有天下苍生。”
白衣的圣人神情淡漠如烟,明明端坐于殿堂前,却如坐云端,俯瞰红尘人间。
“非我,忘我,无我。三重境界,此为大道之行也。”
“望,帝尊自勉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