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圣人闭关谢客了。”
“明日便是一年一度的论道大会, 圣人怎么会突然闭关?”有弟子见到风飘凌路过,连忙叫住他,“风师兄留步。”
“有什么事?”风飘凌闻言停住。
“风师兄, 法家韩宗主专程来请圣人, 圣人也答应了, 他怎会在这个节骨眼闭关……”
“不是你们该问的。”风飘凌神色骤变,然后匆匆离开。
冬雪时节, 微茫山银装素裹。圣人的起居之所位于后山, 典雅秀致,一山一水都显出此间主人的品味。
风飘凌将剑置于膝上, 看向已经紧闭谢客的门扉, 带着几分忐忑为他守门。圣人闭关之时, 就算是亲传弟子也不能擅入。而这次闭关,他并未留下一言半语, 风飘凌情急之下,只能以圣人悟道为由搪塞。
就在风飘凌在外徘徊时,盘腿坐于暗室中的白衣圣人却双眸紧闭, 进入自己的识海之中。
在感觉到识海的链接不对劲时, 他便卜算过一卦,结果却是大凶, 让他心都提起来了。而当他尝试闯入殷无极识海时,他却发现他的识海单方面对他关闭了。
殷无极似乎也是在心神大乱之下封闭自己, 就算关闭及时,几分溢散的赤色龙气还是逃脱束缚, 来到圣人的领域乱窜。
谢衍扬手,那红色的雾气被他攥在手中。
这是地脉龙气,已经几乎疯了, 破坏性极强。谢衍捏散一缕龙气,却发现元神的手心透出些许灼烧后的模样。
龙气实在霸道,倘若任凭这种力量在他的识海横行,他怎么活?
谢衍按捺住内心的焦躁,孤身站在识海竹林间的深潭前。
原先,他穿过这片镜面的湖,可以来到满是凤凰花的水泽之中,从树下抱起他笑靥如花的少年。
平日无事,殷无极甚至盼着他来。而当他意识到危险,却更是不愿影响他,才单方面斩断联系。
谢衍只能尝试着去用灵力重新打开通道。至少,要把这些鸠占鹊巢的龙气给驱除出去。
“遇到什么了?居然疯到去尝试容纳龙气,殷别崖,你嫌自己命长?”谢衍虽然极怒,但那张清寒的面容之下,是一位师父的忧心如焚。“……真是笨蛋徒弟,遇到危险了,向我求助啊。”
谢衍管了他那么多年,本以为自己会习惯他的离去。但无论是五十年刻意的不管不问,还是后来的十年魔洲不伦,乃至尔后,别时藕断丝连,相遇便一触山动,火星四溅。殷别崖早已成为他割舍不掉的存在。
师尊护着徒弟,那是一件不需要任何犹疑的事情。
谢衍将山海剑从背上取下,双手握着刺入潭水之中,激荡起一片清波。
没有回应。对面是一片死寂。
“逼我用极端手段强闯你的识海吗?”谢衍自言自语着,双手一展,红尘卷便在他手中展开,“红尘道!”
“谢云霁,你想好了?元神化身倒是无所谓,不过是一个与本体相连的虚影,就算坏掉,也不过是修养一阵,伤不到元气。倘若你用元神本体闯他者识海,却不小心死在他的识海中,元神可就回不来了。”
红尘道在他识海中依旧是五六岁小童的模样,声音稚嫩却无情,“你知道侵占他识海的是龙脉之气,圣位都不一定全身而退,你还要去?”
谢衍没有回答,只是拂衣振袖,缓缓走进了寒潭之中。
他的长发束着儒冠,白衣如雪,明明如此典雅孤寒,但当他浸没的一刻,却见那寒水之中,圣人近乎颤抖的漆色瞳孔。
“你在愤怒?”红尘卷歪了歪头,问道。
“我在害怕。”谢衍教红尘道情感时,一向坦诚。他并不在无情的道面前避讳自己内心的想法,“我畏惧的并非是死亡,而是失去。”
“如果他真的死了,你这次又会做出什么事情呢?”红尘卷道,“你这样害怕他的死,当初为何要把他放入北渊洲呢?”
谢衍不说话,只是攥紧了剑柄。
这一刻,他甚至在后悔,自己当初未曾把他的双翼折断,困在自己的身边。哪怕代价是殷无极永远的憎恨。
“也罢,送你去吧。”红尘卷自言自语道,“谁叫他是你的劫数,而你是我选定的人呢。”
*
萧珩从启明城疾驰而去。
他把狼王军精锐分成两队,一队轻骑快马,随他奔赴九重山,一队由副将带领,留守启明城。
因为他是要去危局中捞人,几乎是疯了一样地赶路,日夜行军不带辎重,把常速三日的行程足足压到一日,部将抵达九重山下时,连魔兽都累死了一批。
萧珩勒马立于九重山下,只见一条通天之阶,雾霭蒙蒙中,隐有血气弥漫。他正凝神观察地形,去前方探路的魔兵来报。
九重山现在已是只进不出的死地,天雷响了那么久,连龙脉都在震动。怎么看都不像是无事发生。
“将军,是北南统领的信使。”
说罢,他引来一名个头小,但是极擅隐匿的卫士。
他遍体鳞伤,好似是从战地逆行,一见到萧珩,死灰的眼睛登时一亮,俯首便拜,道:“萧将军,九重山有变 ,城主迟迟未归,北南统领在半日前决定上山接应,结果、结果山上……”
他哽咽了一句,“已是战场,六名大魔的部将,在满山围剿启明城的战士,听闻,城主被囚于九龙殿中,被龙脉侵体,正生死未卜。他们口口声声说,要等城主被龙脉抽干,再对他……”
萧珩握着缰绳的手背绷出青筋,咬着牙,平素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要撕裂谁的可怖。
“你说,他们要杀谁啊?”他的琥珀色瞳孔几乎变为狼瞳的形状,野性与狂暴涌动在他的轻甲之下。
“谁敢动主君一下,问问老子的枪!”
他凝望着天幕之下的九重山顶端,神情却可怖如鬼神。
“将士们,怕不怕死?”萧珩倏然道。
“生死随将军!”魔兵们齐声应和,声震层云。
“我一向审时度势,若遇到不值得跟随的主君,要以我为马前卒,以你们的命为草芥,那我必定背主,或是见死不救,或是背后一刀。凡我叛过的主君,如今都已在北渊成为荒坟野草。”
“于是天下人常说,我萧珩狼子野心,从无忠诚之心,可以利用,不可信任。”萧珩轻嗤一声,道,“我永远会被当做利刃,当做排除异己的炮灰——那也无妨,只要钱给够,什么妖鬼神佛,我都能打他娘的。”
“本该是这样的。”
狼王军听着他的话,默默不答。
他们随将军一同征战,最知道萧珩在乎的是什么,一直在找寻的,又是什么样的主君。
他将落草为寇的魔修组织起来,将散兵游将发掘出来,把他们凝聚在狼王的旗帜之下,领着他们四处征伐,如幽灵般神出鬼没,最终以累累战功,成为一支令人寒胆的势力。
作为将领,他无论投效哪一位大魔,他最在乎的却并非主君,而是自己的兵,没有人能够受得了这种不绝对的忠诚。可又因为这种纽带,他才能成为狼王军的魂。
而如今,他们的魂终于找到了愿意效忠的对象,甚至甘心解甲屯田,从征战天下的恶鬼杀神,成为被驯服的狼王。
“但是这一回,我不打算叛主。”
“真讽刺,我这种人,居然还有为了谁千里行军,生死一掷轻的时候。”
他当久了魔修,本以为自己早已经足够冷血。
但萧珩认识殷无极,已经太久太久了。
他们从还是凡人时便相识,他们一人拜入圣人门下,平步青云。一人流落魔洲,受尽白般屈辱苦厄。
本以为此世不会再相见,却不料边城相遇,又逢知交,依旧能够一杯酒诉尽平生豪情与柔肠。
又不料战场相遇,天之骄子会剑下纵他,哪怕为此被仙门诟病为叛徒。
启明城数年风雨同舟,早已让曾经亦敌亦友的他们,成为了生死之交。
除了殷无极,没有一位主君敢对他许诺“我若为君,你便为帅”“若我变了,你来叛我”。
殷无极是一团热烈的火,不顾一切地烧着,哪怕燃烧的是自己。
受着这样的明亮吸引,无数人渐渐跟在他的身后,而萧珩守在他的身侧,用枪挑掉所有袭来的刀枪剑戟,挡住四面八方的凛风。
他也曾抱着臂,漫不经心地宣称:“想要杀你的人,得踏过我的尸体。”
殷无极当时只是一笑,以为他是端着大哥的架子,说些不着调的浑话,纯属占占他便宜。却不清楚,萧珩的许诺,却是比谁都认真。
将军银甲红袍,端的是英俊萧疏,面容上却是沉沉的肃杀之气。
“山上少说有六名敌对大魔,此去我也不一定能活着。所以,如果怕死,就现在放下武器,原地转身。我不会逼你们与我一同赴死。”萧珩转过头,看向他一手带出来的队伍。
没有一个人离开,他们抬起头,常年在盔甲之下面容模糊的脸,终于能看的清晰,是那么坚毅。
“将军到哪里,我们便跟到哪里。”
“我们为将军效死。”
萧珩叹了口气,却是笑了:“真是一群倔骨头。”然后,他又旋身看向天劫之上,已经闻到风中的血腥气味。
他仰天大笑着,向着天公轻蔑地举起红缨枪,道:“兄弟们!随我杀上九重山!教他们尝尝我们的厉害。”
“狼王军——战无不胜!”
*
萧珩离去后,启明城中的守军,已经被迅速调集。
渡劫大魔与大乘魔王不在,启明城空门大开,正处于建城以来最脆弱的时候。他们必须要打起十二万分的警惕。
凤流霜正在把风雨楼的探子化整为零,散入整个启明城中。柳云天将城防力量加强了三倍,程潇也在发动商会调集物资,一切都是以战时为基准。
萧珩走后半日,柳云天在轮换巡防时,从城墙之上眺望到远处滚滚的黄沙,心中便重重一沉。
他看到了那飘扬的战旗,一个篆体的“蓝”字。
那是城主的死仇,大乘魔王蓝岚的旗帜。
“狼烟起。”
城墙上的烽火被点燃,然后是四面的城墙皆传来遇敌的号角声,如同悲鸣,萦绕在启明城上空。
“兵临城下啊……”柳云天看向背后平静中蕴满生机的城池,再看着城下嗜血的兵戈,哪怕已有鏖战至死的准备,却也忍不住感到一阵绝望。
大乘魔王亲征,这座城池,即将迎来至暗之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