为首是个黄衣男人, 抖开悬赏令,高声念道:“儒宗纹饰,白衣书生, 这与悬赏令都对上了。”
有人也展开画像对比, 指着谢景行, 道:“金丹期,他就是那个圣人弟子!”
“兄弟们, 咱们铁定没找错, 这可是条大鱼, 绝对不能放跑了。不但有赏钱拿,等到盘问出圣人洞府的下落,咱们还能一起分宝物, 稳赚不赔的买卖!”
谢景行见他们目标明确, 上前一步,尔雅道:“不错,在下圣人弟子谢景行, 诸位何事?”
灵流围绕谢景行身侧, 白衣纷飞如浪。他抬手挡住身后儒宗弟子, 玉笛一转, 厉声道:“还不走?”
在第一场大比开始前, 谢景行曾制定过数个方案,其中就有最极端的情况。
若是遭遇数倍于他们的敌人,谢景行断后,由风凉夜带着年幼的弟子们突围, 确认安全后再重建联系,约定汇合。
在制定时,面对风凉夜的小小反抗, 谢景行展现出与阅历不符的极度强硬。他毫不留情地道:“我有圣人遗泽,自有脱身之计。你有什么?孩子们有什么?留下就是累赘。”
风凉夜咬牙,似乎在痛恨自己的无力,元婴期还是太弱了。他道:“小师叔,您千万小心。”
说罢,温和的大师兄转过身,与雏鸟般的师弟师妹们结阵,向谢景行指的方向突围。只要遁入密林,就可以利用地形甩掉敌人。
面对四方攻势,谢景行赫然挡在他们面前,病骨轻盈,弱不胜衣,却守住唯一出路,屹立的姿态,巍然如无言山脉。
这是一位贯通古今的宗主,对于宗门小辈的回护与关爱。
“九歌·大司命。”谢景行将玉笛横在唇边,一声吹裂。
灵气调动到极致时,他白衣如雪,发丝飞扬,眼如寒星冷冽,好似当年的天下至圣。
在风凉夜等人加速撤离时,殷无极却在向战地逆行。
他玄衣广袖,腰间悬剑,步履悠然,好似行于陌上看花。但他的眸光流转间,看的却是一簇簇的血花。
但凡接近以殷无极为圆心的五步处,皆会炸成血沫,最腥烈,最艳丽,似黄泉道中炽烈盛放的幽冥花。
这般做派,让殷无极宛如移动的冰冷死神,人人皆避,连场地都清了干净。
“无涯子道友敢折回,不但是艺高人胆大,更是情深义重。”风凉夜见他折回,为之前揣测愧疚,“死生之间可见真情,无涯子与小师叔的情谊甚笃,我之警惕,反倒落了下乘。”
“陆平遥。”看见风凉夜等人左支右绌,殷无极的语气虽是平淡,但蕴含着命令之意。
“在呢。”陆机青袍广袖,身姿如松竹,折扇展开时,正面是山水,反面却是四个大字“史家春秋”,谈笑间,几许风流意气。
“跟上去。”
“您还是恋旧之人。”陆机意有所指,看向一直被纠缠的儒宗弟子们,只是将折扇收起,敲了敲掌心。
陆机指桑骂槐,是说给谢景行听,因为他也是圣人弟子,“不但小辈要看顾,还要关切儒道未来。师弟被欺负了,您又上赶着去解围,半句好话不讲,又当师兄,又当师父,最后师弟也不念着您的好,何必呢?”
“住嘴。”殷无极不欲让谢景行知晓太多,打断了他的话,淡淡道,“美酒,堵不住你的嘴?”
谢景行虽在吹奏九歌,却分心听了陆机的话。
他并未说什么,垂下眼眸,儒雅谦和地让数人中了音律混乱,倒在脚下,心中却想:“别崖受了委屈,得多疼疼他才是。”
“罢了,既然您都发话了,这点举手之劳还是要做的。”陆机作为魔宫之相,天选打工人,向来是铁杆的帝尊党。
陛下只是想与谢先生独处而已,这么多年,他极少提任性的要求。他们魔宫中人受他庇护,又有哪个会不宠着陛下?
“回头见,谢先生可是欠在下一个人情了。”陆机飘然离去,显然是去追风凉夜一行了。
谢景行了解神机书生的人品,心里放下一块大石,可以转守为攻,专心收拾局面了。
圣人执掌仙门,雷霆与雨露,皆是天恩。
仙门虽长治,但久安,可不是垂拱而治就能做到。圣人手中的血腥,虽然及不上帝尊统一北渊时的以血洗剑,但也相差仿佛。
殷无极收着魔气,不欲在道家洞天打草惊蛇。
听见谢景行换了曲,他扬了扬下颌,沉吟道:“九歌·湘夫人。”
“帝子降兮北渚,目眇眇兮愁予。袅袅兮秋风,洞庭波兮木叶下……”
圣人的音律造诣登峰造极,白相卿在少年时学琴,就是在师尊严厉的教导中锤炼的。
却没人知晓,当初的圣人弟子无涯君,琴艺是谢衍手把手教出来的。师尊握着他的手,一点点矫正他的指法,教他按照上古乐谱,弹奏《诗经》与《楚辞》。
儒门四书五经,殷无极的道基却偏偏是《诗经》。诗三百,思无邪,铸就了他骨子里的浪漫。
“沅有芷兮澧有兰,思公子兮未敢言……”殷无极轻吟着,玄衣飘飘,金色的暗绣在阳光下泠泠,他的唇边浮现笑意。
这湘夫人,是奏给谁听的呢?
他扬起广袖,化去那漫天夺人性命的寒光。
有人攻击他,神情却被固定在惊恐狰狞的那一瞬。
殷无极目不斜视,平静地走过他身侧,那雕像修士半身化为飞灰,灰烬中仿佛燃着余烈星火。
帝尊杀人干脆利落,一般不会延长痛苦的时间,除非他极度暴怒。这在杀戮之道上,也算是一种慈悲。
谢景行见他不紧不慢地打扫战场,宛如猫捉耗子,心中失笑。
他已不是圣人,灵力不济,当然不能像帝尊那样奢侈,所以他手指翻飞,又有数人倒在他几步外,走的毫无痛苦。
显然,谢景行的想法与帝尊一致,并不打算留活口。
“我想起来了,此人名为无涯子,是长清宗的修士!”
“长清宗?”黄衣修士似乎想起了什么,他生了退意,狠狠啐了一口,恼怒道,“这是个套,我们中计了!圣人弟子的高额悬赏令,写的可是‘生死不论’。只要打听一番,就知道发布者是长清宗,一边悬赏,一边拯救,长清宗玩的好啊!咱们搭上性命,反倒成了他人的筏子,呸!”
“我不要死,我要逃。”有人听闻,连忙转身,却发现在谢景行的无孔不入的乐曲下,他竟然连基础的方向都分不清了,一个劲地在原地打转。
师徒二人许久没有并肩。即使并无一字交流,他们的配合依旧默契。
却不料,此时却生了变数。
谢景行灵气不足,纵有圣人神识也不能外放,在感知危险上比当年差的远。
蒙面死士的身形在阳光下几乎透明,是独特的呼吸吐纳法门,足以最大程度掩盖自己的气息。
他绝非表面的金丹修为,而是半步化神。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压制着修为,隐藏在人群中,只为抓住谢景行笛音的间隙。
破绽,就是现在!
死士调整着呼吸,短刀如疾风般刺来,追魂夺命。
却不料,他这具病弱的身体里是圣人魂魄,身经百战,哪怕没有注意到,规避危险几乎是本能。
谢景行立即横起玉笛,格开刀刃,又向后仰头,堪堪躲过第一刺。虽然躲开,但是他还是被刀风划开了手腕,留下一道伤痕,鲜血淋漓。
一击不中,死士咬牙,又是一刀刺来,如渺然流光。
“敢碰他,找死!”一瞬间,近乎暴怒的魔君陛下就挡在了谢景行的面前,扬袖一挥,平地罡风起。
这不但挡住了死士的刀,更是直接让除死士之外的人,直接原地化为血雾,一地残破尸骸。
“你的主子是谁?”殷无极越是发怒,越会微笑,森然至极。
北渊魔洲血腥残忍的拷问手段虽有,但不常用。后来,在魔宫肃清时,暗影阁为了撬开背叛者的嘴,才会用极刑。
殷无极手指一曲,凌空做出收紧的动作。
死士被扼住了咽喉,虚空悬着,双腿乱蹬,骨头寸寸断裂的声音清晰地响起。
七孔流血,涕泗横流,他还是没有死。
“你受谁指使?”殷无极的声音清寒,瞳孔幽红,仿佛能够蛊惑人心。“说出来,我就让你死的轻松一些。”
殷无极用魔气衔接起他断裂的经脉,强行续住了他的命。
“别崖,我没事……”谢景行给手腕止了血,留下一道不算深的伤痕。还好他挡了一下,不然断的就是这具躯体的脖子。
他叹了口气,“搜魂吧,给他个痛快。”
殷无极少有如此暴怒,道:“本座才不。”
死士筋骨俱断,鲜血淋了一身,化神灵力续着命。帝尊偏偏还给他留着声带,让他能够说出关键信息。
他恨不得死了,哪还守得住口,连连道:“谢、是谢……”
“谢什么?”
“……谢家。”
“谢家。”帝尊怒意滔天,吐出这两个字的口吻却柔和的过分,悚然冰冷,“所为何事?”
“家、家主有令,将叛出谢家的大公子除掉……”死士道,“圣人弟子,身份太高,不能是叛出家族者……会影、影响嫡二公子的地位……”
“呵,又是世家宗族!”殷无极绯色眼眸一扬,黑袍滚滚,似有魔气要从袖中流出,好似下一刻就要把此地变为血涂魔域。
“曾被圣人逐出中临洲的丧家之犬,棺材板里腐朽的老尸,霉味都快熏死我了,老死在岛上不好吗,也好意思腆着脸回来!”
他怒极恨极,眼底却尽是疯狂的血红,好似心魔侵体,抬手就捏断了死士的颈骨,让其坠落之前,在空中烧成灰烬。
“别崖,”谢景行轻轻拂过他的后颈,揉捏那处的软肉,又拍了拍他的后背,哄道,“别怕,别怕,我没事。”
谢景行从正面抱住他,手臂穿过他紧绷的腰,又攀上他的脊背,把快要发疯,磨着爪子要撕裂一切的小狗纳入怀中。
“我家别崖最乖了,这点小事,不值得你动心魔。”
“想杀您的,本座一个也不会放过,师尊。”
殷无极眼睫一动,绯红眼底的晦暗快要滴出来,他越是疯,情绪越是平静,“五百年,本座替您守着天下,看顾着儒宗,已是很用力,才勉强等到您回来。凡是要伤你、夺走你的人,都要死。”
谢景行胸膛里的魔种在震荡,悲恸与绝望,惶然与脆弱,与殷无极的心音共振,如同洪水没顶,让他魂颠梦倒。
帝尊像个陷在大梦里醒不过来的孩子,瞳孔摇晃,茫茫然,惶惶然。他湿润的眼睫掀起,绯眸破碎,轻笑一声,却是句句泣血。
“圣人呐,若是您再离去,你还要本座再等几个五百年?”
殷无极捂住脸,低笑一声,语气苍凉,“我哪还有那么多的五百年?”
见他心绪动荡,谢景行也不顾好洁的习惯,径直撩起白衣,盘膝端坐在血海尸骸中,接住了跪坐在地,顺势倒在他身上的帝尊。
谢景行把疯疯癫癫的美人帝尊揽在怀中,抚过他的墨色长发,温柔地按揉他的后脑软发,他柔声道:“别崖,不要哭,师父在呢。”
“谢云霁,你又骗人!跟着你,本座上大当了。”殷无极控诉着,攥紧了谢景行的衣襟,不但把他的白衣揉皱,还蹭了好些血迹上去,像是小狗印下一连串的梅花脚印。
谢景行听他混乱的心声,轻轻一叹,又揉着他的脖颈与耳垂,亲吻他的鬓发,“后悔了,不肯跟着我了?”
“没有。”殷无极又住了口,怕他赶人,垂着眸,略略低头,努力往他怀里蹭了蹭,在嗅到幽淡的水沉香时,他才有少许安心,嘀咕了一句,“总之,您得对我好。”
殷无极先是恃美行凶,披着马甲就来放肆地钓他;现在又恃宠生娇,作些少年模样;换了帝尊姿态,他偏偏又端着,矜着,不肯撕开那雍容尊贵的外皮,真真假假的,看不穿。
片刻后,殷无极终于缓了过来,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离谱事,他不情不愿地支着手臂,从谢景行的臂弯中爬起来。
他陷在温柔乡太久,骨头都要软了,还想再蜷缩起来,窝回去。
果不其然,殷无极又端起了那雍容持重的帝尊姿态,矜持着道:“方才,本座情绪有些失控,多谢先生搭把手。”
殷无极先随手一指,让满地令牌飞到储物袋中,又打了个响指,让一地残骸陷入烈火,转瞬被焚了干净。
除却风带走零星的灰,此地好像并未发生乱战。
殷无极眼睫一颤,递上乾坤袋,温柔道:“令牌都在里面了,法术没有记录死法,是干净的。”
他有意揭过,谢景行也需要令牌,当然不推拒。他们师徒间还有不少芥蒂,可他家别崖是内人,就算两道间新仇旧恨,但有些琐碎小事上,他们从来不分彼此。
谢景行正在算牌子的数量,发现这次收获了一百多分。饶是他,也感觉到有些意外:“本来还在想怎么凑分,现在可以想想如何夺这个第一名了。”
“圣人弟子的名头,真是好用。”谢景行意识到让人快捷给他送分的办法,忍不住微微一笑。
殷无极曲指勾着自己流水般的墨色长发,仿佛在思考什么,那表情颇是认真,容貌虽然经过修饰,也看得出轮廓的秀致完美。
见他瞥来,他才轻咳一声,道:“名声越大,实力越弱,越容易成为目标。他们又不知道您的底细,以为先生好欺负,又想一步登天,本座才不惯着这些心术不正的废物……”
“所以?”谢景行含笑问道。
“都杀了吧。”殷无极轻描淡写,笑容无甚温度,带着沉沉戾气,“觊觎您的,都得死。”
“乖,低头。”他家小狗又晃尾巴了,想摸摸头,谢景行凝视他时,自带爱徒滤镜,当然是怎么看怎么可爱。
帝尊僵了一下,顺势低了低头,任由他去摸。虽然他脸上没什么表情,眼睛却眨了眨,有点开心的样子。
谢景行将乾坤袋收起,也不急着与风凉夜一行汇合。有陆机跟着,他们不可能遭遇什么危险。
他更乐意与帝尊相处,不但路上打架省心,瞧着他的漂亮小脸舒心,还能试探出他来云梦城的目的,可谓一箭三雕。
“本座帮您夺牌子,拿第一,您也要等价交换才是。”殷无极矜着姿态,微微扬起下颌,端的像是那么回事儿。
“陛下想要如何?”谢景行瞥他,觉得他又翘了尾巴,含笑道,“不许提太过分的条件。”
“比如?”殷无极噙着笑,以手抵着下颌,略略逼近,倒是得寸进尺的模样。
“先生呀,我们该做的都做过了,什么叫做‘过分’?”
“骗我入魔,和你回魔宫。”谢景行给他划线,“这个不行。”
“真的不行?”小徒弟好似有些失落,眼睫垂下,弧度颇为旖旎优美。
帝尊风华绝世,哪怕藏住三分容光,这张清霁的脸也与殷无极早年未入魔时极像。
这让他感觉到光阴错乱,心中生怜,难免宽纵一些。
“不行。”谢景行倾身,拭掉他眼底沾着的一滴血。
殷无极的眼睫微微湿润,显然是哭过,眼角有几滴不知何时溅上的血,如同胭脂,被谢景行指尖化开,将眼尾勾勒出一抹绯。
“但其余的要求,可以提提看,说不准为师就答应了。”
谢景行指尖滑过他的眉骨与高挺山根,这张天地雕琢的骨相实在太勾人,他如今七情六欲俱在,天天被他这么钓,也是受不住。
“先生……”殷无极呼吸凌乱,哪怕被碰一下,他都会心神飘荡,身体软绵绵的。“您又欺负我。”
“别崖的眼角有血痕,只是替你擦掉罢了。”谢景行心中怜他,绕着他走了一圈,言语间戏谑,“帝尊这张无暇的脸,若是染上血,又该多浪费?"
殷无极心中暗火燎灼,有太多想要提的愿望,又生怕他疾言厉色,斥他痴心妄想。
他喉结动了动,目光从他的脸,扫到他以发带束起的墨发上,然后撩起一缕发尾,很有礼节地询问道:“本座要您的一缕发,给不给?”
这要求听上去不过分,但于修真者来说,需要警惕。
许多阴邪之术,傀儡之法,都是以发肤为引,让人防不胜防。
“别崖若是要,自然没什么不能给的。”谢景行明了发丝的含蓄意义,匕首出鞘,割开一束青丝。
殷无极眼疾手快,在发丝落地之前拢住,如获至宝。
谢景行心知,殷无极索要代价如此之低,是要他欠债,越欠越多。但是,帝尊连魔种都交了出去,本就是要不死不休地缠上来的,债多不压身,也就一笑置之了。
殷无极半恼半怨,叹道:“有够无情。”
“我若无情,你便休?”
“当然不会。”
谢景行见他摩挲着那缕发,低眉垂目,是个温柔模样,心中不知在想什么。
青丝如情丝,被人拢在掌心抚摸,前圣人才品出几分缱绻温柔的余味来,心情也好了几分。
“走了。”谢景行转身道。
殷无极像是怕被发现,先偷眼瞧他,见谢景行不注意,就迅速将其与自己割下的发缠在一处,置于佩囊之中。
在师尊转身催他时,他又背手,将佩囊置于身后,好似一个藏在时间里的秘密。
他心中多了几分温柔,静静想道:“仙人抚我顶,结发受长生。”
不知师尊,可还记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