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至已过, 又是一秋。
见微私塾之中,被救回的、自主寻来的儒道弟子越来越多。
还好红尘卷为主人复刻见微私塾时,早就有先见之明, 把占地面积扩大了三倍。否则,这些寻求庇护的学子一来, 别说安排住宿,就是凑合睡地上都悬。
谢景行见他们发愁,就取来笔墨与画轴, 当着他们的面挥毫泼墨,以工笔绘出房舍, 在空地上一抖, 新的屋舍就拔地而起。
他参照的,自然是他最熟悉的儒门学子监。
当年,谢衍建造儒门时,曾于灯下精细地一点一点绘出图纸, 为未来的学子考虑了很多东西。
与他彻夜讨论,并且逐步实现这些构想的, 无疑是当年的圣人弟子殷无极。
那时他们都很年轻,充满对复兴上古儒道的热情。
谢衍挥毫泼墨, 将屋舍、流觞曲水与梅花林绘在图纸上。殷无极燃起炉心火,亲手打制天工造物、阵法机械乃至主宗牌匾。
一切都是按照“家”的标准来的。
他喜欢, 殷别崖也喜欢。
殷无极说,他要在微茫山后山建洞府,那里有一处冰火洞, 最是适合修炼。只要出门,走上不久后,就是梅花林。
他们可以在梅花林里面建个亭子, 布下阵法,不让外人进。
闲暇时,他们就去抚琴舞剑,烹茶对弈,清谈论道,以此消磨永日。
后来,殷无极入了魔,离开了微茫山。
一去千年,再未归来。
徒留白衣圣人在亭中负手,对着一地残花,发出长长的叹息。
有花堪折直须折,莫待无花……空折枝。
“谢先生,您都已经化神了?”封原的声音带着惊叹。
谢景行的思绪被蓦然打断,收了画轴,习惯性地循声望去,却见绯衣少年十分兴奋地跑了过去,围着屋舍转了几圈。
封原也与自己的师尊沈游之一样,以书画入道,见谢景行露了这一手,了解其中难度的他,哀叹道:“我只能画出茅草篱笆,师尊见了,还白了我一眼,骂我,‘与其画茅厕,还不如去画猪圈……’”
“这么漂亮的屋舍,是主宗的?”
张世谦持重端肃,他执着儒卷,对这精妙绝伦的术法颇为欣羡,失神道:“这就是圣人传承……”
“学子监。”司空彻养好了伤,啃着苹果,笑道:“是儒门弟子的住处,享受下主宗待遇吧,便宜你们了。”
红尘卷是炼心之地,他们既然能在元婴之前得到这样一番际遇,又幸运活了下来,以后修道更是坦途。
他们本就是天之骄子,未来,亦然会是儒门肱骨。
圣人从不拘于宗门之别,只关心一道之兴亡。着眼之处,远超门户之别、道统之分、仙魔之隔。他的背后,是天道的窥伺,他看向的,是九天之上至高的权柄。
诸子百家,若能争鸣,仙门欣欣向荣;若是争斗,他必然要出手干预。
半步圣人的宋澜,还在为仙门之首的位子苦苦纠结时,如今才恢复至化神的谢景行,心中想的却是颠倒乾坤,改换日月。
格局之分,高下尽显。
“都过来吧。”谢景行微笑着看向这些年轻桀骜的孩子,犹如看着一个复兴的希望。
他不紧不慢地道:“你们如今经历的,是儒门特有的‘红尘试炼’,模拟的是儒道大能修士可能会经历的‘儒道三劫’。其中紧要,我会逐一给你们讲明,今日晴方好,你们且来听课。”
谢景行的口气温和,使用的却是陈述的口吻,显然是不觉得有人会拒绝。
当然不会,圣人弟子专门讲圣人遗物的神妙之处,还有那听都未听过的“儒道三劫”,据说是大能修士才有的。这种等级的知识,傻子才不听。
私塾中的儒道修士纷纷眼神一亮,在学堂中逐一落座。没有了位置,他们就站在后面,不一会,就坐的满满当当。
又等了一会儿,青衣的魔宫丞相也来了。以他之境界,却肯执弟子礼来蹭课,显然是敬仰谢衍文名已久。
陆机与谢景行之间并无龃龉,只是陆机见过君王的心魔缠身的痛苦,见证他的夜夜的不寐,与那魔宫终日亮起的幽明灯火。
他看过藏于书房的书文字画,那些千金难求的圣人真迹在帝尊书房中堆积成山。
殷无极近乎痛苦,又自虐地让自己置身于圣人遗作之中,将那些字句含在口中,嚼出个千遍万遍,好似能唤得故人归。
“陆先生请坐。”
“谢先生请继续吧。”陆机倚着门,青衣白裳,尽显风流,“平遥学的是野路子,就来蹭一蹭,还请先生勿要见怪。”
“无妨,儒道之术,一通百通。”谢景行淡淡道,“在我这里,无有门户之别,有教无类而已。”
他的声音清雅,不疾不徐的,却有种打动人心的力量。
谢景行提点他们,出了红尘卷后该如何修心,才能最大化地利用好这段经历。
圣人是真正触碰过大道之人,才能将一切心得化为凝练之言,字字句句,皆从学生的角度出发,毫不晦涩,尽是至理。
有教无类吗?
陆机缓缓咀嚼了一下这句话的分量,忽然想到,他从陛下的身上,看到的到底是怎样的影子。
殷无极设下七十七魔门,他告诉天底下所有魔修——
“从今日起,功法不再独属于少数大魔,我设下的每一个魔门,都有一套独立的功法传承,你等可按照资质与喜好自行择宗。”
“从此,人人皆可登大道,有教无类,适合而已。”
这宛如一声霹雳惊雷,席卷过北渊洲的苍茫大地。
他们的君王,结束了少数大魔对功法的垄断,将魔道之坦途,修真之愿景,明明白白地展现在每一个魔修的面前。
君王站在九重天之上,向天下宣布:“谁说,我们天命如此?谁说,我们是恶?谁说,我们不配通天?”
“仙修是人,魔修亦是人,我们与他们,又何来不同?”
“吾愿吾之天下,所有人都在向前走,向上走,一起走——”
若如此君王,仍然不慈,那世上谁堪配为圣贤?
陆机轻摇折扇,看着那穿梭于学子之中的圣人背影,忽然失笑。
这师徒两人,皆是一脉相承的“为往圣继绝学”吧。
圣人之言果然精妙绝伦。哪怕讲的都是些最浅显的东西,陆机被他一点,也解了不少疑云。
正当他听的入神时,天边发出一声巨响。
“怎么回事?”弟子们纷纷交谈。
“你们看外头的天!”有弟子仰头,“天上有好多黑色的云啊!”
“那不是云,是业。”谢景行走到窗前,负手而立,眸光沉沉。
“这是业障取代紫气,将皇宫全然笼罩的迹象。这意味着君王紫气旁落,乌国之事,要进入到下一个阶段了。”
他说罢,又看向那些殷殷看着他的学子们,道:“今日就讲到这里,给你们布置一个功课,以这‘君王之业’为题,写一写进入乌国历史以来,你们的所思所想所感,明日我回来时,交给我。”
“还有功课——”有人哀叹。
“谢先生,多加小心。”
“圣人弟子乐意教我们,有功课怎么了,这是重视,还不快写!”
谢景行走出学堂,却见天色阴暗,黑云压城,已是漂泊大雨。
玄袍帝君早已执着伞,于庭院中等他。
殷无极见了他,侧了侧头,绯眸向他望来。
原本漠漠没有焦点的眼神,在触及到谢景行的时候,忽然就凝出了微光,投在他的身上。
帝君再一阖眸,复又睁开,眸底的孤寂一扫而空。取而代之的,是蜜一样沁出瞳孔的甜。
谢景行想:殷别崖的眼睛是不会骗人的,明明每一次见到我,都高兴的藏不住情绪。
可他偏执又骄傲的别崖,总是似真似假地说些教人生气的话。
殷无极在雨中向他伸出手,白皙修长,在雨中盈盈生光。
“通天妖塔落成了,紫气快护不住皇城了。不如,与本座前去一探?”
他是万魔之魔,风雨皆避他,又何须于此执伞独立,换一肩风露?
谢景行走出廊下,白衣不染风雨,原是魔君护佑。
直到他安然到他伞下,帝尊才将伞倾向他的方向,道:“本座要去看看那杀业之重,比之本座,如何。”
“这样沉重因果,皆为苍生之血,臣民之哭,如此,怎配为君?”
他倏尔笑道:“好吧,本座沾的血,十个乌国都不止,本座倒是不配说他了。”
殷无极淡淡地笑着,玄色衣摆在风中飘荡,极盛的黑色业障如附骨之疽,藏在魔君的影子里,狰狞显现,惊了风雨。一错眼间,又倏尔消失殆尽。
“别崖。”谢景行忽然唤他。
“怎么?”殷无极侧头,毫无异样地微笑道。
“你有再多业障,再多因果,我也渡得。”
谢景行微微倾身,捏住他的下颌,迫他低头,声音冷而烈:“殷别崖,在这世上,你若摘帝冕,何人配为君?”
雷声作响,庭中落叶席卷,雨声瓢泊。
帝尊手中的伞,瞬间坠入水中。
殷无极本能地揽住入怀的先生,让风雨避他两侧。下一刻,就被谢景行一抬头,咬住了唇。
帝尊瞳孔一缩,愣住了,完全想不起来避雨,反倒被雨水浇透了墨发玄袍。
雨露勾勒出他绝世的容貌,他却像是被淋湿的小兽,抱着他,连回应和抢主动权都忘了,被性子矜傲的师尊按着脑袋,亲了个够本。
“圣人……”
谢景行没有回答,却想,帝尊唇边的味道,哪怕沾了雨水,却依旧那么好。
他这徒弟啊,最恼人,也最是让他舍不下。
殷别崖是他心头的血。就算寡情如圣人,那样的伤,也会触之即痛。
*
自从举国修仙后,有天子带头求道,连朝臣都家家养了丹师,延年益寿,修炼道法。
一时间,王都修仙求道,蔚然成风。
乌国天子闭关修炼,早朝停了数年,想见君王一面都是极难,宫闱之中到底是什么情况,更是无人知晓。
雷雨稍歇,殷无极展袖,带着谢景行缩地成寸,越过宣武门。
两人施了障眼法,打算从御花园穿过,去往天子所在的乾坤殿。
宫中几乎成为怨气之海,久久生活在其中的人不觉奇怪,脸色逐渐苍白阴煞,眼窝深陷,犹如死人。
殷无极看着从宫外飞进来的蝴蝶,在娇艳的花朵上停留了一下,翅膀迅速腐烂,跌落在地。
“这御花园底下,埋着不少人呢。”殷无极不知想了什么,“很有意思。”
殷无极的声音低哑,笑道:“若是在此地投引,岂不是又能养出一棵人面树?”
谢景行轻飘飘地瞥他,帝尊立即改口,从善如流:“怨气太重,是非之地,不宜久留。”
“宫城之内的血腥气极重,数座宫殿空置,衰败为冷宫。宫中的投寰怨鬼化为地缚,湖中水鬼拉人替死,百鬼夜行宫中。原先皇宫有帝王紫气压着,不至于怨气冲天,而在通天妖塔建起后——”
谢景行拂去衣衫上附着的怨气,微微蹙眉,道:“乌国时日无多了。”
“因果如此。”殷无极习惯性地护着他,揽他入怀,微笑道,“这附近皆是南疆植物,美则美矣,却是有毒。”
他话音刚落,飞越宫墙的鸟儿落在树上,啄了果子,只是一碰,那红艳艳的朱果便裂成两半,内里露出一颗形状诡谲的眼球。
鸟儿被邪气惊起,却被攀爬在树枝上的蛇一口叼住,吞下腹中。
眼球状的果实落在地上,像是融入岩浆一样,眨眼间蒸腾成一片黑色的雾气,化入宫城中。
“小心脚下。”殷无极将他的指节纳入掌中,微微笑道。
“谢先生现在半步化神,若是想看,只要将凝聚修为到眼上便可。但您最好别看,以您的性子,受不了。”
谢景行只看见蒙蒙化雾的怨气,将植物吞没。
在殷无极眼中,这里与南疆的妖雾森林毫无差别。
那些花草皆是活物,外表邪异,正在狰狞蠕动,要将踏足御花园之人吞噬干净,埋入土壤。
“到底是什么?”谢景行听他警告,也没有勉强去看,问道。
“妖雾森林。”殷无极补充了一句,“和那个很像,我记得,我陪您从南疆回来的时候,您几乎三个月没碰半点吃食。”
当年的天问先生谢衍,挑剔好洁,还没有今后圣人那般喜怒不形于色。
“是那地方。”谢景行神色变了变,立即给自己周身加了层隔绝术法,转向玄袍魔君,“能不看,还是不看了罢。”
殷无极看着谢景行碰了一下眼睛,显然是化神修为还不够高,挡不住这无处不在的妖雾。
他取出一根白绸,低头,温柔道:“妖雾伤眼,不如以白绸护住眼睛。先生信我吗?我会牵紧你。”
以白绸缠住双眼,就是主动封住视觉,只凭借神识判断环境。
除非身边有极信任之人,在危险之地自封视觉,无疑是送死。
谢景行定定看着他,笑道:“别崖,这你还用问,莫名其妙。”
殷无极一笑,语气温软,嗔怪道:“这不是问一下嘛。万一先生不喜,觉得缠着白绸不安全呢?”
谢景行无奈:“要是帝尊领路还不安全,那这世上就没有安全之地了。”
雾气越来越浓,谢景行听凭徒弟给自己缠上白绸,隔离了妖雾,他才觉舒服几分。
殷无极本来正经,但在绸缎慢慢裹上师尊双漆黑眼眸的时候,他忽然低哑了声音,笑道:“真怀念您被我弄的发抖,连白绸都沾湿了的模样,简直能让我发疯。”
谢景行一僵,恼火地捏了捏他的下颌,强势道:“帝尊真是越来越放肆了,再说这些有的没的,当心吾教训你。”
“教训我?我巴不得呢。”他又是一笑,留下暧昧的暗示,“化神到了,先生也该,让我再看一遍了吧。”
“……”谢景行懒得理他。
“谢先生,小心脚下。”殷无极牵着他的手,魔气铺满了整个道路,如河流蜿蜒向前。
他牵着谢景行,走在魔气铺平的道路上,随意抬起左手,两指并为剑诀,往前路一划。
布满前路的毒花应声而碎,在黑火中燃为灰烬。
小路两侧的地上爬过五彩斑斓的毒虫,迟迟不敢靠近流淌的魔气。
殷无极曲指一弹,让其灰飞烟灭,心道:“幸好他看不到。”
谢景行的步伐很稳,像是习惯过失去视力,丝毫没有违和。
“您当真不怕?”殷无极道,“就这样放心我?”
“如今,我若不信你,又该信谁?”谢景行步履稳健,身姿挺拔,无奈地哄着帝尊。
谢景行素衣墨发,宽袍大袖,身姿如鹤。端得是霁月光风。
他却满心想着如何把他锁起来,按在榻上纵情交欢。
谢云霁这么信他,可他的欲好脏啊,当不起这份信任。
殷无极握着他的手紧了紧,眸子中的绯仿佛要溢出来。
走出御花园后,谢景行感觉到那些躁动的怨气终于远去,他解下绸带,回头望了一眼,却见到妖魔涌动的迷雾森林。
谢景行蹙眉,道:“皆是恶物,离开前烧了吧。”
殷无极即使被支使,也并未感到不快,甚至甘之如饴。
他轻笑道:“好,听你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