殷无极遇刺时, 正处于状态最差的时候。
他按住剑,只觉全身忽冷忽热,一片麻痹。“有点不妙, 毒蔓延到灵脉里了。”
寻常剧毒进入灵脉之前, 就会被天生魔体逼出。想要影响魔道帝尊,压根不可能。
但风波海上的磁场不对。殷无极不得不调动魔气,护住魔宫随行车队,却不料,压制极好的心魔在那一刻发作,催动了蛰伏在灵脉中的毒素,加速了扩散,直接带崩了他的状态。
种种问题都在那一刻爆发, 饶是殷无极也一时间应付不来。
最糟糕的是, 当他魔气停止流动时,刺客提刀入帝车, 携着血雨腥风, 逼近看似无法反抗的魔道君王。
纱幕因风雨扬起时,藏在背后的魔道帝君按着剑, 赤眸如血。
刺客近身, 刀锋掠来。
殷无极不能动用魔气, 一切只得依靠战斗本能,电光火石间向右侧身, 舍了肩胛的空门, 暴露出心脏处的弱点。
刀风直指心脏,却因为殷无极的避让,轨迹偏离,只划开了他的肩胛, 鲜血飞溅。
如此窘境下,他决定自伤一千,是为了固定刺客的刀锋轨迹,看准他杀人心切,逼迫他暴露弱点。
而后,殷无极弹剑暴起,剑锋上挑,将刺客头颅斩断,挑飞数尺之远。
他耗尽了积攒许久的魔气,只为了这一剑。
刺客无头的尸首跪下时,明明生命迹象已经断绝,身体却抽搐着。
在殷无极意识到不对时,无头躯体动了起来,双臂抱住了他的脚踝,魔气以一种诡异的形式流动起来,直接引爆。
殷无极当机立断地斩去无头刺客的臂膀,却还是被这等魔气暴风波及,随着帝车残骸坠下海面。
“是陷阱……”殷无极心里重重一沉,“刺杀失手,对方早就做好了引爆帝车的准备!有人不希望本座回到魔宫。”
帝车在爆裂的风中完全崩解,殷无极腿部被炸伤,魔气枯竭,再也护不住魔宫队伍,自高天之上坠下。
“风波海上的天象……果然,这种种异象的背后,是天道吗?”
殷无极随着残骸坠海的那一刻,看见了黑云裂开一道罅隙,风波与浪涌的背后,有着冰冷的窥伺。
那是“道”的意志。
“没有魔气护体,看样子会九死一生啊。”他心想,“风波海下的灵流极乱,若是我就这样坠下去,就得祈祷天生魔体足够强韧了……”
魔君被卷入漩涡时,本来都做好了承受剧痛的准备。却不料,他肋下的灵骨运转,散发出淡淡的白光,在那海底漩涡中护住了他。
殷无极肩胛依旧在流血,他伸手覆住,然后指尖滑到肋下,轻轻抚摸着,迟疑地唤了一声:“……师尊?”
灵骨平日里的作用只是维持他的灵台清明,存在感很低。
可是,当他的天生魔体被影响,魔气被截断时,处于不同修炼体系的灵骨却是他唯一的保命符,产生的灵气形成保护罩,在风浪中护住了他。
谢衍又救了他一次。
在漂流中,殷无极数次被漩涡裹挟着触到暗礁,身上多出不少零零碎碎的伤口。
这一路时间太久,灵气为了保持最低消耗,无法保证他丝毫不受伤,黑袍难免被水流反复撕裂,浸透血迹。
不知在漩涡中漂流了多久,殷无极被卷入海面之下无水的幽邃空间里,重重落在了长满了珊瑚的萤石海礁边。危险如影随形。
“这里是哪里?”
殷无极看去,只见这里处处都是山洞,鱼群躲藏更为容易,更为危险的物种蛰伏在深海中,窥探着这落入海底的外来者。
它们嗅到了血腥的气息,认定了这是一名落难者。只要确定他没有反抗能力,海兽就会群起而攻之,分食他的血肉。
殷无极当机立断,将无涯剑刺入身侧的地面,凭借凶剑本身的煞气支起结界,逼退了跃跃欲试的海兽。
“都是嗜血的兽。”殷无极扫过五彩斑斓的珊瑚礁石,那些水藻覆盖的阴影处,尽是忽明忽暗的幽光。
他毫不怀疑,只要昏迷过去,他的身上就会覆满啃噬他的海兽。
魔道尊者的天生魔体有多补?当初他还不是魔尊时,在北渊被大魔各种狩猎的过程,就可以窥见一二。
殷无极盘膝坐在无涯剑的庇护范围内,才觉得一阵脱力,知道这威慑不足以持续太久,就立即开始检查自己的伤口。
“真是狼狈啊。”殷无极撩起墨发,抬手一摸肩膀,却见到手心满是温热黏腻的血。
当初被卷入漩涡中时,连身体都麻痹着。
被海潮带着撞上尖利的礁石时,他避不开,只好微微调整姿态,保护腹部,然后不得不用脊背去撞。
这样,虽然划出长长的伤口,但至少不致命。
此外,刺客近距离引爆尸首,也多少炸到他的小腿,伤口深可见骨。这让他难以站起来躲避危险,只得画地为牢,逼出毒素,等待魔气复苏。
“这不是北渊的毒,想要逼出,至少要七天,但是……”殷无极检查完身体,心中思忖,微微咬住苍白的唇,眼眸赤红如血。
他周遭的这些海兽,在嗅到血腥味时,更是纷纷锁定了他,只是慑于无涯剑的保护,不太敢率先冲上来罢了。
“又回到了那种,随时会被人剥皮抽筋,吃肉啖骨的日子啊……”
殷无极感叹着,沾着血的手垂在膝上,看似无力,绯色眼眸冷厉如冰。
魔君华贵的帝袍破损,鸦羽似的墨发披散在赤/裸苍白的脊背上,无法遮挡大片暴露的皮肤,显出几分狼狈。
但殷无极久居帝位,气度已经刻入了骨髓里。就算在海底落难,伤痕累累,他依旧脊背挺直,也有着别样的尊贵雍容。
殷无极倚靠在刺入海底沙土中的无涯剑上,微微歪头,长发垂落肩颈上,浓墨的色泽铺在苍白的躯体上,纵横交错的血色伤痕,却显得格外刺眼。
“魔宫中出了背叛者,这是家务事,本座自会处理。但是,这些个海兽想要爬到本座头上来,也要看看自己配不配!”
说罢,他单手握住无涯剑,催动剑气。
无涯剑身微震,扬起的剑气余波,将第一波扑上来的小型海兽撕裂,满地血腥融入沙土,一片狼藉。
“这下,可真要与你相依为命了。”殷无极伸手,抚过无涯剑的剑柄。漆黑的剑身亮了亮,似乎在回应主人。
魔气如今不能动用,他想要启动袖里乾坤消耗太大,只能依靠天生魔体的自我修复能力。他尝试逼毒,白皙手腕上青筋乍现,黑色的细线缓慢地浮现在皮肤之下,如同灵活的游鱼。
魔君垂下脸,浑身寒凉,额边冷汗淋漓。每一次刺激灵脉,对他来说都是痛楚。
他细密的眼睫轻阖着,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,有些脆弱。
“嘶……”四下无人,殷无极终于没忍住,从唇齿间泄出一声叹息。
他的神情不定,甚至还低笑一声,“落到这副田地,真是难堪啊……”
殷无极拢了拢玄色帝袍,金丝暗绣的法阵还能运转,除却边缘有些破损割裂,至少整体完好,能够起到基本的防御效果。
兴许是因为方才清理了海兽,帝尊拄着无涯剑鞘站起,挪到一个被剑气清空的浅浅山洞里时,并没有被攻击。
他一剑扫平礁石上奇异的植物,腾出干干净净的一片地,然后垫着帝袍躺下,舒了口气。
帝尊看着山洞顶部闪烁的萤石,蓝幽幽的光芒,好似骀荡的海波,不知此地到底是水底还是天空。
他心里盘算着余下的底牌,暗中积蓄着力量。眼底的余光却见到在天空中游动的鱼群。
他用手臂遮着眼睛,笑了。“……七天时间吗?”
“如果能够安全活过七天的话……”
现在他空有境界,在山洞里避战疗伤,压制气息,避免引来此地更强的妖兽。
在海底,并没有白天与黑夜的概念,他只能默默数着数字,睁着眼睛等待天生魔体自然修复,顺便不断冲击经脉,强行促使魔气流动。
不知过了多久,他感觉到山洞之外传来异样而沉重的呼吸声,那是一种猛兽的吐息,腥臭的妖气在此地都能闻到。
砰的一声,是那妖兽一头撞入山洞的声音。
殷无极按住剑,屏息凝神看去,只见那妖兽的眼睛早已退化,但是嗅觉十分灵敏,浑浊的白雾鼻息喷入洞口。
但是它的身子卡在外面,一时间无法完全进来,发出一声恼怒的低吼。
“……没有见过的妖兽。”殷无极冷静地想着,开始盘算自己还剩下多少能动用的力量,“这座山洞只能承受五次撞击,就会坍塌,先看它是否会持续攻击……”
“都到尊者境了,还要兽口求生。被圣人知晓 ,怕是会嘲笑本座吧……”殷无极无奈。
作为天生大魔,他的伤口未愈合,血的气味极为好闻,是妖兽极其青睐的食物,这只海兽被吸引而来也算正常。
碰、碰、碰——
“第四次。”殷无极已经感受到山洞微微摇晃,山体中央出现裂缝。
年轻的魔君依旧倚着礁石,曲起伤腿,单手按剑,神情凝重。
他积攒的一点灵气正在四肢百骸缓缓流动,竭力调动着一潭死水似的经脉,好似随时会强行挥出璀璨的一剑。
他知道,自己只有一次机会。
成则生,败则死。
这硕大的海兽已经把洞口撞开大半,半个身体都卡了进来,森森的獠牙张开,腥臭带着酸液的液体黏在口腔上,滴在礁石上时,将地面腐蚀出一个大洞,蒸汽飘散。
殷无极神色一厉,正待出手。
说时迟,那时快!
一把闪烁着银光的古剑自妖兽的脊背刺入,破开肠胃,搅碎胸腹,然后从它的喉头穿出。
那乍起的剑光,极其暴烈,如同掀起的海浪飓风。
妖兽发出惨烈的嚎叫,震耳欲聋,让殷无极也一时耳鸣。
让帝尊大脑空白的,不止是妖兽的嘶吼。而是这剑光实在太熟悉,与他胸腔里的灵骨共振,让他一时间连思考都忘了。
殷无极微微睁大了绯色的眼眸,看着那柄剑穿越飓风,向他而来。
剑身古朴,纤尘不染,直直刺入到他身侧的山石之中,激起水波一样的灵气波纹。
无涯剑发出欢快的剑鸣声。
“……山海剑?”殷无极迟疑了一瞬,伸手触碰到剑柄,才确定此为真实。
璀璨剑光未灭,这被一剑毙命的巨兽,卡在山洞里的躯体被剖出与山洞差不多大小的窟窿,还在弹跳的血肉滴答落在地上,飞尘扬沙。
在逆光之中,有一个白衣执伞的人影撩起衣袍,踏着妖兽的尸体,走入这血洞似的窟窿处。
白衣青年抬起手,山海剑一声鸣响,从山石中脱出,飞回那人的手中。
“畜生,你在欺负谁?”
他的声音本该很悦耳,如同清泉。但再听言语中的怒意,只觉他如料峭的雪风。
“找死。”
谢衍的衣摆因为骤起的灵气猎猎飞扬,满地横飞的海兽血肉,在他手握山海剑,灵气乍起的时候,尽数碎为齑粉。
此时,山洞中的海兽尸块涤荡一清,唯有那撑着洞口的妖兽骸骨,惨白森然,固定住了摇动的山体。
在这震天动地的杀戮后,一切都归于沉寂。
殷无极脊背靠在山石上,不顾这璀璨到让人流泪的白光,直直地看向白衣圣人,浑然不觉自己早已冷汗淋漓。
“师尊……”他原本随时准备孤注一掷,却在见到他时,挺直如利剑的脊背松懈下来,紧绷到极限的神经断了弦。
“陛下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?”
谢衍走到他面前,漆黑的眸子扫过他身上的伤与停滞的魔气,轻轻蹙眉,道:“受伤了?”
“……”殷无极懊恼地发现,他现在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了。
无论他的意志如何坚定,身体在见到谢衍时,所有的防备都松懈下来,半点对抗意识都没有。
倘若谢衍对他有图谋,他恐怕也只能受他摆弄,被他折腾了。
白衣圣人丢下血迹斑斑的伞,看向他落魄的小徒弟。
往日华贵雍容的帝尊,此时显得过于惨了些,鸦羽色的长发遮蔽着苍白的肩,破损的玄袍下裹着纵横的伤口。
但是这样的伤痕,并不能掩去他的绝代风华,反而让他有种别样的破碎美丽。
他的神情有些坐立不安,好似要竭力端住姿态,可那漂亮的绯眸仰望他时,迸发的喜悦与依赖,让谢衍心里软成一滩水。
“惊闻陛下有难,吾受魔宫之托,前来履行盟约。”
谢衍并不等他回答,弯下腰,双手穿过他的脖颈和膝下,径直把他横抱起来,显出别样的霸道。
“啊!谢云霁——”玄袍破损的年轻魔君腾空而起,还单手抱住无涯剑,像是湿漉漉的小兽。
殷无极仓皇间,下意识地揽住他的脖颈,声音却柔软的像是在嗔怪,道:“……您干什么啊?”
谢衍低头,漆眸深深,看向这位千秋绝色的帝君,微微弯起唇,道:“吾救了陛下的命,难道陛下不该归吾所有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