出了殷无极的识海后, 谢景行在书房的僻静处,终于催动了那随着天魂回归的神魂印记。
沉寂在心里的声音突然响起,带着道之神异。
“谢云霁, 历劫顺利吗?”总角小童不知何时出现,坐在他桌上摇晃着腿。
谢景行定定地看了他片刻, 伸手,轻轻地弹了一下的额头。
为了学习与模仿人的情感与智慧,红尘道跟着圣人谢衍一千五百余年。圣人将红尘道从三岁懵懂小童的模样, 教到十余岁总角年华,于这无形之道来说, 亦然是半师之谊。
红尘道从数千年前就从未放弃过劝他合道。万年间, 谢衍是他找到最适合的合道者,也是对天道最有反心的圣人。
“辛苦了。”谢景行将眸中那一丝多余的思绪敛去。
“红尘卷一分为二,我会把它拼上,你也不必常年沉睡, 此世该做之事,接下来的时日, 我会与你一并做完。”
“五百年倥偬,你受尽磨难, 已历劫归来,肯合道了吗?”
红尘道顶着小童模样, 问道:“你若是肯合道红尘,一定能把天道那个家伙拉下来,它早就入了魔了。”
“合。”以前从未给出明确答复的圣人, 这次却应了。
他温文尔雅:“改弦易辙,再开天路,亦为吾愿。此间天道入魔, 反了又如何。”
“终于决定了?”
红尘道见自己看中的合道者终于松了口,肯和他造反,喜悦地道,“我就知道,你谢云霁,总有一天会重归于我!”
说罢,总角小童又道:“你如今,道劫已破,情劫正盛,这红尘劫——”
“不必担心。”
谢景行目光看向虚空之中,平静地道:“我已经感觉到契机了,就在不久之后,届时,我会再带上一个人,助我破劫,可以吧?”
“你真的要带他去合道啊?”红尘卷看着他,那玄之又玄的声音,此时竟然有几分促狭,“谢云霁,你也有色令智昏的一天啊。”
圣人居于仙门掌权者之位两千多年,向来公正严明,平生仅有的私心、破的清规戒律,全都用来护着徒弟了。
以魔君姿容之盛,说他一句色令智昏,也当真不冤枉。
转世圣人似是羞恼,又似是无奈,笑而叹道:“被他那样求了,我能怎么办呢?难道,还真的放他一个人,把自己神魂烧尽?”
“再者,若是背后护着的是弟子,为人师长,又怎能不所向披靡?”
谢景行想起离开之前,玄袍魔君背靠着漆黑的棺木,苍白的手腕上有着经年的镣铐痕迹。
锁链将他绑缚原地,随着心魔破棺而出的时间逼近,他必须守着识海,几乎不能离开了。
于是,殷无极只能抬起绯眸,在那浓墨重彩的赤霞血海中,远远地目送他的师尊。
那一眼的凝望,温柔而孤寂,仿佛承载了他的漫长岁月。
谢景行弯下腰,从还未被血池没过的白骨之上取下一片红绸,已经陈旧不堪。那大抵是曾经挂在的凤凰花树上的诗。
哪怕时间久长,墨迹已经模糊,他依稀还能看到那执念而成的残句。
他辨认了一番,上面写的是:
“人亦有相爱,我尔殊众人。”
乌国王城几乎沦为妖祸盘踞之地,私塾内却像是世外桃源,不被战祸与妖气所侵。
陆机自愿接过担子,替上司与圣人历练弟子。
在儒道弟子看来,这位神鬼莫测的陆先生虽然嘴巴毒,但指点功法时句句切中要害,又是圣人弟子委托,他们也是越发信服。随后几日,他们按照陆机的队伍编排,在城中奔波除妖,修为一日千里。
红尘卷不愧是炼心之地,倘若能合理使用,对未来道途的益处极大。
谢景行初时还觉太过劳烦陆机,想要接手部分。
结果魔宫丞相对他一揖,无奈道:“圣人呐,一切杂事、琐事,皆有在下代劳,您就多陪陪陛下吧。他许久没这么轻松自在了,算在下求您。”
谢景行见他说到这个地步,加上着实也担忧殷无极的情况,也不推拒,道:“那就麻烦陆先生。”
陆机的组织能力他信得过,谢景行除了在殷无极沉睡没起时上上早课,就不再过分操心儒道弟子的修炼,只是偶尔问问进度,顺便计算着红尘卷终局到来的时日。
殷无极最近睡眠的时间越来越长了。
自从通天妖塔前动了一次心魔后,他再也端不住以前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疲倦下来。
他连识海的真相都被师尊剥了干净,此时更没有必要在师尊面前假装。
红尘卷是他难得的闲暇,只要觉得困倦,他就随时能睡着。
无论殷无极在哪里睡着了,醒来时,总能见到他的师尊守在边上,手中执着一卷书,静静地读。
哪怕他已经恢复圣人境界,不为仙门之首,身上仍有着雅致温润的风度。无论怎么看,他都不再像是冷清的仙神,而是实实在在落于此世的人。
“我又睡着了?”殷无极环顾四周,他这回大抵是睡在草丛间了,沾了一身风露。
谢景行找到他后,并未叫醒,而是也坐在他身侧,要殷无极枕着自己的膝继续睡。
“本是要陪我手谈,但到了约定的时间不见帝尊,我就出来找了。”谢景行揉过他耳后的碎发,似乎在替他按摩,要他更舒服些。
“睡的还好?”
“居然爽了师尊的约,倒是我之罪过了。”殷无极慢慢支起身,长发翩然落在他的膝上,显得矜贵又慵懒。
他的嗓音带着些淡淡的哑,问道:“在看什么?”
殷无极不在他面前装的时候,性子已极是孤冷,与他说话时,也不会端着腔调,作轻浮模样。寥寥数语,就归于安静。
魔宫除了那幽明的烛火之外,终日寂静。他独守孤城,早就像是活在冰冷的灵柩之中,日复一日地听到死亡的回音。
殷无极从那灼灼的少年变成如今这副模样,他担心师尊会感到无趣,但并没有。
时过经年,他们这对隔世师徒,能够这样安静地待在一处,已是不易。
以圣人的性子,又哪需要他费力讨好?谢景行光是让小徒弟枕于膝上睡一觉,再去闯一次天路都觉得值。
“琴谱。”谢景行见他要起,按住他的脑袋轻轻揉了一把,然后,把他披在肩头的发撩到背后,让泼墨似的发丝不至于太凌乱。
殷无极捉住他的手指,放在唇边轻吻了一记,才转而坐起来,靠在他肩头,与他絮絮地说着话。
谢景行知他在听,很随意地对他说:“现在我暂未取回山海剑,还需一把武器。相卿为我备下的,大多都是化神以下的兵器,本来是够用,但以我现在的修为,恐怕只出一招就会化为齑粉。可惜这红尘卷中并无适宜材料,否则我还能自己做一把琴……”
“师尊是不是忘了什么?”
“什么?”
“本座是炼器宗师。”殷无极顿了一下,又蹙起眉,欺身过去,恼道,“您不会真的忘了吧?”
“没忘,只是别崖最近没什么精神,不必为这点小事烦心。”谢景行见他像个孩子般与自己生气,无哀无怒的脸上浮现出真实生动的神情,更是忍俊不禁。
他抚过那身上仍有少年气的魔君漂亮的脸颊,轻声道:“刚动过心魔,不要乱用魔气,多惜惜命。”
“您这就想错了,若是我想送圣人什么,又怎会临时打制?”
殷无极伸手覆住谢景行的手背,用拇指摩挲了一下,促狭凑过去,颇为得意道:“您会喜欢的。”
说罢,他从袖里乾坤一摸,取出一把琴。
琴身漆面黑红相间,琴面桐木,翠玉琴轸,背面龙池刻“独幽”二字,琴弦是上好的天蚕丝绞成的弦,谢景行摸向琴首,摸到一个小篆的殷字。
“此琴名为‘独幽’。”殷无极拂过琴弦,道,“琴为君子之器,送予您,最合适不过。”
“确是名琴。”谢景行伸手一拂,没觉得有什么滞涩感。
他之前用了一次太古遗音,若非琴心仍在,怕是当场就要交代在那里。
殷无极所制之琴,比起武器,更像是乐器,修为限制不高。下可至元婴,上可至圣人,只要有琴心,皆可弹奏。
殷无极絮絮地讲了这琴的好处:“若是为乐,‘独幽’音色纯正优美,不输太古遗音。若想为兵,也使得。斫琴者是本座,您想奏出魔音,亦可三军横扫。”
谢景行见他盘着膝坐在自己面前,眉目温柔地低垂着,一句一句的考虑,都承载着深深的记忆。
他提到魔音,又住了嘴,似乎是怕师尊不喜欢,又讲些他弹琴的习惯与自己的理念。
“我知师尊弹琴最好风雅……”
“别崖。”谢景行右手拨弦,只听铮的一声,极是动听。他笑道,“你什么时候开始做的?”
“三年前。”殷无极一失口,又不答了。
“微茫山一别后?”
“……”
“这般耿耿于怀?”谢景行无奈地笑了,“你初时见我,七情激荡,心魔催动,早就失去平日理智,最后还能被我琴音劝阻,已是很好,有什么可怪自己的?”
“我明明不想伤到师尊……”殷无极掩住眼帘间的情绪,才顿了顿,笑道,“本座已是彻头彻尾的魔,让您失望了。”
“别对自己太苛刻。”谢景行叹了口气,“我的徒弟,什么样我都喜欢。”
殷无极见他忽然笑了,面上浮现出柔和的神情。那是山巅冰冷的雪融化后的模样。
谢景行并未说好与不好,殷无极也知他的性格,静静地等他逐一试过。
寂静良久,谢景行的手拂在弦上,心中一动,抬起头笑道:“送琴是什么意思,你清楚得很。”
“诚然。”殷无极支着下颌,弯起唇角,坦坦荡荡道,“送情。”
“送情。帝尊这是,要与我高山流水,还是琴瑟和鸣?”
谢景行细细地拂过独幽的琴首,细密的眼睫在光芒下更显得璀璨,只是瞥来一眼,就可让阅尽世间的帝尊怦然心动。
“可不可以都要?”殷无极犹豫不决,他都想要。
“这么贪心?”
谢景行见他坐在自己面前,绯眸带着笑瞟来,玄色衣袂沾了风露,绯唇微微扬起。这般惊心动魄的极致容色,在他面前,却有种别样的纯真。
“魔天性贪婪,圣人敢把底线往后退一寸,他就会逼近,要你再退一尺,一丈,直到退无可退,被其捕获,吞噬殆尽。”
殷无极指骨曲起,舌尖舔过线条优美的唇畔,手抵着下颌瞥来,那一抹绯红摄魂夺魄,攻击性极强。
“好师尊,定情信物都收了,您现在想反悔,迟了。”
“我有什么好反悔的,别崖如此温柔貌美,知情知趣,偏又痴心一片……”
谢景行伸手,在他下颌上戏谑地一挑,作那风流模样,吟道:“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。之子于归,宜其室家……哪怕把你娶回微茫山合契,吃亏的又不会是我,是帝尊才是。”
“是吧,卿卿吾妻。”谢景行冷不伶仃地撩他一下,许是太过分了,让殷无极的大脑都陷入了短暂的空白。
见他愣在那里,半天也回不过神,白皙的面上逐渐染上淡红。谢景行心情极好,笑着揉了他的发旋,拂开落花。
他振衣拂袖,抱着琴,从地上站起身。
“走吧,寻一处地儿,我试一试这‘独幽’。”
正是春日午后,最惬意的时节。
谢景行弹琴讲究,更别说是试琴了。他非要焚香净手,沐浴更衣,才显得庄重。
待他换了一身白衣回到亭中时,却见魔君随意地斜倚红色的亭柱,衣襟敞开露出锁骨,拎着一坛酒,曲起腿,玄色衣袂垂地,一副风流恣意的模样。
石桌之上,已经焚好了水沉香,备好茶水。
“说你宜室宜家,当真没错。”谢景行先是扫了一眼连松节油都上好的琴弦,又饮了一口茶水,齿颊生香。
他垂眸,不知在想些什么,忽然道:“得想办法带回家才是。”
“谢先生!”殷无极最是受不了他这么撩,先是惊了一跳,清凌凌地望过来,往日雍容华美的姿态端不住了,眼底满满都是他的影子。
良久后,殷无极才缓过神来,像少年那般,歪着头笑道:“那您可得动作快一点,不然桃花就谢啦。”
他表现出了期待的模样,实际上,却又没有那么多的奢望。
他敢要的,已经很少了。师尊要把他娶回家这种玩笑话,他听一听,高兴上一阵子,也就罢了。当不得真。
谢景行看过来,漆黑眸色又是一深。
他对殷无极这副看似放浪形骸,实际已经快要心火燃尽的模样,极是心疼。
这几千年里,圣人把他的少年放出去闯荡,见他登顶,也见他游走生死边缘,遍体鳞伤。
殷别崖永远像是炽热不灭的火,那样热情、痴缠、缱绻、动人,以至于,所有人都认为他永远会这样席卷一切,生命璀璨如当年。
时岁过去那么久,谢景行却发现,他原来也爱那如冰的寂静,只要那是殷别崖。
这样的好孩子,在他身边缠了这么久,他又不是真的石头,怎会视而不见?
可笑他们前世满身枷锁,关系也扭曲至极。所爱隔山海,他们止步于大道前,竟是不能再往前走一步,只得各自在高山之巅相见不相亲。
若是殷别崖不是他的徒弟,或不是那魔道的帝尊,圣人恐怕早就一时冲动,把他带回去合契了。
届时他们放下担子,隐逸山林,做一对江湖眷侣,终日渔樵耕读,白首同归,对坐话桑麻,亦是不错。
举世皆敌又如何,一世清名又如何?路是人走的,总会有办法。
可这世上没有如果。
“谢先生弹什么?”
“喜欢什么?”
“先生独爱一首《广陵散》,我的话,倒是想听一听《梅花三弄》了。”
殷无极摇晃了一下手中的酒坛,笑道:“微茫山的梅花,开的可真是漂亮啊,上一回,我应当没毁掉吧?”
“无妨,毁掉了,再种便是。”谢景行拨弦,轻轻一声琴鸣,帝尊安静下来了。
此时,亭中唯有琴曲的声音。
琴声似梅花初绽,芬芳耐寒,傲骨不屈,悠扬动人。
陆续归来的儒道弟子,听到这清冽的琴曲时,皆是被吸引到这亭外,坐了一地,专心听琴,无人说话。
他们都是宗门天骄,哪能听不出这琴音中有道,宛若圣人之点拨。
风凉夜端着琴,专心聆听谢景行的琴声。这琴音雅正而清平,意境渺远,已经远远超出他的水平。
越是乐修,越是能从中悟道,风凉夜已经觉得自己元婴大圆满的境界松动,不日,化神天劫将至了。
有人还身披着血,未褪去杀伐之气,一边盘腿坐在亭下,一边眼神示意着同门替他包扎,分毫不想错过圣人弟子的琴声。
有人闭目凝神,盘腿坐在亭下青青草丛间,倏尔潸然泪下,似乎能从琴声中感觉到梅花的孤寒,听出那无可摧折的风骨。
还有些道行浅的少年少女,虽然能朦朦胧胧地听出其中蕴含的“道”,也懂事地不去打扰或者探问。
他们好奇地看向在圣人弟子处拥有听琴特等席的无涯子,心中悄悄猜测着他们之间不寻常的关系。
陆机不知何时走到亭边,见谢景行背后有弟子坐在那里静听琴声,好似许多年前,聆听圣人言而悟道的千万万人。
谢景行知道自己的背后已有许多人默默聆听,他面前,却只有在琴音中支颐阖眸的殷无极。
听到了足以安抚他的琴音,帝尊的眉眼俱是放松,显然是陷入了一场难得的好梦。
谢景行见他睡的安稳,无声地轻笑,将万千心事付瑶琴。
他近日里有许多猜测,一切都得等到乌国事毕,出红尘卷时,才能逐一证实。
届时,他与殷无极的立场也将相悖,哪怕二人约定共往合道,在那之前,还有……
谢景行刚想抚徵音,却想到殷无极岌岌可危的理智,心中一沉,音调微微慢了一拍。
那偏差太小,大多数人都未听得出来,但这对圣人来说,是极其不寻常的失误,说明他心中已经大乱。
殷无极本是阖着的眸,就在此刻睁开,瞥了他一眼,带着些多情的流光。
“醒了?”谢景行骤然停下琴声,也知道他凌乱的心思瞒不过殷别崖。
他身为师长,难得有种犯错被徒弟抓包的懊恼感,于是敛了思绪,笑道:“怎么,你也学周郎顾曲,找我的错不成……”
玄衣魔君起身,走到他身边,从背后俯下身,在琴弦上轻轻一按,发出悠长的一声。
继而,一段欢快的小调从他指尖流泻而出,不用言语,自有弦音知。
弦声绝,殷无极放下手,看向谢景行涌动情绪的黑眸。
他的声音低沉醇厚,附在他耳畔道:“您在忧虑道门之事?还有,这些儒道弟子……”
“别怕,一切有我。”他语调轻缓沉静,谢景行听来,却如惊雷。
只是听了半首曲子,发现了一个错音,别崖就能对他的心思掌握到这个程度。
若这不是高山流水,还有什么是高山流水?
若天下再无殷别崖,他的弦上心事,又有谁知?
圣人的半个脊背皆是麻了,心中猛然一颤,忽然有种极为荒谬的宿命感。
他的双手按在琴弦上,好似一瞬间被什么猛然袭来的情绪压垮,要他低笑出声,隐藏着万分的悲慨。
命运弄人,命运弄人!
这世上,他的徒弟,至亲,友人,知己,宿敌,竟然是同一个人!
若天要夺他——
谢云霁,必然反之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