苍鹰低飞, 掠过燃烧的屋檐,外城烟尘四起。
就在一刻钟前,启明城发出一声轰然巨响。
率先冲入外城的主干大道的骑兵被绊马索绊倒, 纷纷摔下马去, 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面前通达的大道坍塌, 四面空荡的民房中传来齿轮的声响,如同蛰伏的巨兽, 引诱了猎物后, 猛然露出了森森的獠牙。
“怎么回事?地动?”岚苍城魔兵惊惶着向后倒退两步,却只觉自己面前近在咫尺的内城越来越高, 拉开了梯度差距。
“是我们在下沉!”有人大吼道, “整座城都是机关!停止前进!”
外城下陷, 内城升高,齿轮的咬合声极为刺耳, 让人头颅发麻。
启明城内乱后,大量建筑坍塌,最后是殷无极亲自主持重修的。
旁人皆以为, 重建后的启明城是一座主要发展商业的边境城池, 却不知,它还是一座凝练了炼器大师心血的军事要塞。
这座平素不显山露水的城, 竟然在重建时在在基座处打了桩,换成了铁石的骨架, 将内外城与核心区分成了阶梯式的三层。平日里通行无阻,一到战时, 外城的平民就会被转移到内城,整座城化为战争的堡垒,将进攻的敌人拖入绞肉机中, 以血换血。
魔兵们仰起头,看见那位处中轴线上的城主府成为了城中的最高处,阁楼上树立着猎猎招展的黑旗。
那个用金线绣出小篆的“殷”字,宛如定海神针,只要战士一抬头,望向那代表着城主的旗帜,战斗的意志就不会摧折。
蓝岚骑着自己驯养的风系魔兽,被簇拥在中央,神情却不是很好看。
见前方有变,他抬起手,做了个暂停行军的动作,然后对谋士寒声道:“殷无极那仙门小儿,与本王作对多年,狡诈万分,让人防不胜防。先停下观察一番,这到底是什么机关——”
他话还未说完,四处飞沙,大地摇动。他们脚下站着的地面开始旋转,犹如站在会动的圆盘之上。因为这样乍然的转动,骑兵驯养的魔兽都开始躁动,不一会,他们东倒西歪的,阵型也难以保持了。
四处的房屋便移形换位,虚虚实实,看不清晰,竟然是深藏一个阵法。
这场近乎地动的大旋转中,大量的士兵迎头见到房屋撞来,纷纷如临大敌,哗然而散,以为这是什么致命的机关。
“不要慌乱!不要分散!”蓝岚厉声一呼,扬鞭就绞杀了一个跌倒的士兵,顿时血溅五步,“没用的东西,只是机关而已,怕什么?”
怕,当然怕。
启明城的魔兵修为倒是不高,但是火器准备了一大堆,还他娘的烧矿!
这种魔洲闻所未闻的炼器水平,足以让军力远弱于他们的启明城,撑到第五天才城破,现在又给他们耗出了时间,还不知道有什么在前方等着。他们以为这是个软柿子,是来发财的,又不是来送命的。
自入城起,魔兵跟着蓝岚一路走来,没见到什么人,就以为终于城里放弃抵抗,便放火烧房泄愤,却不知是谁不小心点着了囤积火雷的屋子,整个队都给炸上天了。
岚苍城的魔兵是蓝岚豢养的私兵,身家性命都握在蓝岚手里,叫他们上东不能去西。
魔洲疯传,蓝岚性格如蛇,冰凉诡谲,他手下的私兵自然是与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,所过之处,都吐着蛇信喷着毒液,以狠辣出名。
地动停止,烟尘散去后,魔兵们往前一看,竟是发现原本畅行无阻的大部队,如今却被极为复杂的巷道分割开,自己也不在原处了。
将不见王,兵不见将,一时大乱。
“是阵法……”蓝岚勒住魔兽,阴戾的眉眼一挑,冷着声音道,“我就知道,他就算不在城中,也是爱耍花招。但连狼王萧珩都不一定回得来,哪怕就多拖延个一刻,一时,一日,又能怎样?”
雄鹰低飞过巷道,发出嘹亮的尖啸,似乎在驱赶着这些不速之客。
“出击——!”伴随着一声又急又快的号角,蛰伏于看似空荡的民房中,藏在草垛中的启明城将士终于动了。
他们哪怕看着同袍被炸上天,都咬死了牙关不动,为的就是这一刻——把所有敌军引入外城区,然后收网。
号角响起时,蓝岚立即意识到这是陷阱,提高魔音,一声厉喝盖过了那四面八方响起的冲锋号,“都给本王稳住,全军戒备!杀光他们!”
而迎接这些敌人的,是滚滚的魔气与雪亮的长刀。
残酷的巷战开始了。
刀戈声响起时,一间将要坍塌的民房中,浑身血迹得狼王军副将萧十八,握住自己打开的那枚锦囊,抵在心口,近乎虔诚地唤了一声“将军”,然后吐出一口带着淤血的沫。
他的声音低哑,似乎在和谁解释战术,事无巨细:“……发挥主场优势,利用启明城机关,先将大军引入外城大圆环,切断成集团成建制的敌军,使将兵分离……”
萧十八抬起头,看向逆光中站着的赫连景。
赫连景被殷无极交给萧珩后,便被下放到最底层。萧珩深谙驯狼之术,先打压又提拔,让他去军中各个职位都历练了一遍,显然是拿他有大用。
而赫连景也品出了这不寻常的轨迹,无论被置于哪个位置,是高或是低,都极沉得住气,将自己职务范围的事情做到最好。
此时他一身戎装,手握长刀,原先阳光俊朗的面容被战争磨砺过,早已不是当初龙隐山矿场里差点为匪的男人。
“老弱妇孺与军属……都疏散至龙隐山了吧?”
“已经疏散完成了。除此之外,商会、匠人、修为低微的平民……也撤了不少,还没有完全撤完,余下的人我交给了商会协调。但程先生那里的货物、六工七坊大量的图纸与法器还未完全转移,需要争取时间。”赫连景握紧刀柄,垂目看着他的教官,道,“十八哥,你还能站起来吗?”
“我已经不行了。”萧十八的腿上有数个血洞,腹部与胸口无数皮开肉绽的伤痕,血黏在银甲上,早就伤入肺腑,魔心快要破碎了。
他自顾自地道,“柳三刀那家伙,告诉我说,咱俩不能都折在第一道门,我修为高,要活得比他久。真蠢,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差别,又给他逞了英雄……咳咳咳……”
萧十八本是和柳云天一同守城墙,自从城门破后,隶属城防军的柳云天让他带着狼王军撤到外城,自己则与死士一道留下来死守城墙,为他们争取时间。
留下等于死亡。一别之后,他就再也未看到柳云天与他的兵流入外城。
“赫连老弟,这个锦囊交给你,将军将外城守备的诀窍尽数写在里面,我相信你能完美地执行。”萧十八把自己的锦囊托付给他,连同一枚狼王军的令牌,“外城的指挥权,交给你了。”
使用军令,能向在城中的全体狼王军下达命令。
那个指挥者本该是他。可现在,他活不久了,只能把指挥权交给他带出来的学生,然后用残命做点别的什么。
“可是,十八哥……”赫连景似乎想说什么。
“别磨蹭了。”萧十八侧过头,不去看曾经是他学生的下属,明白他倘若活下来,未来还有大造化,可惜他已经看不见了。“此战之后,狼王军编制可能也十不存一。你若能活着遇见将军,替我把令牌交给他,告诉他……十八战斗到了最后一刻,虽死犹荣,没给他丢面儿。”
赫连景紧紧握着令牌,喉咙发堵。他看着男人解开残损的铠甲,浑然不顾自己流血的伤口已经溃烂,而是往自己的腰上一层层地绑着魔火弹,把自己变成移动的火/药桶,然后重新束好甲。
萧十八用断掉的枪支持着自己站起来,先挪出两步,然后回过头,骂了他一句:“混账东西,还不走!”
背后传来脚步声,敌军闯入这片街区了。
“老师,我会完成您的嘱托……再见了。”赫连景的声音压抑,最终还是掉头离去,奔向足以俯瞰外城的机关哨楼。
经历血战,萧十八的眼上又添了新的伤疤,淋漓的血糊在他英挺的面上,明明笑着,但显得有些狰狞。
野性与柔情在他身上融合了。萧十八回了一次头,看向赫连景离去的方向,似乎寄托了什么。
然后,他转身面对着孤巷中闯入的敌人,双手抱着两袋子火雷,如同催命的亡灵,向着他们扬起了笑,杀气腾腾。
萧十八一抬手,两袋子火雷铺满了整条巷口,甚至趁着倾斜的地势,咕噜噜地滚向更远处。
这如鸟蛋大小的黑色珠子,似金似铁,从未见过。
被启明城层出不穷的花样折腾的不轻的敌人,纵然不知这是什么东西,但也开始本能的戒备着,倒退两步,不太敢靠近这个遍体鳞伤的将领。
他们许是在想:这个男人都伤成这样了,怎么还不倒下?
萧十八的身影逆着光,连风都慢了下来。他的手上握着一支火折子,空气中弥漫着火油的气味。
他看着那些敌人还未觉察到危险的脸,扯起一个猖狂的笑,将火折子掼在地上,然后运起全身的魔气,化为千风,助这燎燎的火势。
“龟儿子们,来啊!狼王军操的就是你们这群王八蛋!”
巨大的爆裂声从巷口传来,转瞬间引爆了一整片街区。
*
鹰隼低空掠过整条街区,穿过无数赌上性命的战场,穿过烟尘、烈火与死亡,将一切尽收眼底。
最后,它停留在白袍刺客的臂甲之上,一双金色的眼睛,正与刺客灰眸中玄妙的光交相辉映。
鹰隼通人性地歪了歪头,少年刺客将一块肉干喂给他,低声道:“去,和你的伙伴们一起,我需要知道整个外城区的情况。”
刺客能借助鹰的眼睛,同时看到战争的全貌。这相当于高位大魔的神识外放,却因为借助鹰眼,不易被敌方主帅察觉。
将夜再度放飞了雄鹰,自己却从高高的哨楼之上,迎着长风,向着那充满烟尘与火光的街区一跃而下。
他从天上跃向炼狱烈火中,脖颈背后,荆棘火焰的刺青正在缓缓浮现。
既然要参战,白袍刺客便不再潜行,一边走在烈火腾腾的战场,一边心里迅速判断战局的情况,寻找非得他来完成的任务。
“城防军已灭,连狼王军都要战至最后一人吗?不,不对,城中还有一支城防军,是负责护卫内城的……”
“机关已经打开,内城上升,外城下降,内外有地形差。外城阵法难破,加上极为复杂的街巷,敌方应该暂时无法集结成股,攻击内城,就算有小部分的散兵游勇,凭借内城的存货,应该不足为惧。”
将夜不知为何,总是觉得自己曾经历过无数场上古的战争,对于行走于战火纷飞的地方十分驾轻就熟,甚至本能地就明白自己该做什么。
他心里明白,最大的变数就是岚苍城主蓝岚。
大乘期魔王,唯有同境界才能招架,如今他已确信萧珩去了九重山,更是无所顾忌,入城便是狼入羊群。
那么,要去刺杀他吗?他有这个决心吗?他能成功吗?将夜微微阖眸,似乎在判断可行性。
刺客正在战场游荡,如同白色的死神,正寻找着猎物。
迎面走来一股魔兵,执着枪向孤身一人的将夜刺来,显然是没把这收敛气息的少年刺客当回事。
“喂,小家伙,为什么一个人走在战场?不如和哥哥们玩玩……”魔兵见他银发灰眸,容貌俊美到凛然,不禁起了些许歹念。
可他话还未说完,却只见银光一闪。
少年刺客平静地掠过他的身侧,袖中滑出袖剑,瞬间便割断了他的喉咙。
在血喷溅出来的时候,他还一矮身,完美擦过他的身侧,拽过他的领子,用尸首挡住血雾,没有让白袍沾染半点血色。
周围的魔兵顿时反应过来,这是敌人啊!
面对刺来的长/枪,将夜的左手袖剑,右手持匕,踩着枪尖便一个起跳,双手只是一交错间,便把七八个魔兵的喉咙划开,围杀他的敌人呈现圆形倒下,在地上留下不规则的喷溅式血痕。
“不要挡路。”将夜的声音清清冷冷,带着些少年特有的干净。但是他的灰眸注视着战场的时候,却如同不起波澜的湖面,好似从出生起就浸透在血海之中,“碍事。”
他把兜帽往上一拉,遮住自己显眼的银发。
将夜又一振袖,将沾了血的双刃收回时,又成了那个在屋顶上懒洋洋晒太阳的,猫儿一样的俊俏少年。
不久以前,将夜每次在这条街区溜达时,总是会被许多沿街摆摊的小商贩左塞一块饼子,右扔一根鱼干的热情投喂。
将夜不适应这样的热情,却又不会表达,只会暗地里维持一下这条街的秩序,教训一下游手好闲的混混们,被商贩们亲切地称为“幽灵保护神”。
偶尔殷无极巡视过来时,他就算因为每天一次的刺杀活动,不小心掀了谁的摊子,他们也不会生气,总是笑呵呵的。但将夜心里过意不去,总是会替他们重新摆好摊,并且付钱买下不小心弄坏的果子。
将夜抬起头,再看着空荡萧索的长街。这里的商贩接到撤离的消息后,并没有时间带走他们的货物,四处都是被踹翻的摊子,那些肉干、点心和果子掉了一地。
而始作俑者压根看不上这些不值钱的吃食与寻常用具,魔兽践踏过,让一切作泥。
刺客少年灰色的眼睛黯淡了一分,但他不清楚,心中这种压抑的感觉名为什么,为什么他的心口堵的像是那个天/行君再也没有回来的清晨。
他只是走过他巡逻过无数遍的街巷,似乎往日还历历如昨。右边是他喜欢的果子铺,他喜欢啃着跳上房顶,晒一天的太阳。左边的老爷爷,喜欢照着他捏面人,捏陶偶,还送给他一个小小的陶瓷猫。
物是人非啊,城破才第二日,这里就会变得这样荒凉衰败么?
和平的假象被撕裂之后,总是会留下这样的狼藉吗?
那座每个人都活的很自由自在的理想之城,真的不在了吗?
将夜自有记忆起,便被大魔作为炼蛊材料,丢进万人坑。他杀尽一切活物,爬出那座坑,用了快三百年。
而他见到天/行君,被他带走,再到主人离世,流落魔洲,被殷无极捡回来,才过去短短十七年。
他的记忆,最初除了杀戮之外就是空白。再往后,他的记忆里只填满了一个人的温柔。可命运为何如此残忍,竟是这么快便将他的神带走,留他一人流浪在世间,化身复仇的亡灵。
直到他被第二次捡走,这一回,他被那个声称要做他兄弟的男人,散养在了一座城里。
殷无极,那个男人,除了教他修魔的方法,用实战来磨砺他刺杀的技术之外,没有对他说过一句大道理。
而他沉默寡言,也从拉不下脸去问,何况他想要什么这件事,又有谁会告诉他呢?
于是,将夜就走在这座城里,自己去听,自己去看,自己去想。
他需要一个答案。
刺客走到街区的尽头,看见他时常待着的那个房顶已经塌陷,整座建筑化为被焚烧殆尽的瓦砾碎石,连墙壁都被砸穿。
将夜银灰色的眸子扫过地上,那里没有生命的踪迹,但他在扫到一具几乎看不清模样的尸首时,神色突然凝住了。
他疾步走上前去,一脚踢开压在他身上的横梁,看见惨死者胖胖的肚子被剖开,肠子被拉了出来,凄惨无比。
将夜看到了他的脸,是那个曾被他掀了水果摊,却永远笑眯眯地递给他最新鲜果子的小贩。
“鹰,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?”将夜一抬臂,召回那在天空中盘旋的苍鹰,眼睛银光闪烁,只是一瞬间的记忆回溯,他就攥紧了拳。
面对着撤走的小贩们,以及来带他们离开的城防兵,那胖胖的老板依旧是笑的和弥勒佛一样,和和气气地说:“我不走,我还要摆摊,这条街要是人都走了,多没有生气啊。”
然后,整条街空了,敌人涌了进来。
面对着逼近的不速之客们,老板好似招揽生意似的,引他们上前。
然后,他将摊子一掀,抄起最底下的两把巨斧,像是平日里切瓜那样轻松地取了两颗脑袋。
“启明城里,可没有人不会用刀啊。”老板依旧慈祥和蔼,“都是些没意思的客人,打扰我做生意了,做我的瓜果怎么样?”
将夜闭了闭眼睛,走到他面前,替死去的人合上那布满血色的眼睛。
“直至战死……”将夜低声道,“老板,忘了问你的名字了……你这么好脾气的人,离开的时候,却满眼说着愤怒啊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