映日红莲, 遮天蔽日。
他们藏在莲叶田田之间,暂时听不见心魔的引诱。无休止的围猎中,二人终于有了一方喘息之地。
谢衍端坐在莲台间, 让殷无极枕在膝上,轻轻抚摸他的脸庞, 擦拭他湿漉的眼眉。
他单手托着殷无极的脊背,微微抬起他的下颌, 贴着唇畔渡一缕灵息, “别崖,该醒了。”
圣人向来身披三重雪, 此时血染白衣, 低眉垂眸,却比往日淡漠寡情的模样更鲜活,明光曜曜。
美人魔君安睡在他的臂弯里,莹白面庞倒映红莲艳色,浓密睫羽阖着, 玄色的宽袍大袖垂落在澹澹碧波。涟漪一圈一圈, 吻着他湿漉的漆黑发尾。
芙蕖青碧之间, 他是最浓墨重彩的一笔。
难得的闲暇, 谢衍指尖缠住他的一缕发,将三千青丝从碧波中撩起,一圈圈绕在自己苍白的腕骨上。
看似随意, 甚至有些玩心不泯,却是无声的契阔。
世事跌宕,红尘难渡。
谢衍的潜意识里,已经不想让他再度坠落红尘里。
不多时,殷无极的胸膛起伏了一下, 继而,游丝般的呼吸逐渐绵长,面容泛起一丝红润。
散魂濒死的魔君,此时正逢枯木回春。
“……师尊。”
殷无极醒过来时,眼前只有黑白红三色。视线尚涣散时,他有些惶然失措,伸手向身侧探索,五指虚张,像个迷路的孩子。
“我在。”谢衍立即握住他纤长手指,温声回应。
掌心的温度传来,殷无极心定了,笑着阖眸,魔气再度活在他的经脉里。
这点指尖相触的温热,教他心跳如鼓,面上也浮现微红。“师尊竟然真的把我拼起来了……”
他歇了片刻,五感恢复正常,才意识到自己枕在谢衍的膝上,不知多久了。
殷无极仰起头,见到谢衍平视前方,宽袍大袖,侧脸如玉雕无暇。
白衣墨发的圣人,似乎永远这样存在着,是皑皑的雪山,亘古的青天。
他千年的饮冰卧雪,跋涉过时间的长河,终于换得枕在圣人膝上,得片刻安稳。
“魂魄稳住了吗?”谢衍凝玉般的手指搭上他的脉搏。
他蹙眉,“这般自伤一千的术法容易伤根基,帝尊以后警醒着些,莫要不把自己当回事,否则……”
“否则,圣人要惩罚本座?”他无所谓地笑着。
“罚你也不长记性,小崽子,尽教我操心。”谢衍骂他一句,语气忍不住染上亲昵。
他对这般变化还无知无觉,却见殷无极连眼眸都弯起,赤眸流淌甜蜜如浆的情感,嘴上却非得矫情两句。
他笑道:“圣人嘴上再骂我,亲我的时候也不耽误,怎么,本座是甜的么,您都把本座的唇咬出血了……”
“痛就对了。”谢衍后知后觉地尝到铁锈味,又觉得这血的味道甜蜜。他扫他一眼,见他微微支起身,腹部濡染的血已经干涸。
他毕竟在散魂边缘转了一圈,元气大伤,依偎在谢衍身侧时,他依旧像是徘徊濒死边缘的蝴蝶,连振翅的力气都没有。
殷无极也不在乎,任凭魔气修复伤势,喘息沉重些许。
谢衍背着满身是血的他走到这里,才终于想起自己的洁癖习惯。他开始用术法有条不紊地清理白衣上的血。
殷无极瞧着他,圣人肤色越发苍白,连修长的手指都没有半点血色,好似一折就断,浑然看不出他动手拆阿修罗像时,漫天星落如雨的霸道。
他们皆伤痕累累,一身赤血,两肩风雨。目视对方时,两人心照不宣地笑着。
“圣人,好疼啊,您亲亲我。”殷无极凑上来,眼眸缱绻,意在勾引,“这样我就不疼了。”
美人投怀送抱,谢衍自然笑纳。
“帝尊多大的人了,还这般撒娇。”他顺势扳过殷无极的下颌,低头,含住他的唇畔细细碾磨。
谢衍将这些超出寻常的亲密视为寻常,一丝拒绝的意思都没有,这已经行走在危险的边缘。
悖伦的情爱,圣人的偏私。他不该如此,却一次又一次越轨。
“圣人多少年没这般狼狈了。”殷无极拾掇好玄袍,盘膝坐在他身侧,矜着姿态,红眸流转着粼粼波光。
“您战无不胜,身上的伤,竟是都是为我承担的。”
“些许皮肉伤,很快就好了。”谢衍没把这贯穿道体的伤势当回事,随手在伤口附上一层灵气,就不去管了。
他可以流血,独独不流泪。
圣人至尊,这千年又千年,向来都是这么过来的。
殷无极知晓他不肯露出伤势,是要师长的面子,却无端想起他用手触碰圣人血肉脏腑的感觉。那般接近。
所以,帝尊伸臂从背后抱他,把下颌搁在他的肩上,促狭道:“本座无以为报,只能以身相许了。”
谢衍瞥他一眼,似笑非笑:“帝尊这句‘以身相许’都喊了多少年了,心虚时说,贪欲时也说,尝了无数便宜,百试不爽。也都是我平素惯你,教你恃宠生娇,才那这些话来促狭我。”
师尊往日都是默许的,怎么还和他对着呛。
殷无极似乎察觉出他的些许改变,心里轻轻一动,又与他诙谐打趣:
“师尊养育之恩无以为报,徒儿合该嫁给师尊,做师尊的新娘。不过,本座现在的身份可不一般了,您若想要娶走魔道君王,至少也要三书六礼,把聘礼下到魔宫去才行,若是轻了,可不给您进九重天的大门。”
谢衍听他说罢一顿浑话,还没矜持片刻,就牵引着他的手,抚摸自己秀丽的面庞。
“您瞧瞧徒儿的容貌身段,可还喜欢?您讨回来,给那三个小家伙做师娘,怎么着都不输给旁人吧。”
谢衍:“……”
大战后的闲暇,情人间说的都是些没意义的小话,左促狭一句,又呛声两下,却能你来我往,毫不厌烦。
谢衍轻点莲叶,叶片舒展,化作一叶扁舟,逆流而上。
他们对坐扁舟之上,身侧掠过的是一簇簇莲花,好似送别。
小舟不知前往何方。
“这是去哪?”殷无极问道。
“去江河湖海。”谢衍玄之又玄地回答他。
殷无极支着下颌,看不够似的端详他,笑了,“好吧,既然圣人心中有答案,那么本座跟着圣人走,您总不会害我。”
谢衍见他一副全然信任的样子,无奈道:“走到莲叶尽处,我们就从无忧城出去了。”
他早就看出,这些莲花分开的水路,是出城的唯一通路,所以才选择沿着莲花行舟。
“这些红莲是……”
殷无极从魂魄里系着的红绳与铜钱,随着玄袍垂落,坠入碧波,落而生莲。
他微微睁大红眸,看向周边向他垂首致意的莲花。熟悉又陌生。
倏然间,他听见迷雾之中传来一句句声音:
“城主待俺们好,俺们心里有数。要是启明城一直这样下去,那该多好。”
“志士仁人,该做出决断了。上重天,上重天!”
“王于兴师,修我戈矛。与子同仇!”
“……愿陛下长生!”
殷无极盘膝坐在小舟上,伸手抚摸过那些原本是因果恶念,此时却是自莲池生长出来的莲花。
赤红的,雪白的,嫩黄的,一朵又一朵,在风中摇曳,与他唱送别。
殷无极阖眸,顿时什么都明白了。
谢衍手中执一支玉笛,放在唇边,悠扬的旋律响起,亦是镇魂歌。
“长亭外,古道边,芳草碧连天。”
殷无极在膝上轻轻打着节拍,随着乐曲,唱起婉转的小调,与他们告别。
过去的,未来的。死去的,活着的。
水在时间之上,小舟在波光中浮动,走过他漫漫的人生路。
他来时的方向,血池恶念,万魔厉鬼皆化为映日荷塘,恬静地沉在雾霭与暮光中。
殷无极侧眸,与吹笛的白衣圣人对视,笑了,“多年未闻,师尊的乐曲造诣,已然步入仙人境界了。”
若非真仙,如何能教血河化莲池,恶念化芙蕖,将这些追魂索命的因果恶念净化呢?
谢衍却摇头否认,道:“这并非归功于我,而是你。”
“是我?”殷无极有些诧异。
谢衍道:“你以身化桥,将他们渡向彼岸。他们的恶念消退,留下的是对帝尊的敬仰与追随,真正渡了万魔的,是你。”
“我所做的,只是最后一步点化而已。至于化莲将你托举出血河,或是此时的十里送别……”
谢衍转眸,似有异彩连连。
“一饮一啄,皆是定数。”
殷无极片刻哑然,静默地看向这些安静的莲花。千人千面,他已经分不清名字,留下的唯有高歌。
谢衍执着玉笛,墨发垂腰,淡淡道:“正是这一池莲花,隔断了天道的影响,教你我得以离开此地……你看。”
他用玉笛一圈,殷无极向迷雾对岸看去。
赤地千里,业火灼烧。那些他曾杀死的敌人化为血肉傀儡,徘徊地狱,皆用血红的眼瞪着他,却无法越过这重重莲池。
但凡涉入水中,就会被融化一身血肉,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莲池之中。这是护佑。
“你这璀璨辉煌的一生,留下的影响,远不止于此。”
谢衍此时目睹这一幕,心中亦有激荡,唇边浮现出若有若无的笑意。
“别崖,你一生逆水行舟,纵与天违背,也不肯退让半步,你破开藩篱,劈开一个新世界,才有后来的万民皆拜东来紫。唯有你,堪为魔道帝尊。”
谢衍深深地看着他的弟子,一字一顿,道:“就算天道催命,就算心魔深重,但是哪怕还有一丝可能,你凭什么放弃自己?”
殷无极怔住,凝眸看向圣人,瞳孔微微颤抖着。
谢衍拽过他的衣领,似乎已经难以忍耐:“你想死,我允许了吗?”
灼灼的心火正在千年寒冰的内部燃起,烧光他的五脏六腑,烧尽他的骸骨血肉。
即使现在还没有融化圣人冰雪的躯壳,但是他的两肋已经生出裂隙。
迟早有一日,什么暴烈的东西会透体而出,圣人将不再是圣人。
等到那一天,他光耀万年的圣像会风化,悠久流传的神话会破灭,人们的敬仰来的轻易,走时也轻浮。他毁尽大道,散尽修为,连身前生后名也风流云散。
那时,真正的他能如何活着。活成墓碑上的名字,或者是活在另一个人的影子里吗?
莲叶遮蔽了他们交叠的身影,谢衍在花下吻住他的唇,彻骨的缠绵。
殷无极被师尊拎着领子,强行按在了莲叶舟上。谢衍目如寒星,墨色长发却垂落如帘,遮下一片阴影。
“有人看着……”殷无极抱着谢衍纤瘦的脊背,无法从幽暗之中挣脱,他也不欲离开师尊的影子,身体发软,连反抗都不努力。
他小声提醒,却笑着勾起眼,丝丝缕缕地撩他,“您可别做太过分的事情……”
小舟穿梭过低垂莲花,谢衍冷笑一声,道:“怎么,帝尊既然做出引诱仙首这等胆大包天的事情,怎么又畏惧人看。何况,你之因果牵绊合该去彼岸往生了,留不了记忆,要看便看,怕他们作甚。”
谢衍只打算给不断作死的徒弟一个教训,结果殷无极这么哀哀戚戚一叫唤,反倒显的他这个做师父的看着衣冠楚楚,却不为人师表似的。
若是过去,他或许会顾忌些师道颜面,摆出正人君子作派,甚至还会替他拢好衣襟,斥几句胡闹。
现在,殷无极恼时唤他大名“谢云霁”,高兴时又挽着他的手腕唤“夫君”。
月有阴晴圆缺,他的心思却和月亮似的,时圆时缺,难辨的很。
谢衍还没想到该怎么教训他,却不料殷无极揽上他的脖颈,故作惊讶,“啊,师尊,背后……”
“哪里?”谢衍抬眸看去,却不料被徒弟翻身摁在身下,愣是输了一筹。
“您怎么这么好骗啊,我一诓骗,您就中招。”
殷无极笑着亲他朱色的唇珠,这是如水墨画的圣人身上,难得的一缕艳色。
“因为是我说的,所以您就不分辨了吗?魔可是很坏的哦。”
随即,软玉温香的美人躯体就覆上来,臂膀缠着他的腰,小腿勾着他的脚踝。
丝缕墨发蜿蜒在他的白衣上,旖旎绝色,连圣人刚硬的剑骨都发软,又被魔君笑着吻住脖颈。
“别闹的太过。”谢衍也没见愠色,默许了他的亲吻。
他看见莲叶的尽头,“别崖,待会出去,你还得变化掩饰一番。”
殷无极乐了,他想起自己假扮的身份,笑倒在圣人膝上,又仰头,促狭道:“圣人千里寻妻,不失为一段佳话啊。”
谢衍似笑非笑,把他按在怀里,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发旋,道:“反正圣人的传闻够多了,不在乎多这一条。”
在相拥中,他终于感觉到生命的存在。
活着的,还会呼吸,有温度,会笑闹,会和他矫情或者诓骗他,鲜活又明丽的小徒弟。
他的魂魄没有散成拼不起来的样子,他的身体还完好无缺,他身上的因果恶念,没有把他吞噬,或是让他堕入看不见的黑暗里……
他的少年,至今还存在于他看得见的地方,还能欢笑,还未变成冷冰冰的一片骨殖。
如此寻常,就好。
谢云霁会为了这样的寻常,付出任何代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