魔宫内部一直以来都有“速胜论”的倾向。
他们认为, 魔兵突袭仙门,只要不与三圣对上, 半年内至少能打穿东洲一路。
在仙魔大战步入第二年时,这种声音逐渐消弭。这预示着速胜计划随着儒道的全面干涉,已经流产。
目前北渊在东洲取得了半壁疆土,随着仙门联军逐渐成型,形成了战略僵持,进也难,退也难。
最初牵头组织仙门联军的,无疑是现任道门领袖宋澜。
宋澜为压制倚老卖老的前辈,一改曾经的优柔, 将各扫门前雪的东洲宗门大族捏合,拉起一支仙门联军。
儒道的云舟降落在白云关前时, 圣人的干涉悄然而至。
论联军的规模和动员力度, 都需要三界威望奇高的人领衔, 宋澜站在台前, 但暗中托着他的无疑另有其人。
如今的仙门联军背后, 圣人的影子始终挥之不去。
魔君殷无极以身入局, 以强悍的武力试图左右棋盘胜负。
但在这场仙魔大争的棋局的背后, 圣人执着棋子, 一边左右斡旋,一边控制战争的损失和覆盖范围, 避免争端外溢, 将整个修真界卷入其中, 正合了天道的意。
甚至,圣人此时还未真正下场。
此时的魔君,目前重心放在吃下东洲上, 亦然暂时没有逼他下场的决心。
即使儒道暂时还没有大规模组织仙门修士驰援东洲。但萧珩早就察觉,有些儒道修士已经在以个人的身份参战,加入东洲的联盟之中,陛下那位小师弟就是其中之一。
到了北渊和仙门这种体量,一旦全面战争,不吞噬足够的生命,战争是无法停下来的。
速胜,投机,或是刺杀。一切魍魉小道,都不再有作用。
停战间隙,魔兵行军时。
彼时日暮黄昏,魔君难得回归了大部队,随着魔兵南下的洪流前行。
他正勒着雪麒麟的缰绳,与萧珩的铁蹄黑马并行荒野,背后是黑金色的篆体“殷”与“渊”双旗,象征帝驾在此。
斜阳落在田埂上,一片荒芜。能收割的粮草都被收走,带不走的野麦都被烧尽。
魔兵虽说全体修炼,但是其中不辟谷者亦众,不能留粮食。
面对领地,都能狠下心“坚壁清野”,宋澜到底是个人物。
萧珩驾驭战马,先快步走在前,他一勒缰绳,顿了几步,等陛下的雪麒麟向前,与他道:“只要圣人谢衍在位一日,仙门的共同体就存在一日。”
“即使东洲作为战场,背后不但有儒道的支持,还有来自西洲的物资……西洲送军需的那条线,不处于实控区内,北渊可无法干涉。”
他神情凝重:“以清江-洛水为分界,陛下,我们再往前,就要打道门真正的核心区域了。那可不是依靠战术穿插、攻其不备能夺下来的城池,也不是原先付出小损伤就能得到超额回报的时候,需要成规模作战……得硬碰硬了。”
萧珩毕竟是人精,他看得出来,君王受复仇之火驱使,想要胜过仙门,却并无将仙门修士屠戮殆尽的决心。
黑袍轻甲的帝王神情漠漠,似乎在听,又似乎没有。
以他对萧珩在军事才能方面的相信,无非是他说什么,他点头罢了。
“陛下,回神了。”萧珩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掌。
“嗯。”殷无极恍惚了一阵,才用漠漠无焦距的眼睛瞥来,“萧重明啊,你说什么?”
“臣刚才所说的军务,陛下的看法呢?”
殷无极看向远方,道:“元帅心里清楚,仙门的精锐少而分散,道门最初的溃败,是因为我们的突袭来的毫无征兆,他们各守各的领地,彼此互为孤岛,猝然间信息阻隔,也没有统一的首领,无法及时驰援,才如散沙般一触即溃。”
“……在这段时间里,我们也杀了不少仙门精锐,部分败逃清江之后,但是仙门联军到底是组织起来了。恰好,他们被我们赶到清江后面,需要守的地盘也减少了,力量反而更聚集。”
说到这里,殷无极还轻笑了一声,“也是焉知非福。”
“圣人还未下场。”
萧珩驱使战马向前,战马却畏葸不前,似乎是对他话音刚落时,君王陡变的情绪十分敏感。
殷无极神情一敛,淡淡道:“道门有继任者,仙门联军也顺利组成了。圣人现在就真身下场,就是拂了宋东明的面子,道门里宋东明那一派,配合度会大打折扣。更何况,他在海眼里受的伤到底恢复的如何,也没人知道。”
“此时圣人最宜按兵不动。正如你所说,圣人镇在那里,仙门暂时不会溃散,甚至还有合作无间的可能。”
“何况,本座现在还没有把握……”
殷无极攥紧缰绳,克制片刻,才停下肩膀的颤抖。那不是因为恐惧,而是心魔的副作用,魔气反噬,令他浑身都如同置于烈火刀俎之上,宛如凌迟。
“现在逼他下场,我们就要面对全面开战的儒道。”他轻轻喘了口气,“仙门底牌还未出尽,本座现在,还不能对上圣人。”
一圣一尊就算要对决,也会在战争的后期,那时一定是双方底牌出尽,要一局定胜负了。
现在圣人都还没下场,他在等什么,殷无极心里也有数,他也在等。
“……乐观的情况,本座对上圣人,打了个平局,也一定是双双重伤。倘若届时二圣出现,仙门主力还成气候的话……”
“更糟糕的情况,是本座败北。”殷无极顿了一下,郑重地对他道,“到时候,我有任务交给你,萧重明。”
“现在不去想这些,你们也未必对上……七情伤神,陛下。”萧珩实在看不得他的君王与兄弟这般折磨自己。
可他也知道,北渊唯一能与圣人对抗的战力唯有殷无极。
他这些苍白的言语,改变不了越发逼近的局势。
挡不住圣人,死的就是他萧重明,或是这些背井离乡的魔兵。
王于兴师,修我戈矛。他们为王者征战,以殷无极的性格,不会躲在阵后。
“我始终忘不了……”
殷无极似乎被困在了启明城破的那一日。
行军至今日,他手染无数鲜血,始终越不过十万白骨凉,却显的毫无实感。
漫长的梦魇。
“……陛下先前去按照计划定点消灭威胁时,发现了什么?”萧珩抓了抓头发,决定耐着性子哄他,“说说看?”
殷无极一个人,能当做千军万马使。他在单个击破有威胁的灵山宗门时,也在清查当日的真相。
越是线索模糊,他越是急迫。
此时听到萧珩发问,殷无极发散的思维也终于凝聚起来,一边整理,一边说道:“白云观参与了,观主被我逼供,即将开口时,毫无征兆地被咒杀。本座没饶过他的徒子徒孙。”
“清风观和横连山,本座去了一趟。清风观人去楼空,大抵是越过清江,去投奔道门联军了。”
“横连山主是个人物,即使面对本座打上山门,也并无畏惧,坦诚启明城一事与他无关。他与本座定约对决,他肯捐身赴难,请本座放他徒子徒孙一条生路。”
“是个称职的山主。”萧珩听着,笑了。
“道门不乏有情义的人物,只是水太混浊,这样的人不好混。”
“本座应了。”殷无极道。
“最终本座伤他左手,废他一个境界,留他一条性命,百年无法出山,不成大患。此人承诺,横连山封山,全体弟子不寻仇,不参战,彻底退出本次仙魔大战。”
“饶了一条性命?”
“……立场有别,虽然赢不过本座,但是罪不至死。”
殷无极赤眸亦如残阳,但是其中还有着微弱的光芒。无论作为至尊多少年,那股少年的天真依旧保留着,最是珍贵。
“这也是圣人所倡导的‘君子之战’,本座亲自签的东西,自然要履约。”
萧珩无奈:“陛下,祖宗诶,在战场上还这么天真。若是传出去,不但对方不领情,你还会招骂的。比如,有些瘪三就拿‘宋襄之仁’刺你,你也不气?”
“……”殷无极沉默片刻。
萧珩本以为他不会回答,但还未等他拍马赶上,忽然听到,君王对着空气自言自语,道:“信义、道德、盟约、底线……这些东西,听上去像是废纸一张,但是你要知道,没有是不行的。”
“没有人坚守底线,这个世界,就会变得毫无底线。”
殷无极说:“倘若盟约是一张废纸,承诺可随意毁弃,信义可大肆践踏,道德毫无作用,凌虐他人而不付任何代价,想要取乐于是大肆杀戮,强者任意鱼肉弱者……等到那时,人与野兽,有什么区别?”
他笑了,不无讽刺,“区别在于,我们有人的模样吗?”
殷无极虽然心魔越发严重,但或许是他的内核太坚定,在道心上并无动摇,反而越杀戮越洗练。
他声音平静,道:“我们……启明城被人设计屠戮,本座与仙门的阴谋者确有血海深仇。”
“但是,仇恨不是通往罪恶的通行证,更不代表着我们被邪魔戕害,就要成为邪魔。”
“本座与圣人必有一战,届时或许会是生死对决。但是在这一点上,我们的确持有相同看法——五洲十三岛不能沦落。”
萧珩听下去,一时间失去言语。
良久,他叹息道:“陛下倒是看得透。”
殷无极说出口,终于如释重负地露出一丝微笑,他抖了抖缰绳,雪麒麟快步向前跑去。
他在呼啸的风中朗声笑道:“萧重明,你放手去干!千秋罪业,本座担着。”
*
近日以来,道门里逐步成型的仙门联军,背后的确有着挥之不去的圣人幽影。
最初的混乱已经过去,各自为战的局面慢慢扭转。
东洲道门在前方抵抗魔兵,儒道和佛门两道终于不再各自为战,而是站在道门的背后,补充人力和物资,向其输血。
“谢衍,又是谢衍。”宋澜说不出是恼怒还是无力,拂袖走出议事厅,脸上乌云密布。
“师兄。”叶轻舟守住白云关回返,忙追上他的脚步,“发生什么了?”
“我是道门联军的领袖,还是他是?”宋澜余怒未消,“他派来沈游之那乳臭未干的小子,就是为了以他为棋子,暗地里操纵仙门联军的吗?”
宋澜执起拂尘,眼眸漆黑,语气森冷:“方才的议事里,凭什么我说话时没人搭话,那小子一开口,顿时所有人都朝他那里看——他沈游之,既没有显赫的战绩,又没有绝世的修为,他们这幅做派,还是在把他当做圣人的传音筒,听的是圣人谢衍的命令!这么做,又把我搁在哪处!”
叶轻舟无法安慰他,只得苦笑。
“大抵,各位还是对圣人东巡印象深刻。”他只能不痛不痒地说两句,“当时圣人恩威并施,他们又敬又怕吧。”
叶轻舟也明白,虽说宋澜积极组建联军,也起了部分作用。但是最终能拉起来,还是圣人在后面撑着。
宋澜还没彻底摘掉“道祖之徒”的帽子,真正立起来做些政绩,就想着要挑战圣人,又怎么可能?
要知道,仙门的天还未塌呢。
“对了,师弟。”宋澜陡然转过身,深深地看向他。
“前方来报,魔君殷无极、魔宫元帅萧珩,已经在清江边汇合。”
“你说,他们打算什么时候渡江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