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又要起卦?你难道不知道, 越是关心之人的命运,你越是算不出来吗?”红尘卷化为垂髫小童,坐在桃花枝上, 声音天真而残忍。
“何况, 你算的还是他渡劫成败, 天道的心思,你哪怕是他的代行者, 也不可去猜。”
谢衍唇边溢出一丝血, 继而,他几乎站不稳, 手撑在星盘之上, 而那最重要的几颗星, 始终看不清轨迹。
“看吧,我就说, 天道是个小气鬼。”红尘卷晃了晃细白的小腿,轻快地道:“谢云霁,等我长大了, 你帮我把天道从九天之上拉下来, 好不好?”
谢衍用手指擦去血迹,眼睫微微一动, 没有接话。
他的五指上沾着炙热的心血,按在了星盘之上。
星轨再次流动。
“不要再算啦, 你算一次,便折五十年寿数, 哪怕圣人寿数漫长,你也终不是与天同寿……”
“这个答案,对我来说很重要。”谢衍阖眸, 复又睁开,眸中隐隐有神光流动。
他问过无数次天,却从未在天道避而不答时如此强求过,他早已知道自己会付出怎样的代价。折命,不过是最轻的一种代价罢了。
十指连心。他却将自己的十指尽数割破,用血去填满那问天的星盘,圣人之血灵气充盈,终于催动了那如迷雾一样的卦象。
“大道五十,天衍四九,我只需要一线生机。”
他倏尔叹息。
天道震怒。
苍穹之上,春雷阵阵,转瞬之间便教白昼漆黑。
坐于桃花枝上的小童见他几乎跪倒在星盘边,唇边带血,面容苍白,唯有一双寒星一样的眸子,在雷光中越发明亮慑人。
“好了好了,败给你了,折了五百年的命,只为问出一个生路。”红尘卷叹了口气,终于道出一线天机:“你知道,为什么你怎么算,他都是死吗?”
“……”
“因为,他是天道看中的魔星呀。”红尘卷盘起腿,摇晃着脑袋,道:“天生魔体千年难遇,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出现在一个流浪儿身上呢?”
“他无亲无故,不染丝毫尘缘;他注定历经艰险,命途充满血腥与背叛;他并非凡胎肉.体,而是天生大魔,可你却把他带去仙门养育成人……”红尘卷拖长了声音,笑道:“我若是此间天道,也会降下心魔,制造机缘,催促他快快入魔的。”
谢衍白色衣袖浸染血色,几乎悲慨地拂过星盘,棋子如星落,骤然散开,残缺而不堪。
春雷过后,骤雨将至,墨发白衣的圣人却独立雨中,微微阖目,不知在想什么。
红尘卷变出一把伞,从树上倾斜,雨滴从伞面流淌至地面,也引走了几乎将主人浇透的天道之怒。
“你瞧,天道果然心胸狭隘,这就来罚你了。”红尘卷笑道。经过这些年的教导,他已不再是当初婴孩般的脆弱模样,而是显出他作为‘道’的神异。
“天道为他安排的命,到底是什么样的?”谢衍的手背在身后,微微仰头,看着树上纤尘不染的小童,问道。
“你想知道啊?”小童从桃花树上跳下,这些粉色的脆弱花瓣,早已雨打风吹去,零落成一地花泥。他踩在花泥之上,珠玉生光的一张脸,却透着漠然的神性,哪怕是模仿人族,透出笑来,却也显得虚假。
“要付出什么代价?”
“既然你是我择定的主人,自然是可以给你看。”
小童伸手一划,依托于红尘道的卷轴展开,上面淌着的水墨,徐徐勾勒出画面。
“他十五岁,应该在战场上杀人夺食,紧接着,就是疾病与饥寒。他会遇到流民,他们都想杀他吃肉,他会遇到官吏,都想盘剥他,榨干他每一滴价值,他还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,或是求财,或是谋色,在他的少年时期,他本该被折辱,被欺凌,被彻底地踩进尘埃里。”
谢衍的瞳孔中印出一张哪怕沾着血与灰,也不掩昳丽的少年面容。可他脸上的凶戾之气,却让他感觉到陌生。
“后来,他该因恶入魔,魔洲弱肉强食,而他二十岁不到,便沦落到此。他不会是仙门的天骄,而是矿场最底层的奴隶,整日劳作,被鞭笞贩卖……”
“够了……”
“可他的天生魔体,要他进阶飞速,很快,就会有人知道,有个卑贱的魔修,拥有这种千年难遇的体质,无数人想要杀了他,剥他魔骨,食肉寝皮……”
“他无数次游走在生死一线,被围猎,被刺杀,最终,那些无法杀死他的存在,只会让他变得更强。”
“天道从未厚待过他,他不知爱,不知痛,不知善恶因果,亦然无法被渡化。”
“而天道,将会一步一步把他推向尊位,让这么一个连人都不算的大魔,成为他最利的一把刀,指向仙门,从此……杀人盛野,万里血涂。”
谢衍看着卷中映出的虚幻画面,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,依旧那样绝世,可是他却没有任何表情。好似尝过太多痛苦,已然对一切感到麻木。
生命没有意义,活着,或是死去,都是手起刀落的事情。
无爱亦无怒,无情亦无欲。
他一剑穿过魔的肺腑,热血喷在他的脸上,他也不知道擦,好似一尊只知杀戮的机器,那双本该绯的炽烈的眼眸,仿佛布满了血的锈色。
哪怕他脚下跪着万魔,高居尊位之上,却死寂的像是烧尽了的火。
也许他渴望过光,但这悲怆的命途从未宽容待他,直到所有情绪都被剥离,感官都被麻木,成为天道最合格的一把刀。
最终,也会成为仙魔大战的最好祭品。
“他本该拥有这样的命运,可他十五岁的那年,遇见了你。”红尘卷说到这里时,有些奇异地看着他,道:“你问天,知命,当年也应该算过他的命盘凶险,为什么收他为徒?”
“因为他想拜我为师。”谢衍轻声道,“你若是见过,那种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目光,你便会理解我了。”
“我不理解。”红尘卷道:“谢云霁,我不算人,怎么能理解你们人的情感?”
谢衍的长袖之上,血已经被雨水打湿,晕染一片。而他与红尘卷所在的树下,却仿佛隔绝了雨声。
“天道无情,所以天地间又诞生了你。”谢衍伸手,抚摸着那化身为灵的红尘道,轻声一叹:“红尘有情,万物有情,只是你还未弄懂罢了。”
“我向很多人学过,给过许多人试炼,他们自己都弄不懂什么是情,又怎样教我?”红尘道望向他,语气充满期待:“你是其中修的最好,也是懂得最多的,天道都看好你,也戒备你,你能教我吗?”
“你教我何为红尘有情,我便渡你成仙,如何?”
谢衍不答,只是看向春雷骤雨中的小屋,身影犹如孤鹤,好似万事都无法摧折他的傲骨。
“‘道’无情无心无血无泪,最天真也是最残忍,红尘,我可以教你人间情爱,却不会将此世未来押注在你身上。”
“这条寂寞大道,有多残忍无情,我早有觉悟。”
“天道哪怕再看好你,也容不下你的徒弟。”红尘卷歪了歪头,说道:“在原本的命盘中,他会是你的劲敌,你的磨刀石,他的骨,他的血,是你踏天门的最后一级台阶。”
“天道容不下,那又如何。”白衣的圣人,面容孤寒,唯有眸中星芒极亮,他一字一顿道:“哪怕天地不容,我的徒弟,我来容之。”
*
“师尊……”
“站起来,拿起你的剑,再来!”
谢衍的红尘卷几乎将整座山头笼罩,再次将他击飞时,他几乎下了狠手。
殷无极吐出一口血沫,用无涯剑支着自己的躯体,再度站了起来。他的身上尽是山海剑气的割伤,黑袍破损,露出道道血痕。
“不必留手,带着杀我的心,出剑。”
“……我做不到。”
“来!”
谢衍的语气极怒,仿佛见不得他如此颓败模样,执着剑走到他面前,一道如雪的剑光,几乎将他身侧的地表劈开两半。
红尘卷之域,圣人谢衍在其中,天下无敌。
年轻的大魔颤抖着肩膀,再度举起剑,可这些日子的双修相伴,识海交融,早已让他体会过世上最幸福的事,这让他又怎样能心无旁骛地对枕边人抱有十分杀意?
他知道,谢衍迟早是要走的。
兴许是要在离别前,教他最后一课,他的师尊在这些日子里,向他施加几乎恐怖的压力。有数次,他都以为谢衍是真的要杀了他。可回过神来,他只是陷入了红尘卷创造的幻觉,而谢衍的剑尖,正抵在他的喉咙上。
殷无极跪在谢衍的面前,迎着他如秋水的剑,暴露出自己白皙修长的脖颈。
“谢先生,你要我对你抱有真正的杀意,我做不到的。”
“为什么?”
殷无极仰望着他,绯眸灼灼如火。
“因为,如果你要杀了我,我哪怕再痛苦、再不理解。但如果你坚持,我还是会为你去死。”
他捧出这样炽烈的一颗心。
谢衍的眼睫猛地一颤,看着他那张姿容绝世的脸,神情生动,这般的年华,正是如盛开的荼蘼。可他神思微晃,又想起那双被磨去所有情绪,漆黑生命唯剩杀戮的眼。
渡劫若是失败,会让他重新被天道连上傀儡线。
他会变成那副样子,不会笑,不会哭,成为只知道杀戮的邪魔。
“你可知,我在教你什么?”
“……请先生指教。”
谢衍轻叹,从他的背后揽上青年大魔的腰,然后握住他握剑的右手。温度相贴,呼吸相闻。
殷无极躯体一僵,胸膛起伏,呼吸急促了几分,道:“师尊?”
谢衍引他握剑,在山壁之上,深深凿下一个蕴含无穷剑道的字。
“这是什么字?”谢衍的手臂几乎把他钳在怀中,连拂在他耳畔的吐息都显得冰凉,他敛眸,冷然问道:“回答我!”
“争!”殷无极的瞳孔中,映着那银钩铁画的一个字,答道。
“当你在仙门之时,我可以庇护你,所以,我教你君子无争,教你中庸,教你藏锋不显,宽和温润,这是教你在羊群中的为人处世之道。”
“现在,你既是踏上修魔之路,那便亮出你的獠牙和利爪,去争!与天争、与地争、与命争!谁人阻你,你便杀了谁,哪怕拦你的是我,你也要出剑,与我拼命!”
“跌进泥地里,你给我站起来!坠进深渊里,你给我爬出来!哪怕是天道要折了你的骨,逼迫你要对它折腰,你也得拿起你的剑,提着一口气,去撕了它!”
“殷别崖,你既出自我的门下,我便要教你,哪怕世事再多艰,你也要顶天立地的,去做一个人!”
谢衍的话是寒的,但他的体温越来越热,殷无极浑身魔气沸腾,涌流的热血穿透他的四肢百骸,点燃他所有的战栗。
这是他的谢先生,他的师尊啊!
“与天争命,你争不争?”
“争!”殷无极眸如利剑,一字一顿道:“哪怕是死,我也会争到底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