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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02章 逆流而上

渡魔成圣 慕沉歌 2951 2025-01-27 00:30:45

殷无极的一生始终在悲苦命运里挣扎。

最初的锁链是师恩深重, 再后镣铐是君王重责,最终催命的是天道。

百年千年,无论走出多远, 他从未获得真正的自由。

殷无极能主宰的并非是生,而是死。所以他一度灰心, 想要向死依归,却求死不得。

殷无极来寻谢衍, 既是求生, 又是求死。

悬命线连在他的肋骨之下,他离悬崖一步之遥。他既想让谢衍在危崖边拉住他的手, 又在期待他慈悲地赐他一死。

“别崖。”谢衍跪在冰面上, 似乎克制不住灵魂的颤抖。

他白衣披散,如霜凝华,遏制不住地抱住他的少年,却蓦然发现他身上满是伤痕。

谢衍抬手,从颤抖指缝里濡染的血, 察觉出他玉石俱焚的决意。

心魔之城是针对他的猎场。

殷无极的意志被不断磋磨, 唯有自伤才能保住神魂不被侵蚀。

倘若无法维持, 他哪怕永远迷失在时间的罅隙里, 如行尸走肉徘徊,也好过作为战争兵器降临于世。

多么执着,又多么纯粹的一颗赤心。

天道非要定他的命数, 把他炼作兵器,反噬于他深爱的人与世,简直是荒唐可笑,无耻至极!

谢衍探入他的识海,才意识到天地命三魂, 殷无极的躯体里只有命魂归位。

他垂目想:“原来如此,三魂不全。这是为师曾教他的‘梦魂牵引之法’。化被动为主动,假性离魂,实则将七魄拘于身中不散。三魂并未真正消磨,心魔不能夺取控制权。可心魔之城处于夹缝中,他主动离魂,如此胆大,难道真的不想活着回去……”

与心魔对峙,既无主场优势,又是精神侵袭。

殷无极令天魂与地魂及时逃脱,命魂却不及逃脱,被心魔所夺。

他被化作一颗血肉赤心,投下血河。入水之时,他化为一尾锦鲤,在绝处与师尊相逢。

“代表‘人性’的命魂归位,却不肯看一看为师吗?”谢衍抚摸着他的脸庞,懂了他的逃避。

天生大魔的爱与恨极为浓烈,总是在黑白两个极端摇摆。如此大起大落,情绪鲜明,让他与谢衍走上截然不同的路。

他在尊位之上未曾被剥夺“人”的一面。哪怕他身上的神性越来越重,这种激烈绝望的爱恨,让他保持了极为纯粹的人性。

谢衍的人性,唯有在强烈刺激下才会显露出一二征兆。圣位固然通天彻地,但代价是什么呢。

“代价……”谢衍垂眸,凝望他的孩子。走过数千年的时光,他明白求道之路上,他付出的真正代价。

往日绝代风华的魔君,如今阖着眸,出奇的脆弱。他蜷缩在谢衍的怀中,骨骼缩小,渐渐化为昔日少年的形貌。

千年前的少年别崖身量纤细,总是被他的宽袍大袖藏在怀中,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眸。

他是敏感的新生小兽,睁着眼睛,蒙昧又天真,在师尊讲述的故事中渐渐被点化,不断地认识这个浩瀚广袤的世界。

“必须尽快把天、地二魂寻回,否则命魂拘不住七魄。”谢衍给他输了些灵气稳固神魂。再将少年别崖背起,双手轻轻托着他的腿弯,让他睡得更好些。

“别崖,睡吧,师尊带你去找魂魄。”他很温柔,好似在哄他入睡。

沉睡的少年挨着他的肩,气息绵长,睡颜静美,好似在做梦。

水在时间之上。谢衍背着他的少年逆流而上,走过他这一生的汹涌长河。

谢衍双足跋涉过冰面,冰下冻结着许多时间的碎片,又在暗流中被冲刷着。

他走到了殷别崖的少年时。

那时候,少年别崖总是用那样湿漉漉的眼,仰慕着高天明月般的师尊。

对天生地养,无父无母的孩子而言,“师父”是无所不能的代名词。

师尊是云中仙人。他稳定、强大、可靠、无所不能。

师尊将他从泥泞滩涂中拉出来,为他开蒙,教他诗书礼易,从此他从泥地里打滚的流浪儿,一步登天,成为师尊的弟子。

师尊点化了他的情根,开了他的七窍,让如顽石一样的天生大魔感受到世间情动的震颤。

少年深藏于心的恋慕,不该宣之于口。谢衍站在时间的河流上,从旁观者的角度去看,才真正看见他的眼神。

当年的无涯君站在他背后,眼底的敬慕与痛苦并存。他想靠近却又缩回的手,逼近却又撤回的三步距离。无数次顺从后,他微微攥紧又松开的拳。

魔天生的占有欲与野性,经过诗书立道基,化为含蓄隽永的情。

无涯君这样凝望他,百转千回,好似万语千言难诉诸于口。

“师徒是禁忌,是大逆不道。你就算发现了,也只能假装不知道……你当时,是看出来了,还是未曾呢?”

他是否察觉出弟子的恋慕?谢衍幽微的情绪,早就随着时间的流过,成为了一道无法被证明的难题。

无涯君的服从与叛逆,这两种欲望的对立由来已久。

他既产生了大逆不道的欲望,但是礼法勒紧了他,伦常束缚着他,教他始终在痛苦。

他不愿挣脱师徒关系的囚笼,沉默地让身体中长出叛逆的骨刺,压抑着恶欲,只为在他身边多呆个十年百年,最终一切不可挽回。

随着谢衍往川上走,无处不在的声音在他耳畔回响,蛊惑他给出答案:

“谢衍,你待他不亲密吗?你发现并阻止过他的爱恋吗?你明确地与他保持过距离吗?你如何能假惺惺地说,你作为师父,从未对他有逾越师徒关系的引导?”

“你所谓的爱,难道真的只是对待一个孩子?”

“……”

“你作为师长,徒弟生出妄念,你难道没有责任吗?”

谢衍背着他继续往前,平视前方,却道:“吾不否认。”

他明知道,这些萦绕耳边的低语是他最幽暗的一面。置身于此,他第一次不以道德礼法为由,巧妙避讳自己的欲望。

当年的圣人谢衍刚刚踏入圣位的门槛,付出了七情六欲淡漠的代价。或许,他将这种代价,当作了一种践行“天下为公”之道的必经之路。

他眼里有仙门,有圣位,有大道。这亦然是一名想要触碰天门的顶级修真者,不断扩张的野心与欲望。

谢衍的心思如此透彻,他是真的不知道他们师徒之间的不正常吗?

不,兴许他潜意识里是知晓的,但身为圣人的他,已经无法分辨感情的模样。

他只有把殷别崖当做孩子,当做继任者,当做最宠爱的弟子。仅仅是弟子。

他没得选。圣人没得选。

他放过一次手,割过一次肉。这代价惨痛至极,他至今仍在疼。

“现在,吾选择遵从欲望。”谢衍轻声自语道。

“谢云霁本就不是什么慈悲宽容的性格。圣人做得还不够多?还不够鞠躬尽瘁?凭什么,还要他丧妻亡子失友……凭什么剥夺他,本就所剩不多的东西。绝无可能。”

谢衍走在逆流的时间中,看着往事冲刷他的脚背。他背负着弟子的生命向前,仅有沉睡的一魂七魄,很轻,连呼吸都低下来,如游丝的生命压在师尊的肩上,无形中为他引路。

他继续往川上走,看见殷别崖离开仙门,去往北渊洲。他真正成年了。

不是修为上的飞跃,也不是时间上的煎熬。雏鹰真正飞出了师父的庇护,飞向广袤的天空时,也在与故乡与故人渐行渐远。

冰面之下的记忆中,殷无极的肋骨下连出了三根线,与万里之外的谢衍系在一处。

“第一条线,是经济。”

刚刚成年的殷无极建造了自己的城邦,拥有了自己的臣民。他起步时,尚且离不开来源于师尊的操控。

圣人既是师,又是父,凌驾于还是渡劫大魔的殷无极之上,源源不断的经济输血,让他在初时获得了救命的钱与粮。

殷无极写下一纸借条,硬是咬着牙,还了。

他已有为王的觉悟,所以那丝丝缕缕的依附,他要逐一斩断。

“第二条线,是政治。”

谢衍看着成尊的殷无极开始戴上身为魔君的假面,从不成熟地求助于他,再到独立解决事务,不再在他面前袒露身为君王的烦恼与纠结。

哪怕经历阴谋与背叛,他依旧笑着,不与他谈起魔洲,只谈风花雪月。

仙是仙,魔是魔。他不刺探谢衍,亦如谢衍不过问他。

偶有失控下的逾越,竟是谢衍几分多情,怀有对他维护魔洲的执念的不解,或是看不惯他狼子野心的重臣。

无论是冤是孽,结局是好是坏,这终是他自己的路。

作为明主或是暴君而死,都是他自己选的。

谢衍往前走,看见那足以独当一面的魔君,在斩断第三根线的时候,罕见的犹豫了。

殷无极肋下延伸的第三根线,是情感。

“情感是斩不断的。”谢衍听见殷无极自言自语。

“我身体里还藏着他的灵骨,从血缘上斩断这一切……可能吗?”

不可能的。

羁鸟恋旧林,池鱼思故渊。

他无论飞走了多久,翅膀有多俊健,在提起“故乡”二字的时候,他的脑海里,第一时间浮现的就是微茫山。

他一闭眼,脑海里就是天问阁的烟波,梅花林的寒香,冰火洞里的日夜,舍昼夜下的川流。

还有,圣人白衣的背影。

家乡是什么?是师尊在的地方。

殷无极放下匕首,笑而叹息。他斩不断这份血肉联系,亦被他的威权与温柔征服,最终以妻的身份回到他身边。

这是他仅存的情感依附,却意味着忍耐。

他要忍耐谢衍的淡漠无情,服从他时而的压迫与霸道,洗脑自己他爱欲尚存,亦要无条件接受他给予的一切,痛楚、占有与操控。

这是来自于无情天的凌驾与压迫,唯有最接近圣人的位置,才能感受到这种无形的笼罩。

是温水,也是囚笼。

殷无极品味个中的悲哀与痛楚,却骗自己,谢衍是爱着道侣般爱着他,他是他的挚爱与唯一。

什么才是圣人之爱呢?占有,期待,欲望,还是奉献?

他无法证明爱的存在。

所以,无解才是情劫。

作者感言

慕沉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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