猩烈的风吹过残缺的城墙, 长夜月下,天地在旋转。殷无极听不见呼啸的风。
五感失灵, 瞳孔微散,血色在眼前化为交错的无意义光圈。咚、咚、咚,这是心跳声与血脉共振。
心魔从灵魂深处化作怖畏本源,向他露出狰狞的面目。
“罪人——”
妖兽犬牙撕扯着断肢,在森然月色下向殷无极抬起头,咧开沾满血肉的利齿。
魔兵精铁制的盔甲,在利爪下如树枝易碎,被践踏的不成样子。
碎肢与骸骨,化作铺满地上的血痕, 死亡变得稀松平常。他甚至分不清,被碾入土壤的血肉, 曾经是不是人形。
殷无极提着剑, 往前走去, 他茫然四顾。
若非硝烟弥漫的城池上方, 写着他当年留下的“启明”二字, 他还以为身处最深的梦魇里, 是心魔在编织幻境, 要击破他的内心防线。
高大健壮, 刀锋悍烈的大魔亡灵旋身,动作有些许僵硬, 大抵是关节处尚存漆黑的缝合痕迹。
殷无极目视, 大魔颈上的盔甲里, 除却混沌外,并无真正的头颅。
当年,北厄的头被他作为战利品割去, 带离了古战场。亡灵基于躯体苏生,总不能再长出一颗头颅,就这样戴着空盔。
不像是复活,倒是尸变。
不生不死、血肉合成的战争兵器。
天道傀儡,无疑是其中最强。
亡灵扬起长刀,一甩,刀尖上穿刺的破碎躯干被重重摔在地上。随即收刀,转身,面朝充满压迫感的现任魔尊,刀面如秋水,划过凌冽的半弧。
挑衅的姿态。
“死后,彻底成为天道的傀儡了吗……”
殷无极没有理会傀儡的挑衅,而是俯身,捧起那滚落的头颅。
他注视着刀客失去光泽的瞳孔,好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,轻声道:“柳苍穹,他的父母,柳云天和白蕊,都死于保卫启明城。他是英烈之子。”
他的声音嘶哑,也如风,“当年,本座任命他为启明城主时,他还年轻。若论修为,魔宫比他强的大魔,比比皆是。但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,对这座城最有感情——他是启明城的儿子。”
英烈之后,故人之子。
殷无极选择柳苍穹做启明城主,是他对故城难言的愧疚与珍视。
他相信柳苍穹与启明城会带给他不一样的答案,他也在这百余年来,不断回顾、注视着这个答案逐渐萌生。
无论如何,都不再是他强加的,而是人民的选择。
柳苍穹,真正爱这座城的城主,才会救济灾民,体察民情,做到他力之所及的最好。
直到最后,他身为城主,并未在面临大魔时龟缩城中,而是出城迎敌,为了守卫百姓,英勇战死……
宿命竟是如此相似。英烈的后人,也会在某天踏上与前人同样的结局。
殷无极连悲伤与愤怒的能力都失却,情绪膨胀到极致,让他的表情难以控制,脸庞没有丝毫血色。
唯有瞳孔里,蕴着绝强的杀意。
在念出大魔名姓时,他发出一声怒音:“北厄——!”
骤然间,前所未有狂暴魔气从帝君身上升腾,地脉龙气感知到他的愤怒,剪影中浮现真龙的虚像。
月色收敛光芒,转而暗淡。属于帝尊的天命之火,化作黑色的流星,缀在天穹上,一如浩瀚的银河,向城池倾落。宛然如同一场洗练的秋雨。
极端的暴怒点燃的焰火,既是毁灭之景,又出奇地美丽。
玄袍持剑的魔君仰着面,容色凛然,双眸微合,沐浴在腾腾的火光中。
魔君的神识不断蔓延,直到悍然覆盖一城,海量的信息充塞识海,直到城池的纵横走向都映照在脑海之中。
作为一道至尊,谢衍能做到的事情,他也能做到。
但殷无极的元神不稳定,隐藏着随时会爆的雷。这般极端扩张神识的手段,他不需要用,也不怎么敢用。
不过,当他抱有必杀之愤怒时,谁也阻挡不了他的脚步。
魔宫之主踏着惨淡鲜血向前,脚步一旋,长剑抬起,剑锋指向那着古老铠甲的大魔亡灵。
他的瞳孔宛如燃烧着,“亡灵,本座会让你——回到永恒的死亡里去!”
天道傀儡没有头颅,唯有身为兵器的躯干和兵刃。他本该不发声,也不思考。这样行尸走肉的存在,或许预兆着什么。
就在此时,那无面的混沌中,超出认知的奥妙声音好似在殷无极的颅脑中响起,是浑厚如金铁的,上古的钟鸣。
祂说:“瑕疵。”
或许是这两个字吧,毕竟那种声音无法被常人理解,更难用文字表述。光是听到,殷无极就觉得鼓膜洞穿,耳鸣流血。
直面天道的这一刻,殷无极忽然明白,行尸走肉,战争兵器——这也将是他的终极。
玄袍魔君用袖口擦拭着耳畔流下的血,他面如苍雪,什么也不顾,却执意,运起千钧力道,向着“天道”悍然挥剑。
殷无极此时抛却了理智,放任杀意控制身体。
他实在没有办法冷静,在此情此景之下,他无法再冷酷地衡量什么,性命、声誉、观感或者利益,什么都不重要了。
他心跳的太快,胸腔如同撕裂一般疼,好似被重锤砸中,又如同山崩,天裂,洪流迸发,悲痛的情绪径直冲垮他的一切。
大水褪去,唯留下仇恨,淬血的仇恨。
“杀。”殷无极拂袖,一切化为悲恸的怒火。
随着殷无极指尖的指向,天穹上飘散的魔气化火,向着被傀儡线束缚的大魔轰杀而去,在地表轰出一连串的陨坑。
在城中肆意妄为、践踏房屋楼阁的妖兽,也被这覆盖全程的魔焰锁定,沾身即死,瞬息化灰。
还在城中东躲西藏的启明城百姓,窥见天火降临时,仿佛受到了帝王的感召。
“陛下来了!是陛下来了——!”
可这样的声音太微末了,殷无极听不见。
魔气扭曲他的神智,城池上空浮现一双血色的瞳孔。
这是他凌驾于城池之上,形成领域的表征。
狂暴的烈焰精准地将城中肆虐的妖物杀戮一空时,城外的战场中,殷无极祭出洪荒三剑,顶着“道”的威慑,一身逆反的骨,悍然逼近了那天道傀儡。
一剑,断其傀儡丝。
再一剑,断其一臂。
被殷无极削掉右臂的亡灵早已死去,感受不到痛苦。
断肢离体时,活性尚存的血肉慢慢枯萎,断面处浮现混沌的黑暗,像是在阻止生机流逝。
藕断丝连着的傀儡线微微挣动,好像弃置的肢体还能接回到大魔的断肢上。
甚至,那断肢刚刚抽动了一下——
殷无极一脚踩在断肢上,手起剑落,将其钉在染血的土地上。
断肢并无血肉,魔君眼瞳晃动,如遭重击,他意识到,满地消融的血肉到底从何而来。
“不准……”他用力碾过那断肢,好似踩着虫豸。
暴戾的神情染上他的容颜,“不准伤害我的臣民——”
手臂彻底失活,血肉迅速腐烂成灰,化为森森骸骨。
与“道”正面相抗时,殷无极的双眸完全不能直视这种幽暗。
多看一眼,他心底封着的心魔就越发强盛,理智正在迅速消散。
他合起眼眸,双眸不再通向内心深处。凭借神识与其对抗。
长剑贯穿。
死去多年的大魔,哪里能对抗已是至尊的魔君。即使有道的操纵,这具承载的躯体毕竟也只是一具亡骸而已。
殷无极如同黑雾幽影,出现在大魔的背后时,从膝盖将他的左腿截断,再用长剑贯穿其身体,把他钉在墙砖上。
正如当时,他穿透启明城主胸膛,将他串在长刀上时。
报应不爽。
在焚尽生机的烈焰中,殷无极未曾向身后看一眼。他知道,傀儡线从亡骸身上脱离的时候,傀儡也等同弃子。在他的魔火里化为灰烬,也是不出人意料的结局。
天道的目的已经达到。
启明城正门的城墙塌了一半,这是大魔悍然攻城的结果。
殷无极站在还未坍塌的城楼上,俯瞰着一片烈火的城中。
肆虐的妖物被他焚烧殆尽,但是迟了,妖兽攻城的烈度,远超他从遥远的九重天赶来的速度,更何况还有天道在幕后。
在这种极端不利下,东城和南城几乎坍塌了一片,内城还稍微好些,一片黑暗和寂静。
一时间,魔道的君王也有些思维混沌,甚至还抬手,扶住额头,越发痛苦不堪。
人去哪了,人都去哪了?
殷无极再度扩张神识,试图找到还活着的百姓。
不多时,他探寻到生机,顿时捏碎了一旁的城砖,牙齿轻颤。他险些没克制住这种颤抖,阖眸,瞬身消失在原地。
启明内城。
萧瑟的风吹过广场,殷无极摇摇晃晃地往前走,提着的长剑在地上划过痕迹。
空旷与绝望。
“还有人吗?”他的嗓音黯哑,魔焰熄灭的时候,城中唯余空旷的风
不多时,他抵达了启明城的英雄碑前,看着高高的碑文上溅着鲜血。
最高处,一根长矛将一名戴着斗篷的少年钉死在上面。
他已经死去很久了,胸膛被完全剖开,露出骸骨,身体膨胀到极致又暴烈,几乎成为一张挂着肉沫的人皮风筝。
殷无极凝神看去,那几乎透明的人皮上,印着一个数字。
“零。”
零天。
死亡的倒计时,天道的印记。
殷无极曾经见过这样的印记,那是在海市蜃楼之后,圣人注意到这图案,甚至为之不悦,亲手将其拭去。
如今,他再看到这个印记,却双瞳染血,连发声都力竭。
不知何时,零零散散的北渊城民聚拢到他身后,压抑着哭声,向他下跪,群情激奋道:
“陛下,英雄碑上挂着的,就是仙门细作!好几个仙门细作混了进来,是他们出卖了城中的防守薄弱处,城主甚至被迫得出城拖延时间,可恨,可恨——!”
知晓前后原委的小队长眼睛赤红,恨到淬血:“他们甚至,还用身体携带妖兽的种子,隐藏在灾民中,出卖了我们两个藏身地,害死了许多人!”
每个人都被悲愤和仇恨夺去了理智,没有谁能在这惨烈的一幕中独善其身。
对方用的是灵气,是仙修。至于是谁派来的,仙门中又有多少派别,他们分不清,也不重要。
殷无极立在英雄碑下,血一滴滴落在他脚边。他忽然从这战栗中回过神,看着那钉在碑上的尸首,好似在看一辆失速的战车。
滑向深渊。
此时,他听见风吹来连绵的声音,是彻骨的仇恨:
“是仙门,把妖兽引来屠城!我们还不计过往仇怨,从启明城的收成里拨出富余支援……恩将仇报,仙门何其可恨——”
至此一役,血海深仇。